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秋意浓。
西京东南二百里外,往中州方向。
三两闲立的野梧桐已凋落了大部分叶子,其粗干细枝光秃铁硬,仿佛秋天裸露的骨骼。
官道上铺着落叶。
久违再相见,红旗腆着长脸不住靠向武如意的白马,将它生生挤到道旁。
直到主人嘬了牙花,食虎兽才一个激灵竖起耳朵,消停下来。
一行五骑。
洪范换上了久违的大红云纹帛服,身旁是凉州缇骑第二小队的另外四人。
其中武如意与宫鹏云都依然是浑然八脉,白嘉赐有洪范供应洗髓丹,如今也打通七脉。
剩下一位补入的新人则是条七尺虬髯巨汉,其名满力夫,三十许年纪,使两只二十斤金瓜。
“目标是驮水县人士,名为郭锐,绰号风波乱。”
武如意介绍道。
“此人有先天二合修为,在地方上堪称一霸,七年来私设路卡强收过路费,攒了有数万两的家资。”
隔了一年多,她的黑发留得更长,在脑后用麻丝发网兜成个圆球。
“去年年底西京布政司已去了政令告诫,但他阳奉阴违、屡教不改,事情这才到了我们掌武院。”
武如意从马鞍边袋里掏出个鸡蛋豆饼凑往爱马嘴边,结果被边上的红旗眼疾嘴快接了过去。
“原本处理此类先天高手都须调遣紫绶天下骑,但天下太多纷扰事,神京紫绶不足三十位,排期实在太慢。”
“若不是你愿意相助,公孙总司是打算派三个小队联手围捕的。”
她说着又新掏个饼子换了方向递出,这才喂进自家白马的嘴巴。
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复杂,尤其洪范熟知背景,一听就已明白。
大华九州二万万人,小城小县里的先天高手大部分都当了坐地虎,各有些不黑不白的收入——收过路费这种虽然不讲究吃相,不过上头向来睁只眼闭只眼。
问题在于路政是靳子明掌权凉州以来最着力的大政。
天下皆知太子对政事毫不上心,故而二、三皇子对大位都有想法。
其中二皇子一系的关奇迈刚刚收回淮阳三郡,声势大涨,自逼得三皇子尊师靳子明拿出更多政绩。
此前洪范搞马车行也正是顺应这项大势——没有好的硬化路面,重型四轮马车并无用武之地。
“我来之前大致扫了眼情报。”
洪范回道。
“此行对手无非一位先天二合、二三位浑然境,应当是手到擒来。”
他抚着红旗温热的脖颈,目光扫过平原田地里四处散落的秸秆高堆,语态轻松。
对现在的洪范而言,贯通境已是不需要考虑的力量。
“二少,一对一郭锐必不是你对手,但也还有些要仔细的地方。”
说话的是宫鹏云。
他虽然在队内出身最高,但与洪范不那么相熟,态度反而最为恭敬。
“这郭锐修炼的功法能操风解水,江湖传言他虽然战力不强却身法出众,且水性格外精湛。”
洪范闻言稍作思考便听明白对方言下之意——不是担心打不过,是担心抓不住。
赤绶缇骑不论是自身还是目标的修为一般都在浑然境,爆发速度再快长途赶路还是比不过战马。
然而先天高手不同。
这位郭锐既然有“水性精湛”的名声,恐怕能入水闭气二三刻钟、潜游数十里远。
“我听说驮水县毗邻瑶河的支流沱江,水网密布?”
