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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6:对头之辩:欧阳修VS高若讷

    景祐三年,六月初三,清晨。

    汴京街头。

    “小报嘞!馆阁校勘欧阳永叔新文面世,馆阁校勘欧阳永叔新文面世!”

    街头路人一听到欧阳修有了新作,纷纷驻足购买。

    而当路人们看到欧阳修新文的内容后,一下子就炸锅了。

    “这……这……欧阳永叔可真是敢骂呀,当朝能如此骂台谏官的,恐怕只有他了!”

    “骂得好!范希文不畏相权,敢于直言,却被外放贬谪,若台谏不敢为其说话,那以后谁还敢向两府提意见!”

    “哈哈……此文必将传世,高司谏恐怕要永背这无耻谏官的骂名了!”

    ……

    此文名为:《与高司谏书》。

    乃是三十岁的欧阳修写给谏院右司谏高若讷的一封书信。

    欧阳修与高若讷并不熟。

    写这封信主要是因为——

    范仲淹权知开封府期间,多次批评两府首相吕夷简,称“时吕夷简执政,进者往往出其门”,并将吕夷简比作汉代佞臣张禹。

    吕夷简大怒,斥责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

    最终,范仲淹被罢去权知开封府之职,外放到了饶州担任知州。

    此事发生后,多名官员为范仲淹发声,请求免其罪责,两府张榜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剩下的发声者只剩下台谏官,而谏院右司谏高若讷,畏惧两府,为保官职,默不发声。

    范仲淹离京后,欧阳修将高若讷痛骂了一顿,便是这封《与高司谏书》。

    文中。

    欧阳修讥讽他“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这对一名台谏官而言,无疑是巨大的侮辱。

    ……

    此篇书信在汴京城迅速传播着,不到两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人人都为范仲淹鸣不平,人人都钦佩欧阳修的勇气,人人都对高若讷未曾坚守台谏官本心而纷纷责骂。

    ……

    谏院内。

    高若讷得知《与高司谏书》已经传遍汴京城后,不由得甚是气恼。

    三日前,欧阳修命人将此封信送到他面前时,他看后便撕毁了。

    心中虽有气。

    但本以为欧阳修是不敢向朝廷上谏,故而选择私下写信辱骂。

    他欲置之不理。

    哪曾想。

    对方的目的竟然是使得全民皆知。

    这封书信的杀伤力,比欧阳修弹劾他十次还要严重。

    台谏官最重名声。

    而今汴京百姓大多都在辱骂他,他若不将局势扭转,那这个司谏之职可能就做到头了。

    高若讷想了想,命人去买了一份刊载有《与高司谏书》的小报,准备细细研究一番,找到反驳理由,然后再寻个恰当机会与欧阳修论辩,挽回自己的名声。

    当下,高若讷已四十岁,比欧阳修年长十岁。

    他亦是进士及第出身,又长期在台谏供职,擅于论辩说理,自认完全可以拿下欧阳修这个不过有些文名的后辈。

    ……

    又一日,午后。

    欧阳修刚从馆阁的一处藏书室走出,行至中院,便被高若讷拦住了去路。

    周边书吏甚多。

    他们皆知欧阳修大骂高若讷之事,故而都围了过来。

    高若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唯有多人围观,才能将他怒斥欧阳修的事情传播出去,才能让其挽回名声。

    “欧阳永叔,且站一站,本官有话要与你讲!”

    欧阳修一抬头,发现竟是高若讷,心知对方定然是来与自己论辩来了,当即胸膛一挺,道:“高司谏,您请讲!”

    高若讷瞪着眼睛,脸色阴沉。

    “欧阳永叔,你为博虚名,使得你那篇胡说八道的《与高司谏书》在汴京街头疯传,毁我官声,混淆众听,你可知罪?”

    “胡说八道?下官不知哪个地方胡说八道了,烦请高司谏明示!”

    “范希文外放,实乃朝廷诏令,本官知晓内情后,并不觉得此惩罚有任何错漏之处,故而未曾发声,你却称暗讽本官为了高官厚禄,不辨是非,实属荒谬,你若有怨,大可呈递奏疏向官家汇禀,如今毁本官名声,是何道理?”

    欧阳修淡淡一笑。

    “高司谏,没想到,没想到你至今仍不知自己的错漏在何处?”

