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安来说,其实谭清雪也算是此生和他纠缠最深的女人之一了。
其实在庆阳坊市的时候,过着那种平静的修道生活,他未必没有一丝沉沦之心,到后来谭清雪成为妖后对他百般关照,他未必没有一丝感激……
但他的心终究和谭清雪走不到一起。
归根结柢,究竟为何?
李安也不知道,他为何对谭清雪会一直有所疏远和防备。
“你是谁……”
前方白发苍苍的老妪,终于感应到有人接近,她抬起眼来,看着李安,却是老眼之中顿时有些恍惚,本来空洞失神的眼瞳,逐渐凝聚出一点清光。
“李郎。”
她竟然认出了李安,但却是没有任何的吃惊和震撼,她站起身来,颤颤巍巍,道:“李郎,你终于回来了,怎么样,今天的生意好不好?灵符收入可还行吗?”
“快过来,我给你缝制了一件二品的防御甲胄,穿上这个东西,你就再也不用害怕筑基期魔修了。”
她举起手中的衣袍,露出了笑意。
李安不禁怔住。
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谭清雪的状态,她认出了李安,但是却把现在的李安,当成了四千多年前在庆阳坊市中与她结为夫妻,经营着一家灵符小店的那个李安?
亦或者说,除了那段记忆之外,她已经将一切全都忘了?忘记了自己曾经成为妖族的妖后,忘记自己曾经进入道宗,更是忘记了三十三重天的一切纷争。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昔年的红粉佳人,如今的痴呆老妪,李安没来由地感觉一阵凄凉之意。
若不能证长生,便终究凋零。
或许是内心终有不忍,李安上前道:“我回来了。”
谭清雪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一抹孩子般的开心和喜悦,她忽然朝着李安扑了过来,随着她走近,她苍老的容颜忽然变得年轻,白发居然变成了黑发,一切皱纹都消失了,颇为佝偻的身躯也瞬间变得婀娜起来,当她扑进李安怀中的刹那,她已经完全成为了当年那个在玄阳宗的天才符道少女。
“我等了你好久,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谭清雪低声哭了起来,“李郎,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你不会离开我的?”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在你最危险的时候离开了你,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我愿意用一生去弥补。”
她轻声诉说,而李安的一个心结,忽然在这一刹那解开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谭清雪始终生不起丝毫的好感,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或许只是因为当年他在庆阳坊市之中面临危险的时候,谭清雪选择了离开。
而非与他共同面对。
他对顾红、上官潇潇都是一开始也都是出于利用之心,但最终,她们却能主动为李安付出,甚至不顾生死。
她们给李安的安全感,谭清雪始终没有给过,所以在李安的内心最深处,始终不会将她当做值得可以信赖、亲密的人。
“我原谅你了。”
李安幽幽一叹,他终于明白,在这乱世之中,其实之所以追求长生,不只是为了享受永恒的富贵和荣华,更是为了对抗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因为弱小,所以恐惧,因为恐惧,所以焦虑,因为焦虑,所以冷漠,因为冷漠,所以强大。
忽见佳人容颜老,方知此生我是我。
李安感觉他对自己有前所未有的认知。
而听到这句话,他怀中的谭清雪笑了,笑得无比开心,无比释怀,她的容颜忽然重新变老。
在见到李安的一瞬间,她最后的生命力都被激发,一刹那燃烧殆尽,现在已经油尽灯枯,重新走到了衰老乃至死亡的边界。
“李郎,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谭清雪喃喃着,她苍老的容颜上,带着泪水:“我还梦到我离开你了,我嫁给了其他人,还有了个莫名其妙的女儿……”
“我梦到我变老了,快死了…………”
她喃喃了一声:“到底我什么时候在做梦呀……”
然后,谭清雪的身体便从李安的怀中滑落。
她死了。
死去之时,脸上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痛苦,只是带着一些此生都未解开的疑惑。
李安轻轻一叹,然后将她的尸体带着离开。
“太上,您去何处?”
阵法之外,守候着的厉念雪发问。
对于她母亲的死亡,她没有任何的波动,修为达到太乙金仙,她早就已经明白,其实她并不是谭清雪的亲生女儿,之所以留下谭清雪,某种意义上或许真的只是因为李安。
“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她。”
李安道:“我下山一趟,用不了多久,便会归来……对了,传送阵应该还能用吧?”
