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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荷鲁斯苏醒

    今夜就要索回你的灵魂,你所备置的将归谁呢?——古泰拉先贤,圣依拉良

    ——

    欧兰涅乌斯·佩松不确定以前的泰拉是不是这么冷,一栋栋高耸且顺着高原蔓延的金属建筑仿佛被冻得松脆,每一寸都泛着一层闪烁的冷光。宫殿、塔楼、城门,太多的行政部门从下往上堆积,像漂浮在无形海洋表面的累累冰山……

    他们沿着阴影里的路一段一段地小心潜行,就像在灯光飘忽的舞台上不断趁着黑暗换位的演员,寻找着目标的踪迹……

    难闻的化学物气味烧灼他的手臂。叮当作响的机器在他们躲藏的排风通道之外游走,透过滴水兽口部的缝隙,欧尔可以看见它们滚动的履带在光滑地面上留下的油性痕迹。嗡嗡作响的悬浮装置在暗沉的走廊上方运转,传令智天使以古怪的姿态飞行,欧尔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重新缩回通道内。

    在他身旁,约翰·格拉玛提库斯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拿着碳条当即在墙壁上书写起来,他们只会来这儿一次,当有人发现他们遗留的痕迹时,或许他们已经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要再转移一次,”约翰龇牙咧嘴地写着,捂着他的嘴,“冷厅应该不远了。”

    “你的咒言用得越来越好了。”欧尔用口型说,一张嘴就吃了一口飘浮的灰尘。

    “还不够,按照那个男孩的说法,我不应该受伤。”约翰郁闷地放下碳条,抓住欧尔的肩膀,喉咙颤抖着。他决定一鼓作气,再用几句话,将他们两人拽到冷厅之中。

    他对咒言的掌控几乎全靠查阅前帝国工匠本难以理解的教科书,自学语言是件靠天赋和自信的事,以至于他每次动用新的咒语组合,都像是在抛出依靠命运决定的骰子……

    空气中弥漫着羊皮和陈旧纸张的气味,灰尘颗粒在幽蓝的照明灯光下沉浮不定,欧尔只觉得脚下忽然失重,下意识伸手一拽身旁的灯球,一连串相互连接的圆形照明装置被全部扯开,一组星系般的提灯纷纷陪着欧尔与约翰砸向展厅中的一座书架,上百本珍贵的古籍在顷刻间如雪崩般纷纷地涌出柜中。

    欧尔摔在书堆里,还没等起身,胸口又砸下一幅装裱好的图画,一个肤色如象牙的女士画像边框把他的头砸回了纸张之中。

    约翰·格拉玛提库斯落在他右手边,身上缠着被他方才拽下来的灯带,为了使用咒言而流的血有不少落在古老的书册之中。

    “你们?”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欧尔喘了口充满尘埃的气,摸索着抱住图画撑起上半身。他见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拎着长袍匆匆赶来,震惊地瞪着他们。

    “你们从哪里来?”来者痛惜的目光移向地面上散乱的书籍,他从坍塌的书堆顶部拿起一本名称陌生的书,见到内容未有损坏时,浑身一阵放松。欧尔发现他带着一副用来保护书籍的手套。

    欧尔找了落脚点起身,把约翰拎起来,挂在自己肩上。

    “我是欧兰涅乌斯,他是约翰。奉帝皇的命令,我们来寻找补全一种暗语的方法。”他沙哑地说,举起自己空闲的手,以示他没有敌意。“它在人类之中初现于古泰拉,我们只能贸然闯入冷厅——我们授命于帝皇……”

    “帝皇?”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还算年轻的形象有些胆怯地出现在高大的展柜后,她穿着绝缘的厚重工作服,腰间挂着一串晶体钥匙,还有一盒帝皇塔罗。

    听见欧尔提起她理论上的主宰,女人的眼眶都开始发红,她别过头,似乎在嘟囔什么。

    老者的目光凝聚在欧尔和约翰身上,语气压抑:“你们听从皇宫王座的指示?”