    “我朝台谏,有谏诤君主、抑制两府专权之责。台谏之心,应是为君为民为江山社稷,而非为己。”

    “当下,多名官员上书进谏官家不可罢黜直臣,民间百姓也对范希文降职外放表示不解。此外,依据祖宗之法,我朝从未有过以言获罪。您作为一名台谏官,无论是考虑百姓心声、朝堂议论,还是当朝法令,都应发声劝谏。”

    “你一言不发,只能有两个原因。其一,闭目塞听,不知百姓心声与官员谏言,此乃失职之过,理应去职;其二,为高官厚禄,不敢得罪宰执,此非台谏官之所为,更应去职!”

    “你言下官毁你名声?是非公道自在民心,我若写文称范希文不敢言,百姓会信吗?明明是你之过。”

    “下官选择写信而非上谏,乃是希望你考虑天下民情民意,悬崖勒马,做一个称职的台谏官,哪曾想你只在乎自己的官声,一个台谏官,时刻在乎自己会不会被人诋毁,能做好一名台谏官吗?”

    “你……你……你这样胡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写一封信,称你与范仲淹乃是朋党!”

    “朋党”这个帽子,一旦按上,那就距离外放不远了。

    欧阳修冷冷一笑。

    “高司谏,这一招你应该用的很熟练了吧!凡是反对宰执,揭发朝堂问题的,都被你按上朋党之罪,之后的朝堂,恐怕就是一团和气,所有台谏官员尽出两府之下了!”

    “你可以试一试,你即使称我欧阳修造反,我也接着,我欧阳修对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全部负责。你若是胡乱攀咬,我相信官家和天下人是看得出孰忠孰奸的!”

    高若讷面色阴沉。

    没想到结党的罪名和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计策都没能令欧阳修畏惧一丝一毫。

    高若讷缓了缓,又道:“欧阳永叔,官家已下诏,禁止台谏官之外的官员,越职言事,而今你已经犯戒,并扭曲舆论,不但使得本官坏了名声,还使得百姓质疑起了官家和两府的决定,此罪大焉!”

    “本官要求你立即向本官公开道歉,不然本官便去官家那里弹劾你,越职言事和以狂言扭曲民意,便足以使得你官职不保了!”

    高若讷说不过欧阳修,便准备拿官家去压欧阳修了。

    “高司谏,弹劾是你的自由,既然我们意见不合,我建议咱们现在就去垂拱殿,让官家判一判,你这个右司谏有没有罪过?”

    “走!”

    说罢,欧阳修大步朝前走去。

    “这……这就是个疯子!”

    高若讷气得眼睛都快要翻白了,对方这是准备要在官家面前吵架,无论输赢,都会使得官家不悦。

    欧阳修不在乎仕途,但高若讷却非常在乎。

    “怎么?不敢去?”欧阳修谏高若讷一动不动,不由得扭过脸说道。

    就在高若讷还在犹豫时,欧阳修大步走到高若讷的面前,直接擒下了他的腕子。

    “高司谏,咱们一起去,今日一定要辩个清清楚楚!”

    当即,欧阳修便拉着高若讷朝着垂拱殿奔去。

    欧阳修正值壮年。

    高若讷的力气远不如他,根本挣脱不了。

    并且依照目前的状况,他若选择不去,那将又是一件丢人的事故。

    ……

    一刻钟后,二人听宣来到了垂拱殿。

    赵祯见到二人,也是黑着脸。

    他也读了欧阳修的《与高司谏书》,感觉欧阳修骂的太狠了,但算作诋毁名声,又感觉还不到那个程度。

    “高司谏,那篇文章,朕也已经看过,你先讲,你们二人缘何闹成这样?”

    “官家,欧阳永叔实在太过分了,臣兢兢业业,从未懈怠,在他眼里,却成了不配当台谏官的平慵媚上的无能之官!”

    “范希文被贬谪外放,乃是官家与两府相公的共同决定的,臣参验所闻,并无异议,故而没有发声,然欧阳永叔写这样一篇文章,看似在坏我的名声,其实是在指责官家与朝廷,他认为天子忤民意而逐贤臣!必须严惩欧阳修,免惑众听……”

    高若讷甚是狡猾,一句“天子忤民意而逐贤臣”,暗指欧阳修对官家的诏令不满。

    赵祯看向欧阳修,想听一听他会如何解释。

    欧阳修微微拱手。

    “官家,臣写此书散于汴京街头,不止是为了范希文。”

    “当下,范希文已赴地方,臣再为其求情已于事无补。臣写此书信,乃是想让朝廷听一听民间百姓的声音。”

    “官家,自您继位以来,屡诏群下,勤求直言,为开言论,特设直言极谏科,群臣拥戴,百姓欢喜,朝堂甚是清明。”

    “臣不相信官家会堵塞忠良之口,自取覆灭之道。台谏乃官家之口,百姓之口,若不能言说宰相之失,朝堂之弊病,要台谏何用?”

