《燕歌行》这首诗流传甚广,乃讽刺轻开边衅,冒进贪功之将领。
一诗指出边策弊端,可见高适对边塞战事下过一番工夫研究,颇有见地。
此时他坦言写诗讥讽的是安禄山,薛白却有些不确定这是诗的本意,还是高适故意迎合自己。若是故意迎合的话,他又是何以确定自己对安禄山不满的?
“好你个高三十五!”薛白遂板着脸喝道:“安禄山乃我的外甥,你竟敢写诗讽他?!”
高适当即执礼,正要多说几句,最后却是笑了出来。
“薛郎不必吓唬我,我到长安时日虽短,却恰巧听说了你与王将军大闯教坊之事。”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喜欢安禄山之事已能被有心人看出来。
他遂问道:“那你是为了附和我才这般说的?”
高适莞尔道:“我十年前写的诗,如何是为附和薛郎?”
这话很有急智,堂上几人不由笑了笑。
笑过之后,高适脸色又渐渐严肃下来说起早年间北上幽蓟之事,叹怜东北边军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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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崇拜的还是横扫突厥的信安王李祎,写诗投于李祎,希望能到其幕下做事可惜没得到答复。在蓟门与王之涣交游,最后失望南归。
王之涣亦是薛白颇喜欢的诗人,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高适说着亦是唏嘘不已。
而后话题一转,又说起别的见闻与好友,李白、杜甫、张旭、李邕、张九皋……..可见高适往来的皆是当世名士。
此人与岑参相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闻强识,文武双全。但少了几分年轻人的狂放,多了几分中年人的潦倒与沉郁,与薛白却是极有话说,从边塞谈到政局,再评点各方人物与风土人情。
高适虽从未入仕,或许经验不足而不能独当一面,但若是在幕府做事,却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佐才。
薛白不由心想,倘若能礼聘他就好了。
此事想想就很荒唐,要礼聘高适为幕,至少得举荐他一个朝衔,也就是请朝廷封个小官,哪怕只有九品,还得给俸料钱,那他自己首先得是一方节镇。
再看双方年纪,只怕高适很难活到那时候了……倒是可以观察一阵子,看是否将其引见到王忠嗣幕下。
他脑中思忖着这些,高适则眼看谈论得差不多了,终于将话题转到他今日来的正事。
“子美言天宝六载的春闱他能中榜,多亏了薛郎,我亦愿参加天宝七载春闱,不知是否有荣幸与薛郎为同年啊。
这是一句带着些玩笑之意的自嘲,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已经变得有些世故了,但终究是没能做到完全放下身段讨好一個束发少年。
“高兄也要参加今科春闱?”薛白略略沉吟,问道:“方才高兄自称是河北人氏?”
“是,渤海高氏,我如今定居于宋州。”
薛白心中愈发摇头。
籍贯河北、定居河南,总之就是一个关东的寒门子弟。
高适也算是有出身,他祖父高侃生擒突厥车鼻可汗、镇抚高句丽,立下赫赫战功、封平原郡开国公,陪葬于乾陵,重振了渤海高氏的声望。
但那是太宗、高宗朝,如今不一样了。
高家只有军功出身不够,若没有迁到关陇与世家大族联姻,子弟再不上进,很快就人走茶凉,无人问津。
且高适还写诗飒刺过开元二十四年的那场大败,当今皇帝算是很大度的,没有因一首诗而生气。但当时张九龄极力主张斩安禄山,惹李隆基不快,高适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显然与圣人对立了。
大唐科场最难进士及第的就是这种人,管你是否诗名远播,才华横溢。
薛白既知不可能,干脆直言道:“我为高兄引见几位朋友如何?比起科举入仕,有别的路更适合高兄走。”
高适滞愣了片刻,眼神中有过各种情绪,末了,认认真真道:“我想再试一次。”
“何必呢?”
“我虽不才。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本以为位列公卿指日可待。一转眼,年已四十又四,这些年我隐居宋城,耕读自养,但还是……心有不甘。”
“我懂高兄。”
男儿学成文与武,志在家国天下,薛白太懂了,没有让高适再多说,遂道:“过两日,我要往杨国舅处投行卷,高兄可愿一道去?
他完全没把握能助高适进士及第,但愿意陪他一试。
高适闻言,与薛白对视了一眼,有些落寞的眼睛似乎渐渐有了亮光,那是进取的光。
李嘉祐其实不需要薛白帮衬也能中进士。
他出身于赵郡李氏东祖房,位列七姓十家,世言高华。家境优渥加上他天资聪颖,才名了。
不出意外,天宝七载的春闱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崔翘,而把持国政的李林甫显然也能决定最后的名单。这两位,李嘉祐早就投了行卷打点好了。
之所以来拜会薛白,无非是因好友皇甫冉信中推崇,来结个善缘。
因此,薛白与高适说话时,他就坐在旁边笑,偶尔说上几句风趣幽默之言。
李嘉祐胆子很大,明知薛白、高适有些话不合时宜,也敢跟着谈论,而且什么人都敢骂,还就着《燕歌行》之诗,从圣人要让张守珪拜相一事,点评起圣人所用过的宰相。
李嘉祐这人有见地,有才气,还讲义气,为人狂是狂了些,但大唐狂妄的人多了,这也不算是缺点。
众人聊到后来,李嘉祐也是兴致高昂,抱拳说了一句“盼与薛郎能成为同年”,便将话题转到他最喜欢的乐曲之事上来。
“先不说这些仕途钻营了,我听说薛郎正在排一出戏,何时可一赏啊?”