    约翰猛然抬起一只手,使劲左右摇晃,以示反驳。这位年轻的永生者已经缓过劲,放开欧尔,从兜里掏出碳条,打出一串比划,似乎在凌空书写哥特语。

    “泰拉的人都知道王座完蛋了吗?”约翰无声地问。

    老者放在身后的手松开,垂在了身边。

    “只有我。”女人转回头,她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还有辛德曼。我们两个知道。我……我是莉莲·蔡司……这里的档案管理员。他是凯里尔,凯里尔·辛德曼。以前是宣讲者……乌兰诺之后,跟着荷鲁斯大人回来的。现在是我的搭档。”

    她抬起头,观察约翰的伤势,试探着问:“这是使用咒言的伤吗?”

    现在震惊的轮到了约翰·格拉玛提库斯。

    “你怎么确认的?”欧尔警觉地问,他不认为他的老友会将巴别塔的秘密告诉一个普通的档案管理员,但这里突然出现的两人,知道的似乎不是一般的多。

    “我之前给莫尔斯大人做助手,在他离开皇宫之后……我接替了档案管理的岗位。如果你们确实和现在的王座……”

    莉莲止住话头,脸上又浮现出恐惧的表情,她缩了缩肩膀,找出几块晶体钥匙,“我们去底下说,这里太靠上了。”

    辛德曼叹了口气,“不知你们从何处而来,但我想我无法指望你们收拾这些残局。跟莉莲去下层。禁军应当要来了,我便让他们协助把这些古籍归位。”

    他一一捡起染着约翰血迹的那几本书,递给欧尔。“带走这些。我应对他们。”

    ——

    “你们可能来错了地方,我想这儿没有什么你们需要的——如果你们在寻找咒言的秘密的话,”莉莲·蔡司压低声音,他们行走的回环走廊上刻满魔纹,每一个符印都在未被完全点亮的暗淡灯光下微微扭曲,顺着螺旋竖井和旋转阶梯的朝向不断增多。

    帝国摄政花了很大的精力,守护这间据传收藏着帝皇本人秘密私藏的档案馆,在黑暗登上泰拉王座的如今,掌印者进行的屏蔽和保护措施,让他们有了一个喘息与密谋的地方——或者,至少莉莲和辛德曼至今还没被拖出去扔进火堆。

    “至少让我们找找这里的书,我想不到还有哪儿能有更多古老藏书了,帝皇给了我们一个苦差事,”约翰说,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他的伤已经好了,“寻找一门古老的语言……而且我都不知道要从哪完善它!”

    “哦,确实有一本叫《咒言入门》的书,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在……我需要查阅一下目录,大人们。我不确定这对你们会不会有用,我看了一点儿……不,我没看,但我不确定。”莉莲局促地说。“那应该是一本比较久远的小册子,我不知道内容。”

    “听起来内容不太理想?唉,没事——我们没资格因为你偷看帝皇珍藏责怪你,你可以放松些。而且你好歹当过那个大名鼎鼎的莫尔斯的助手,你做什么都不会让我奇怪的。”

    “我……”

    “好了,约翰。”欧尔低沉地说,“蔡司女士,带我们去看看。还有,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察觉王座有异?”

    “帝皇他……很久没有离开王座厅了,真的。而且最近,我们只看见怀言者和阿尔法军团在皇宫进出,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莉莲答道。

    “这都是推测,女士……”

    “得了吧,莉莲小姐,你就是偷偷学了点咒言,这帮助你做了判断。你偷看王座厅了还是偷听禁军那群灵能白痴聊天了?不用害怕我们俩给帝皇通风报信,我们想找他都找不到呢——全靠瓦尔多来来去去。”

    约翰说着,扫视他路过的书架,大量帝皇藏书令他眼花缭乱,他出色的语言天赋帮助他认出了大约一小半的内容,剩下的则需要一台翻译机。

    莉莲·蔡司尴尬地埋头咳嗽,但她的脚步一点没有停,他们穿过昏暗的电烛台光,深入恒温控制的冷厅下层,通过电梯井抵达这座神秘档案室的更低处。

    档案管理员紧张地锁上晶体电子锁,贴着门放松。掌印者遗留的魔纹环绕着门框盘旋。

    “我的确自己学了一点儿咒言……我一直很好奇,在冷厅工作让我感到很荣幸,可我还是违规了……”

    她自己闭上嘴,知道两个突然到来的访客都不想听她的自我告罪。

    莉莲从厚厚的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皮革包,解开皮带后,取出一本泛黄的小册,书籍异常古老,装订破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书脊上用古哥特语写着一行“咒言入门”,欧尔觉得那不像他的老朋友的笔迹……但他也知道,当年巴别塔覆灭时,并非所有人都为尼奥斯所杀死。

