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日,入夜。
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汴京城。
苏良吃过晚饭,泡了泡脚后,便与唐宛眉一起钻进了被窝。
今夜须早睡。
明早有朝会,且是大朝,不能不去亦不能迟到。
大宋朝会分三种。
其一为朝贡大典,即元日大朝会,每年一次。
其二为大朝。
即京朝官都须到且在大庆殿召开的朝会,每月至少一次,时间都是临时决定。
其三便是常朝。
每日举行,设在垂拱殿,有时官家无须露面,中书相公们主持即可。
明日大朝之事,乃是枢密院官员汇报近两个月的大练兵成果。
赵祯令文武百官皆不可缺席。
……
翌日,四更天,雪已停,甚冷。
开封府衙役吏员、禁军士兵们已将汴京城主街道上的积雪清理过半。
苏良身穿锦袄,外套官服,朝着禁中奔去。
约半个时辰后。
文武百官齐聚大庆殿。
大庆殿又高又大,且四处透风,依照往昔惯例,这时早就应该备好炭盆了。
但今日,却什么都没有。
按说内侍省绝对不会犯下如此幼稚的错误。
这时。
鸿胪寺寺卿左有鼎朝着不远处的一名内侍嚷嚷道:“怎么回事儿?官家都快来了,炭盆还没有备上,这么冷的天,朝会如何开?”
这位重阳踏青的最后一名,畏热怕冷身子虚,并且向来矫情,乃是在朝堂出了名的。
那名内侍还未回话。
后面便传来了首相文彦博的声音。
“左寺卿,撤去炭盆乃是中书的主意,往昔冬日,炭盆一置,殿内太暖,百官皆易生困意,中书便恳请官家撤去了炭盆,你若觉得冷,可令内侍为你专寻一个暖手壶!”
文彦博、张方平、吴育等相公大步走了过来,百官纷纷拱手。
“不用!不用!下官是担心冻到了官家,中书此举,下官甚是赞同,冷风吹一吹,更精神!”左有鼎笑着说道,然后退到了一旁。
左有鼎在朝堂混了这么久。
鸿胪寺寺卿之位一直牢固,靠的就是能屈能伸。
片刻后。
文武百官皆站好队列,挺直了身子。
年过半百的相公们都不冷,其他官员们怎敢冷。
即使冷,也要忍着。
苏良穿的较厚,再加上这些日子出入军营,心火较盛,还是感觉不到寒冷的。
稍倾。
赵祯大步走来,坐到了御座上。
今日的主角乃是枢密院。
枢密使狄青、枢密副使曾公亮与梁适挺着胸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汇报了。
随即。
赵祯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下面便由枢密院来汇报一下近两个月的练兵成果!”
狄青大步走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开始认真地汇报起来。
“自八月二十日《练兵总要》施行以来,枢密院协同三衙对中央禁军、西北禁军、河北禁军、南境禁军以及厢军开展了上百项特训计划,其中……”
当下,大宋朝堂的政事汇报。
要求重数据、重事实、少描述,不得夸大其词。
狄青用了不到半個时辰便讲完了,条理清晰,数据扎实,没有任何虚词。
此后。
曾公亮和梁适各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补充。
共计不到一个时辰,枢密院便汇报完了所有内容。
这些内容若让一些喜欢添枝加叶的文官汇报,估计能汇报到午后,将与此事有关的功臣都能提一遍。
有三分政绩便说成七分功劳,那是常有的事情。
枢密院三人讲完后,各个相公也都发表了简短的总结。
大练兵乃是当下全朝都重视的事情。
当下进度良好,并无任何疏漏。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总结了数句。
满朝文武都甚是高兴。
往昔一场“大朝”最少也能磨到近午时,而今一个多时辰就要结束了,效率实在是高。
左有鼎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他双脚冻得已没了温度,巴不得立即钻到有炭火的屋子里烤烤火。
就在赵祯准备让内侍宣布朝会结束时,龙图阁大学士、知开封府包拯突然大步走出,来到了大殿中央。
百官同时看向包拯。
每次朝会。
包拯向来都是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是大事。
“官家,臣有本要奏!”