薛白道:“算时间,也许春闱之后,曲江宴上能见到?”
“哈哈哈。”李嘉祐道:“到时你我三人金榜题名,曲苑观戏,人生两大喜事。哦,高三十五与董先生久别重逢,你我一见如故,又是一大喜事。”
名门子弟笑得开怀灿烂,高适有些无所适从,遂沉默了下来。
李嘉祐是热心的,接着便向薛白举荐董庭兰。
“既然薛郎在排戏,不知可需要乐师?董先生擅琴、筚槃、胡笳,技艺名动长安。”
“哦?”薛白很给面子,当即介绍了他要排演的戏曲,还清唱了两句。”
董庭兰本不屑于薛白的戏曲,此时一听那白嗓便皱了眉,然而渐渐地,他脸色也是变了。
“薛郎此处可有琴?老夫弹一曲与薛郎探讨如何?
“好,董先生这边请。”
三人移步,走了一段路之后,远远听到了曲乐之声,其中掺杂着鼓声。
董庭兰眼中终于浮起震惊之色。
他不由后悔起来,来之前话说得实在太满了,诸如“老夫无意进取,唯愿云游天下,何必请小儿举荐”云云。
此时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他遂瞥向李嘉祐,对方正在看他,捉狭地笑了笑;再看高三十五,为人就好得多,只是拍了拍董庭兰的小臂,以示激励。
今日来访的三人中,高适最希望得到薛白的帮助,但薛白能帮他的反而最少;董庭兰恰恰相反,来时就没指望薛白的援手,但其实薛白能给他的帮助最多。
世情有时便是如此难遂人愿。
数日之后,曲池坊。
新落成的纸作坊当中,薛白、杜有邻、元载三人正边走边谈。
“马上就是冬至了,赴京备考的举子越来越多。我们打算,在曲池坊提供宅院供寒门士子读书。”
元载侃而谈着,引着两人往后方走去。
纸坊之后,便是一座刊印坊,有木匠们正抱着梨木,一刀一刀地雕刻着,用于印书。
雕版印刷是当世已有的工艺,只是暂时还没大规模地盛行,想必随着竹纸的推广,也能更快地普及开来。
薛白倒是想试试活字印刷,但从成本与必要性上而言,眼下还不算太需要。比如他们如今在刊印的便是给贫寒士子备考看的集注,也就是前人对科举经文的见解、注释。
这是世家子弟之所以超越寒门的一大关键,那么,当大量的集注书籍发到寒门举子手上,他们将一点点缩小差距,有望在科场出头,杨党图谋的就是这样一股政治声望。
但杨銛若是太过聪明,他就不会这么做。以他的身份,很容易觉得没必要冒大风险去赢这种未来的声望,觉得薛白包藏祸心……依常理确实是这样,毕竟人都不能预知后事。
好在杨銛不聪明,而元载野心勃勃,杜有邻亲近薛白,推动着杨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凡表态愿为我们效力的,这些集注都能发。”元载指着正在刊印的书籍,眼神颇有锐气,又道:“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部分寒门士子文章更进一步,哪怕春闱不能登科,对我们的名声却很有利。”
薛白拿起一本印好的《礼句章句义进》翻了翻,道:“依我之意,这一科还是得让三五个寒门举子高中,方显国舅的实力。”
元载道:“至多三个,科举终究是操纵在哥奴手中。”
杜有邻道:“杨钊既要任御史中丞,也该做些事了。”
“此事我们与国舅商量吧。”元载微微踟躇,对让杨钊出力不太有把握,道:“此事上,还得与右相府达成默契才行。
“他能与我们达成默契?”杜有邻颇为怀疑,“那可是‘野无遗贤’的哥奴。”
元载道:“我考虑过,野无遗贤,哥奴顾忌的是寒门举子呈上指斥时弊的策问、草野之士泄漏当时之机。而非他刻意要打压寒门,他嫉贤妒能,更怕有才学、名望之士。
若能用孤寒士人取代世家子弟的名额,他当愿意看到。”
杜有邻皱眉道:“若要哥奴让出几个名额,我们又要给出什么条件?”
“此事,让杨钊先去试探如何?”元载向薛白问道。
薛白点点头,权力场上化敌为友不丢脸。
“可以,但不必急在一时,待国舅之后又在哪件事上触动了哥奴的利益之时再谈。”
“薛郎考虑得周到。”元载笑道,“可是已有了想提携的士子?”