    她小心地翻动着它,找到一段咒语,深吸一口气,念出了它。

    在她面前,水晶般的画面立即铺开,展示了泰拉皇宫内的一角。由一个蹲在台上的内政部成员监督着,上百个文员正勤勤恳恳地聚在小房间中永不停歇地抄写一些文字,内容勉强能看出是一颗星球三年前农业歉收的求助。莉莲擦了下头上的虚汗,又念了几个词,把画面挥开。

    “你没有支付代价?”欧尔问。

    比起莉莲·蔡司展示的能力——假如她曾经是那名工匠的助手,她能有一些超凡之举并不出奇。但蔡司轻松展示咒言而不受其伤害的能力,是欧尔自与帝皇重逢以来,第一次见到的……上一次还是在巴别塔中,那段记忆已经太久远。

    “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书上写的做。”莉莲低声说,不自信地缩了下肩膀,“我以前从来没有成功过——第一次成功,就是最近在帝皇回到王座之后,我很害怕,我觉得不对劲,我就试了一下……像这样……”

    她换了几个音节,一幅画面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他们眼前,景象遥远不清,隐约能够看见广阔而阴暗的厅堂,和烟雾缭绕的黑暗中,隐约闪现出的一抹金属光泽。

    王座厅。欧尔立即得出结论。

    “你这是胆子大还是小。”约翰懊恼道,自惭于他引以为豪的语言天赋和工匠本人的卷轴,还比不上冷厅里随便一个管理员。

    莉莲咬了一下嘴唇:“我——我很谨慎。我刚才还想过要怎么验证你们的身份呢!但现在帝皇都不是帝皇了,我大概也证明不了什么……唉,你们看吧!”

    她将小册递给两人,约翰接过,席地坐下开始翻阅。他很久没有休息,此时依然精力充沛,这项任务令他充满了活力。这本书是第三十多次再版的手抄本,最初的作者名叫.鲍尔……他承认自己没听说过。

    “蔡司女士,”欧尔压低声音说,“你们是否还发现了任何关于王座厅的异常?尽管这并非我们的任务,但我想我们应当更了解这里发生的种种情况,来协助在外作战的人。”

    “作战?”

    “战帅佩图拉博有一个计划。”欧尔说,提及此事令他怅然。他也参与进毁灭他诞生之地的计划中了吗?

    “哦,你说吧。”莉莲·蔡司也就地坐下,不安地轻轻呼气,“我不知道……但我和辛德曼都在等待转机……呀,我猜泰拉上有很多人也一样想!因为,这太不对了,虽然总还是有很多人相信帝皇的……为什么听起来我像个叛徒?”

    欧尔回过神,挑选着可说的内容,与这位工匠昔日的文书助手对话。

    一段时间过后,凯里尔·辛德曼下到冷厅底层,加入他们身旁。

    他有时会加入一些他自身的思考与评价,荷鲁斯·卢佩卡尔在乌兰诺遇刺至今,在时间上令他恍如隔世,在记忆里却令他一秒也难以忘怀。他仍然记得,战帅授勋戴冠的那一日……一股苦涩在他胸口回荡。

    约翰找了个角落,远离了两个档案管理员的一大堆疑问。

    他正在平心静气地阅读作者冗长的前言,试着从作者对“天使语”和“方言”的感悟中,找出莉莲·蔡司能自由动用咒言的细节……咒言入门的作者是个虔诚的神学家,这在他的意料之外——如果真的要按照上面所说的,相信什么神的存在才能免除副作用,他恐怕自己不能胜任。

    这也和他对莫尔斯与原体马格努斯的了解完全相悖。

    在他眼角的余光中,他似乎看见一道白亮的色彩,缓缓步入了莉莲·蔡司维持的窥探画面中。

    他抬头一看,一时面容失色。

    “这不……”凯里尔·辛德曼震惊地怔在原处,一股寒流贯穿全身。

    ——

    他走了多久?

    他走在寒冷的金色大道中,黄金之树的叶子如金箔般铺在洁白的石面上……遥远不可触及的虚空中,他受着庆贺与鼓舞,那些虚幻而寂静的力量,推动着他继续站着,继续向前行进……

    他的父亲还好吗?他的兄弟呢?子嗣呢?