“启禀太上,道宗通往灵界各地的传送阵都已经重建了。”
厉念雪带着李安下了峰,走到传送阵处,阵法开启,李安步入其中,光芒一阵闪烁,他的身影随即消失。
注视着他离去,厉念雪只是轻轻一叹。
而在她的身后,安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
“看来太上真的失去了修为,区区一个灵界,也需要借助法阵而行。”
安黎一叹。
“你在盯着太上?”
厉念雪忽然脸色一冷,盯着安黎,美眸之中已经是出现了一抹冷冰之色。
“我担心他的安危而已。”
安黎平静的拆穿:“别忘了,他是唯一一个可以破掉云罗仙尊长生祭世的人,是唯一的希望,若是让人知晓,从此他就永无宁日,甚至会引来云罗仙尊出手灭杀了。”
厉念雪淡淡地道:“可你也别忘了,太上已经努力过了,他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道宗,已经付出够多,如今修为甚至跌落如此。”
“他还说过,他不想死,想要活下去。”
安黎沉默良久,才回答道:“是啊。”
他似乎也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对厉念雪道:“我派了李清然和焚元、雷荡三人前往,暗中跟随李太上。”
厉念雪眉头瞬间一皱,她手中的剑已经出鞘了,直接指着安黎,道:“你想对太上出手?你想杀了他,从而拯救这天下苍生?!”
安黎脸上有些痛苦,道:“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天平的两边是李太上和天下苍生,怎么选,都注定了会背叛道宗……”
“念雪师妹,你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光复道宗,你能眼睁睁看着道宗从此传承断绝,整片大世、整段时空都灰飞烟灭吗?”
“可你又岂能对太上动杀念?”
厉念雪只是反问。
……
光芒闪烁。
李安终于出现在了灵界的南边。
这里在灵界各大势力鼎盛,还未受到仙界干扰的时候,曾经被称作新洲。
新洲是各大势力,将许多下界融合为新的一方大陆形成的,帝元界就是其中之一。
李安淡然走向大地,他动用仙人级的修为,在这灵界倒也够用了,不多时,他就已经出现在一片青翠的山脉之中。
尽管李安确定自己没有找错,但看到眼前山脉的变化,仍旧是让他辨认了许久。
昔年的玄阳宗故地到了。
只是山河巨变,那个小小的结丹期势力,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谭清雪消亡之后,李安便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记得玄阳宗的人了。
步入山林,虫鸟惊飞,狐兔显形,实在已经找不到丝毫的旧路可以走,他神识放开,寻觅良久,才从数百米深的地下挖出一些残砖断瓦,只是就连残砖断瓦都粉若泥尘了。
他也到了灵植山方位,此地倒还大致有原来的轮廓,但草木丛生,昔年的灵田早已灵气散尽,入眼荒草遮盖,李安曾经在这里立下的坟墓,真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
纵然数千年过去,李安还是记得那两个修仙路上的可怜人,王子林、张素素。
但当数千年过去后,又有什么不同?当初欺压他们的樊杰,乃至于玄阳宗当年高高在上的宗主、长老,都同归泥土,万事皆休。
甚至,放到更长远的历史长河之中,大黎王朝,妖族,灵界道宗,以及三十三层天之上的名山圣地、天宫罗境,甚至是大罗金仙、长青仙尊这样的人物,又算什么?