    “范希文之所以发言,正是因当下台谏噤不得语,多数出自宰相门下,所言皆为赞美之语,如此,大宋何以兴盛?”

    “台谏不语,才引得百官谏言,这难道算得上越职言事,算得上结党谋私,算得上离间君臣?臣不能理解。”

    “刚刚,高司谏为我扣下了一个‘因吾之文,天子忤民意而逐贤臣’的帽子,我认可官家确实驱逐了贤臣,但不认可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些自私自利,无关怀天下之心的佞臣!”

    ……

    欧阳修越说越起劲,眼泪都不由得流了下来。

    他在哀叹台谏官们成为了宰执的附庸。

    他在倾诉若有越职言事之罪,朝堂将会成为两府相公的一言堂。

    他在讥讽当下的朝堂以朋党罪害忠臣……

    赵祯陷入思索中。

    而高若讷气得攥紧拳头,却不知该如何反对欧阳修。

    片刻后,欧阳修完成了他的发言。

    “官家,此番话乃臣心之所想,写《与高司谏书》也只为让官家与诸位相公听到民声,若官家认定臣诋毁同僚,越职言事,臣甘愿受罚!”

    欧阳修重重拱手。

    “官家,欧阳永叔在颠倒黑白,范希文与他皆是务名无实,若将他们留在朝堂,那恐怕您……你一日都不得安宁,臣建议……”

    唰!

    赵祯大手一挥,打断了高若讷的发言。

    他缓了缓道:“高司谏,欧阳校勘写文讽你,虽算不上诋毁,但也有些言过其实,朕自会为你主持公道,你先退下吧!”

    高若讷一愣,看了一眼欧阳修后,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高若讷便快步离开了垂拱殿。

    这时,赵祯从御座上站起身来。

    “欧阳校勘,你以为朕治范希文越职言事之罪,欲日后堵塞言路?你以为朕看不出范希文所谏之事皆是为了大宋天下?你以为朕看不出你们这些被归为朋党的一群人是忠臣?”

    “官家,那……”

    欧阳修顿时愣住了。

    他疑惑赵祯明明什么都清楚,为何还要外放范仲淹。

    “你们啊!一个个的,满腔热血,忠心可鉴,但是能力还差一些,比吕相还是差一些。”

    “朕清楚你们想让朕学秦孝公改革变法,施行新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范希文过急过燥,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但偌大一个大宋朝,怎么可能处处是清溪?”

    “朕逐他,是为了朝堂稳定,是为了打磨打磨他,若日后他真有能让朕满意的变法之道,朕自会让他归朝!”

    欧阳修渐渐明白了赵祯的用心。

    皇帝有皇帝的难处。

    在当下赵祯的眼里,朝堂稳定是第一位的。

    若范仲淹在朝,那恐怕每次朝会都将吵得不可开交,文武百官都不得不战队,分成派别,那就真的变成党争了。

    赵祯看向欧阳修。

    “你捅了这么一个篓子,已成两府与台谏的眼中刺,日后你在馆阁大概率也是遭孤立的,不如也去外地吧,磨一磨脾气,长一长地方政事上的经验,若有治国良策,朕自让你归来,争一时得失,没有任何价值!”

    “官家用心良苦,臣遵命。”

    欧阳修重重拱手,完全理解了赵祯的想法。

    ……

    翌日,中书下发诏令,命欧阳修前往夷陵县担任县令。

    赵祯对那篇《与高司谏书》并没有封禁。

    只告诉两府相公们一句话:不要去堵任何人的嘴,天下人自有公断。

    顿时,首相吕夷简明白了赵祯的心意,当即警告下面众官员,不可再利用台谏排除异己,私结党派。

    而高若讷得知赵祯的这个惩罚后,先是狂喜,而后细细一想后又郁闷了起来。

    他看似赢了,其实输得尤为彻底。

    与此同时。

    他与欧阳修的馆阁论辩也被一些吏员传到了民间,百姓们几乎全都站在欧阳修那边谴责高若讷。

    这也让高若讷明白,接下来如何做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台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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