洪范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
宫鹏云点头道。
“此县境内有三溪并过,到处是沟渠和连着地下水系的井眼;如果被郭锐逃入水中,便是鸟入长空鱼回大海,追之不及了。”
说到此处几人都有些犯难。
在榜天骄之武勇固然非凡,一对一击败同境界武者想必不难,可要压制到对方动弹不得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洪范面色不改,甚至是饶有兴致。
此时旷野上黄绿两色斑斓,风中卷着映光闪亮的沙尘。
“诸位莫忧。我最近新得一招,正好在他身上试试,应当是十拿九稳。”
他笑道,催马向前。
······
半日后,驮水县。
微温的夜色带着秋水的润泽,万千星点浮在倒悬的液面。
郭家大宅灯火通明一如往常,主院里宴席大摆,有十几位县里的奢遮人物分案列坐。
高墙瓦顶,凉州缇骑第二小队的四人已各自就位,隔着三四十米远远合围了呼喝欢饮的郭锐。
姓郭的固然算不得先天中的强手,但区区四位浑然武者绝不足以做他的对手。
所以今次任务的成败就在于洪范将要发出的那一击。
宫鹏云伏在檐背,与墙后贴立的满力夫对视一眼,同时忧虑望向二百米外的五层佛塔。
苍空黯淡的背景下,荒沙流转塑形,仿佛一头蹲在塔顶的异兽。
洪范单膝跪地,闭着双眼。
四道支架自他沙甲周身延展而出与塔身搭接,紧密固定。
以单臂为骨架,沙铸枪管伸展至两米长,口径与压缩室体积都比常态早先试验时更为扩大。
膛线生成,子弹固化。
进气、压缩、加温……
蓄力两个呼吸后,气室内压超过三千个大气压,达到洪范控制力的极限。
这一枪的动能超过一万焦耳,接近于前世十二点七毫米口径的标准机枪弹。
一秒后,子弹激发。
塔顶鼓面般微震,尘灰腾起半寸。
郭锐正站在院心举杯致辞,突地大腿一轻,余光瞥见青砖上映光溅开了大片赤红。
众人眼中,这位慷慨主人右腿猛然炸开半边,其间筋肉骨头俱是糜烂。
疼痛与枪声慢一拍抵达。
郭锐如同被一盆冰水浇在后颈,瞳孔凝缩如针尖,猛然盯向远处佛塔。
先天武者的杀气一闪即逝。
瞬息间他已评估了伤势与局面,决心暂避。
但缇骑小队已同时出手。
三踏飞云在澄澈空气中凝聚,武如意点足飞掠穿梭于一腔冰屑,挥出三寸指尖锋。
白痕留空,速度不可谓不快。
但对先天武者来说还不够快。
郭锐侧身让过爪刃,反手出掌震碎玄阴气针,再左右挥振真元刚劲逼退夹击的白嘉赐与满力夫。
一位正牌先天通常需要三五位天人交感才能压制。
郭锐虽断了一条腿,只一个缇骑小队依然不够放对。
但方才命中的那一发子弹此时仍穿行在他的脑海。
超远的射程、快过声音的速度、难以感知的灵气波动……按理说应是元磁高手的手笔。
可若是元磁强者亲临,又何必偷袭?
郭锐一时间心乱如麻,不得不留下五分心神防备黑魆中随时可能射来的第二发子弹,以至于陷入缠斗。
中庭中气劲纵横。
高速战斗转瞬走了数合。
郭锐几位浑然境的门客好友仓促间没能看清帛服上的云纹,本能出手帮忙。
但他本人已知突围是唯一的出路。
伸手将院旁木架上的钢剑召至掌心,郭锐震碎剑鞘正欲施展,耳侧便听见声雷鸣暴动。
余光里,院墙顶部炸开,碎瓦飞尘前领着个人形,快到拉出一字残影。
半秒,八丈。
洪范瞬步横切入阵,覆沙重拳轰在剑身。
人影交错,两截断剑左右横插入廊柱,而后院中卷过大风,吹得花草枝叶漫天飘飞。
“原来是赤沙当面。”
郭锐左手扶着颤抖的右腕,侧首望向洪范背影。
“阁下早通姓名,郭某自是束手就擒,岂非省些麻烦?”
他苦笑道,扫视几位缇骑的面容衣着,瞥了眼右腿伤残处,咬牙扯下一圈衣袖缚紧近心端。
这时候其余人等早已趴伏在地,不敢动弹。
“郭某自问平日安分守己,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没想到会惹来缇骑。”
止住血,郭锐抹了把额间冷汗,又开口。
“安分?”
洪范哂笑。
“私自设卡收费,你给自己安的朝廷的分?
郭锐默然。
“可否等上一宿,容我做些安排?”
他求情道。
“现在包扎上药,然后就走。”
洪范冷漠摇头。
郭锐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得服从,命席间两个吓得筛糠般的儿子去取来绷带与金疮药。
上药包扎时,他一面忍痛一面压低声音嘱咐。
“为父若得活命,恐怕也要往北疆走上一遭,今后你们要好好照顾母亲。”
“为父不在,官府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唯独要格外小心平日的叔伯兄弟。”
处理好伤势,郭锐被白嘉赐上了铁锁,蹒跚跟在洪范身后。
“刚刚你击伤我的暗器是从数十丈外佛塔上射来,且快过雷音,敢问用的是什么手法?”
待出了府门,瞥见远处的五层佛塔,他忍不住发问。
“以火御气,以气推沙;新作的杀法,名为狙沙。”
洪范随口回道,径直上马出城。
两日后,黄昏。
亮橙色的落日盛在深红色的晚霞中,仿佛燃烧在红酒瓶后的无声火苗。
西京城外的官道上,洪范与武如意、白嘉赐一路说笑,不由又提及两年前的中秋与过亭之风。
待回到掌武院,与人犯一同递交的还有他的两套大红云纹帛服。
日沉西楼,天色苍蓝。
秋气格外高爽。
洪范一身便装出了红墙大门,如记忆中的武如意那般摸了把铜狮子的前爪。
他在凉州缇骑的生涯至此便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