“高适,高三十五,元兄可听说过。”
元载竟还真听说过高适,有些为难,沉吟片刻,问道:“引荐给丈人如何?”
“不急,先试试科场吧。”
“哈。”元载一听便笑了,道:“那我与薛郎打个赌?
“不赌。”
“好吧,那薛郎打算如何帮高三十五中榜啊?”
薛白已有了大概的计划,道:“首先,不能将他引见给王将军。”
这般一句废话,元载听了却是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好在你没有与我打赌。
时至冬月,已有一部分乡贡随着地方押解的税赋到了长安,青楼酒肆里又多了文士聚会抨击时事的声音。
大雪没有掩盖长安的繁盛。
而在春闱之前,朝廷还有两桩大事,一则灭了小勃律国的高仙芝将回京献俘,二则在陇右战功赫赫的哥舒翰、安思顺也要回朝述职。
他们都是胡人,更是大唐的将军,还是天宝六载最闪耀的几颗将星。
薛白其实有些好奇,如今李林甫举荐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那等哥舒翰回朝面对王忠嗣、李林甫之时会如何自处。
而他能为高适指的上进之路也简单,即结识哥舒翰。
科举终究操纵于李林甫之手,那高适要中榜,必然需有李林甫的好感,而李林甫青睐之人当中,哥舒翰是最有可能赏识高适的。
据他所知,哥舒翰也该快回长安了。
这日,薛白带着高适到青门酒肆饮酒,说是带他认识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我也不知高兄是否已经识得,高兄好友之中,可有人是天宝三载及第,且在家族兄弟中排行二十七?”
“岑二十七?”高适当即便笑,“王大兄昌龄、杜子美与他亦是好友,开元末,王大兄便与我说过这位小友;天宝三载,我与太白、子美漫游梁宋,便听说他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年少杰出,我当向他讨教……”
“你二人必定会成为知己。”薛白笃定道。
高适道:“王大兄、杜子美皆如此说。”
“薛郎!”
说话间,岑参已步入酒楼。
薛白抬手打了招呼,心想今日竞能亲自引见“高岑”相识,平平常常的场景,往后只怕是诗坛中的佳话,当让他们留下诗作才行。
“薛郎难得邀我饮酒。”
“为你引见一位知己,与你一样都是对边事十分了解.…..”
此时,酒楼中有一名正在独饮的大汉听得“边事”二字,回过头看了这三人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不屑于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这大汉是个西域人,四旬年纪,身材高大壮阔,高鼻深目,须发卷曲,凶神恶煞。
他已喝饱了酒,招过小二,问道:“你家的美姬能嫖宿吗?’
“小的这是酒楼,你若想要嫖宿,往平康坊循墙一曲去吧。”
这西域大汉也不啰嗦,丢下酒钱,自走进寒风,依旧敞着外袍,丝毫不怕冷。
他穿得不好不坏,腰间却挂了个大大的荷包。
恰有街角的两个无赖汉见了,当即便招呼六个同伴尾随上去,待这大汉走进巷曲,八人当即前后围堵上去,巷曲里便响起了惨叫之声。
“我的荷包..”
却是这西域大汉在须臾间一人打倒了八人,随手扯了他们的荷包,拍了拍为首一人的脸,问道:“平康坊太远,哪里还能嫖宿?
这无赖头子是个小年轻,名叫曹不正,此时眼珠一转,便道:“我阿姐就可嫖宿,她生得可美。”
“好,带我去你家。”
曹不正连连答应,心里却是打着歪主意。
他是有个阿姐,名为曹不遮,长相平平,且性情极为泼辣,其实她才是他们这伙无赖真正的渠帅,想必将这恶汉带回家中,阿姐必能用酒药翻了他。
长安城暮鼓已响,夜幕降下,西域大汉随着曹不正走进了开明坊的一间小宅中,果然有个女子正在院中饮酒,见了他也不怕,笑嘻嘻地逗弄他。
“哪来的杂胡,生得倒是壮,陪老娘喝酒,若灌醉了老娘,不收你嫖资。”
“好!”那西域大汉说灌就灌。”
永宁坊,哥舒翰宅,大堂。
身材高大到有些夸张的管崇嗣正坐在那,俯视着右相府的管家苍璧。
苍壁确有宰相府管事的气势,半点不怵这杀人不眨眼的大汉,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都知道,今日是哥舒翰归京,打算请他到自家主人处一晤。
王忠嗣显然不该如此,但此事便可看出,他对陇右形势、士卒情况的关心远甚于对自身生死的关心。
但亲兵部下都已到府邸,哥舒翰本人却不见了。
管崇嗣、苍璧知道哥舒翰是避着他们,坚持要等。没想到这一等,竟是真等到了次日天明,等到了圣人下旨召见哥舒翰。
“哥舒将军人呢?”
“不知道。”
直到中午,为找哥舒翰忙得焦头烂额的众人才得到消息,这个刚立下大功的将军因在开明坊强抢民女,天亮时被押到了长安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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