五十五岁的包拯,声音依旧洪亮,整个大殿都能听得无比清晰。
赵祯坐直了身子,道:“包卿请讲!”
包拯拱手道:“近日,开封府破获一起伪造朝廷敕牒替人补选官职的案件,经查,主谋为越国夫人之门客,参知政事宋庠之侄、知许州宋祁之子宋辰之挚友张彦方。”
此话一出。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朝廷敕牒。
即朝廷颁发给官员的凭证,凭此证便可补官上任。
伪造敕牒,乃是死罪。
包拯在主谋张彦方的前面追加那么多的人物关系,显然此事可能与这些人都有关。
越国夫人曹氏,乃当今张贵妃的亲娘。
宋庠宋祁是两兄弟,一个是当朝宰执,一个正任知州,其子/侄与主谋有染,他们也有嫌疑。
此等死罪,沾上便是大罪。
即使贵妃之母、当朝副相都不能免责。
这一刻。
所有人都看向参知政事宋庠。
宋祁之子已不是第一次出事了。
早在三年前,其子宋辰便因与匪徒结交而得到惩罚,宋祁也被贬谪到了地方。
而后。
宋辰依旧留在汴京城,在宋庠府内生活。
若宋辰也参与了伪造敕牒,那宋庠的罪责可能比宋祁还要大。
敕牒难以伪造,更难让验证者信服。
除非借高官之势,才能鱼目混珠,瞒天过海。
苏良望着参知政事宋庠,微微皱眉。
若宋庠不知此事,听到包拯将他的名字与伪造敕牒的主谋放在一起,正常反应定然是极力反驳,迅速摆脱关系。
但现在却是低着脑袋,说明他大概率知情。
赵祯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此事。
要么涉及后宫,要么涉及中书,或是两个地方都涉及。
这对当下朝堂后宫的稳定,破坏性极大。
包拯接着道:“此案关系着当朝宰执与副相,开封府无法独查,故而汇禀官家,请官家定夺!”
“此外,就在昨日,宋相公曾派下属吏员,催促开封府判官,尽快对张彦方执行死刑!”
此话一出。
若宋庠再不站出来解释,那就相当于默认了。
宋庠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启禀官家,老臣确知张彦方伪造敕牒之事,也知吾侄与其关系甚笃,老臣曾质问过宋辰,宋辰告知老臣,他并不知晓此事,也绝不敢这样做!”
“臣派遣下属吏员询问,乃是为了知晓那张彦方何时会执行死刑,并未催促,并且老臣的催促,对开封府官员并无用。”
“老臣之所以询问,确实有些私心。老臣是担心此事影响老臣的官声仕途,老臣是绝对不可能与此等贼子同流合污,伪造敕牒,请官家明察!”
……
这一刻,宋庠的脸上满是汗水。
他怕了。
怕丢掉当下的位置。
赵祯自然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他想了想,道:“大理寺与开封府合查此案,宋相,此案查出之前,你便不用再去中书了!”
“臣……臣遵命!”宋庠无奈拱手。
随即,朝会就散了。
片刻后。
苏良与赵抃二人一起朝着谏院走去。
赵抃朝着苏良道:“景明,你觉得宋相会不会被罢相?”
苏良一愣。
“不会吧!我了解宋相的人品,他不可能伪造敕牒,也没必要。大概率就是那个主谋者通过其侄子,借了他的势,更或者,这都是越国夫人的主意,与宋家无关!”
赵抃摇了摇头。
“不,即使与宋相无关,他也有育侄有失的嫌疑,更何况……估计是要被外放了!”
“更何况……什么?”苏良不解。
赵抃环顾四周,见周边无人后,小声道:“更何况,他政绩一般,官员们也都希望他外放,我倒是希望欧阳学士能顶替他!”
“啊?”