那曾经镇压一个时代,葬送一片时空的长生者,又有谁还记得他?只有李安和上官潇潇,知晓些许他那强大又凄惨的一生。
俱往矣。
观昔日旧景,李安恍惚间,更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三个字的威力,时光飞逝,岁月不断,文明之火不断更迭,但终究不曾熄灭。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英雄,每个纪元都有每个纪元的众生。
他从玄阳故地走出,再不久,便到了昔年庆阳坊市所在,这里坊市早已不见,但倒还有一条小小二阶灵脉正在形成,李安找了个风景绝佳之地,将谭清雪葬下了。
他取来些许鲜花,放在坟墓之前,犹豫了下,还是立下一道石碑。
“玄阳宗谭清雪之墓。”
道友李安立。
做完这些,他转身离开,再次开始寻找,盘桓良久,才找到了一处小山村,让他意外的是,这个村落竟然还存在着,就连进村的路都没有过多改变,村里人仍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像当初他和顾红刚来时候看到的景象,似乎岁月的力量并不曾光顾此间。
进入小村之中,李安找了很久很久,才发现了一处低矮的土包,在土包之前,还有一个枯死已久的老树桩。
“仙道长青,我的确做到了。”
李安坐在土包之前,轻轻一叹。
这里曾经是个院子,是他和顾红建立的,曾有棵老李树,是顾红亲手种下的。
树死了,人其实也早化尽,土包就是土包,坟墓只是人类赋予死亡的意义。
“你临终之前,曾怕我孤独,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孤独的。”
对顾红,李安心存感激,在他弱小之时,唯有顾红给了他为数不多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甚至临终之时,顾红也还祝他仙道长青,同时担心他太过孤独。
在土包面前自言自语良久,起身来时,李安甚至不清楚,他究竟在和顾红告别,还是在和自己告别。
然后,他再次启程离开。
“总算是跟上来了,很小心。”
暗中的跟随者,自然瞒不过李安感知,道宗来了挺多人,都是高手。
什么时候会动手?
李安不知道,他故意走得颇慢,往昔年大黎王朝所在而去。
当初的白虎城旧地,如今也有另一座城池存在,李安进入其中,感慨万千,路边修者来往无数,最外围区域甚至还有凡俗之人,李安想了一下,然后进入了凡人的菜市场,买了许多鱼、鸡肉等各种菜,拎着就走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儿仙人模样,倒像是一个居家的普通大叔。
转过几条巷子,便有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此地隐于闹市之中,但却又独得僻静,李安推门而入,却见庭院干干净净。
院子里,少女正坐在躺椅上看书,她一袭白裙,纤尘不然,纤纤玉手翻动书页,听到声音抬起头来,长长睫毛下,瞳孔中有些嫌弃,道:
“拎的什么东西?”
“路过菜市场,买了点儿菜,这里离菜市场近,倒方便。”
“你来拜见师尊,赔罪,就带这个?”
她似乎有些不乐意,和李安拌嘴起来。
李安道:“德芙丹吃久了会腻,换换口味。”
“好像也有些道理,但吃菜不是也会腻么?”
“那就换着花样做,红烧,清蒸,椒盐,乱炖,油炸……不同的烹饪食材,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口味,千变万化,一样一样尝试做下去,这世间名菜,这辈子都吃不完。”
“行吧,那你,去做饭?我看会儿,正是好看的时候。”
“什么?”
“说来你也不知道,一个叫归心的作者写的,打发打发时间倒是不错。哎呀,快去做饭吧,我都饿了。”
李安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真的走入厨房,拿出火折子取火,把菜放在桌案上,洗净、切菜、入锅,食物的香味已经充斥着整个厨房。
一盘盘菜盛了出来,红烧茄子、西红柿炒蛋、腊肉炒土豆……李安穷尽毕生解数,好不容易整治了一桌。
“吃饭了。”
叫了一声,上官潇潇就放下书走了进来,嗅了一口,道:“还挺香的呢。”
坐下盛饭,米饭倒是挺好吃,然后她夹起一筷子鸡蛋,一吃却是一个不吱声。
“怎样,好吃么?”
李安竟有些忐忑地开口。
上官潇潇没管鸡蛋,又一一吃了一些其他的菜,最终脸上才放下筷子,有些复杂地道:
“我出去饭馆里面买来吃。”
李安:“……”
“在家没事,就多练练,饭馆里面,费钱。”
“还有,我反正不会做饭的。”
她说完就走出去了。
……
此刻。
“这个消息是真的?李安还活着?他……能够阻碍云罗仙尊?”
宝鼎宫,密殿中,大罗金仙叶鼎听闻这个消息,脸色震惊无比,眉头紧接着就皱了起来!
“李安……他竟然还在人世?”
天珠宫,叶天蚕听到这久违的名字,也是整个人都怔住了。
“此人,当真要惊天啊……”
他幽幽一叹。
……
昨夜守灵,深夜得空,用手机写下一章。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