苏良先是一愣,然后明白了过来。
中书省众相公中。
文彦博和富弼二人,一个是首相、一个是次相,乃是最稳定的,因为二人操持变法颇有政绩,且还有军功。
民间已有“文富之政,开创盛世”的说法了。
外判西北的范仲淹的副相之位也很稳定。
他是西北一柱,且深受官家信赖,短时间绝对不会被罢黜。
张方平的位置较稳。
他除了管辖礼部之事外,对三司之事也颇为精通,全宋变法离不开他。
唯有宋庠,主管的是科举、馆阁修史之事。
年龄大,政绩少,能力弱,被取代的可行性最大。
众相公的能力,满朝官员其实都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欧阳修势头正劲,不断提出新法建议,宋庠能干的,他也能干。
故而,宋庠一犯错。
官员们都觉得欧阳修可能会取而代之。
当下的大宋正在全力奔跑,那些跑的太慢的领跑者,自然不能让其堵在前面。
苏良想了想。
也觉得欧阳修任参知政事会比宋庠优秀。
宋庠太过死板,虽无过,但也无大功,有时确实拖后腿了。
……
两日后。
大理寺与开封府的联查便相继有了一些结果。
首先,主谋张彦方虽为越国夫人的门客,但对其伪造敕牒之事,确实是完全不知。
越国夫人只有管教不严之责。
并且,张彦方借的乃是参知政事宋庠之势,而非张贵妃之名。
副相的势在地方官场上自然是比贵妃更好用的。
随后,包拯与赵概又提审了宋庠之侄宋辰。
经过细查,他也并未参与伪造敕牒,但因与张彦方经常出入瓦舍酒楼,被其利用,让那个购买敕牒者,误以为幕后靠山是宋庠,然后才会无法无天,甚是猖狂。
很快。
开封府和大理寺的联名结案卷宗便送到了赵祯的面前。
越国夫子有管教不严之责,宋庠有育侄不严之错。
此等罪责并不算大,因为开封府这些年来,出现这种“假借朝堂大人物当靠山,谋私利”的事情特别多。
文彦博、富弼、张方平等相公,也都曾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些违法势力的“背后靠山”。
对此情况。
赵祯最多就是训诫一下宋庠,然后严惩其家族子弟而已。
不会罢相。
就在苏良庆幸宋庠逃过一劫时,宋庠却出了一记昏招。
宋庠看过结案案宗后,并没有依照常规诚心认错,而是将他担任参知政事以来为朝廷所做的贡献,全都罗列了下来。
他太怕官家将其贬谪外放,故而直接在奏疏上表起了功。
宋庠若是比其他相公做的都好,表功也就罢了,关键他事事皆不如其他相公。
如此表功,让很多官员觉得他在沽名钓誉。
一时间。
官员们纷纷上奏弹劾,称其不认错而表功,实乃非良臣之举。
而后,御史台的御史们也都出手弹劾。
除了弹劾他教子无方外,还用了一个特别具有杀伤力的词。
“固位无耻。”
这个词的意思是:他表功乃是为了长期霸占副相之位,甚是无耻。
固位无耻,一下子将宋庠的真实意图暴露了出来。
然后,官员们便纷纷议论起了他的功与过。
宋庠做事向来求稳,乃是典型的传统士大夫,私德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他弟宋祁喜爱风流,宴饮过度,沉迷歌伎美色,全朝皆知。
宋祁之所以变成这样。
乃是因当年科举时,宋祁的文章本在宋庠之上,但宋庠为兄,最后点了他为状元,宋祁成了第十名。
而后,宋庠一路擢升,官位越做越大,而宋祁要避嫌,即使有才能,也不能做有实权的京朝官,于是宋祁就成了沉迷酒色的地方官。
这也是宋庠溺爱其侄的主要原因。
渐渐的,很多人将宋祁的过错也扒了出来,称此乃宋庠在背后做靠山所致。
一时间,赵祯的御案上满是罢相的弹劾奏疏。
三日后,中书下达御旨。
因宋庠家风有失,其侄涉嫌参与伪造敕牒,罢其参知政事之职,出知江宁府。
宋祁则是官降一级,改知亳州。
与此同时。
欧阳修因屡次建言献策有功,被擢升为参知政事,何郯知谏院。
此御旨一发,引得朝堂一片叫好之声。
其实所有人都知晓,宋庠之错,不该罢相。
但后浪追前浪,政事堂只有那么几个位置,优秀的人要上去,他便只能下去。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