    不知道,不会被知道,也无处得知。他只是沉浸在空茫的光辉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的苏醒。

    他似乎记得,他将自己的职责托付给一位他很信任的人——他似乎相信着,那位受托之人,一定能肩负起每一份重任,因为那个人永不动摇,坚韧如钢铁……

    他昏昏沉沉地迈开脚步,继续在他无尽的道路上前进。他知道,自己不能停步,他知道自己要一直地走下去,等待着他醒来的一日。

    他们这一生的征伐,他隐隐记得已经步入尾声……就在他进入昏迷的深渊之前,所有现世的路都行到尽头了。

    那么,将会有很好的未来等待他。

    他微笑。

    渐渐地,有了一片漆黑的星空,接着是微小的恒星,在无垠深空之中悄然燃烧。淡淡的熏香气味在周围蔓延,他脚下的黄金叶纷纷碎开,化为灰烬,仿佛他就是炉中的那一支火烛,将这条道路缓慢地点燃……

    星空向他涌来,在他身上迸发出恢弘的黑暗,每一处与黑暗相接之地,他的盔甲都熠熠生辉,如游丝之雾的黑光勾连着他,引动他往前走。

    他茫然地受着牵引,欣喜与慌乱并存。

    父亲——这个词忽而跃上他沉眠的意识。一想到他正被父亲带领着,他的心就轻盈地扬起……然而,然而,他为何无法彻底安心,他舌尖为何涌起铜与铁的气息?

    +来吧,荷鲁斯……+

    ——

    静滞力场所在的阿斯塔特塔之外,凡人仆役纷纷停下手上的修缮与维护工作,仰起头凝视这座象牙般的高耸白塔上方骤然溢出的一圈圈黑暗之火,黑焰转瞬之间将整座高塔全部包裹,由内而外地熊熊爆燃……

    发生了什么?这是荷鲁斯·卢佩卡尔大人静息的塔楼,什么东西在其中燃烧——这是一场失火,一次袭击,还是通灵神迹的降临?

    一颗颗心在强烈的恐惧中挣扎,就在凡人们断断续续的无措祈祷之中,塔楼开始融化,一滴滴滚热的金属在下坠的过程中带出一道骷髅颅骨的黑暗残影。

    见到这一景象的仆役全部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捂住剧痛的眼睛。整座高塔如融蜡般向内塌陷,在庭院间以铁水的形式充盈出一片银黑色的深潭;泪水和血、与仆役的骨与肉,全部封在浩浩汤汤的铁水之内。

    铁水在触及内廷之前停止,昔日的阿斯塔特誓言塔消失不见,整片区域笼罩在厚重如幕布的黑雾中,一切都归于封冻的,如同某种外部凝固的凝胶。旋动的黑暗浪涛在圆形广场内卷曲、缠绕、蒸发又液化,循环往复。

    寒风吹过空旷的广场,黑雾中传来气流刮过孔隙一样的风之呜咽。叹息的声音飘荡着,迅速沉寂下去,回到空荡荡的沉郁深处。

    直到寂静被一个来客的脚步声打破。

    洛嘉·奥瑞利安自港口匆忙而至,在第一时间赶往荷鲁斯·卢佩卡尔沉眠的高塔。

    他胸中澎湃地涌动着难以压抑的怒火,他的战士已经将第三军团的灾难转述给他——为人类帝国远征超过百年,纵然他已经抛弃了对佩图拉博的错误崇拜,找到了内心深处真正的神圣信仰,他仍然为佩图拉博的残酷而愤怒。

    福格瑞姆身受重伤,费鲁斯·马努斯下落不明,混沌恶魔正在追猎他两名无辜的不幸兄弟……而如今,他们身在伊斯塔万三号,钢铁勇士的舰队环绕星球,每一枚舰炮都在炮管中蓄势待发。

    一想到他听见的星语,他便不得不咬紧牙关,在心中默诵一些经文,从仁慈的黑暗王座的存在中获取安慰,以及对未来确定的许诺。

    但他现在有更为紧迫的事情要去做,他深深地呼吸着,品尝着曾经阿斯塔特塔周围的焦灼空气,让金属与血的气味抚慰他急速跳动的心脏。

    “王座在上啊……”他喃喃,挤出些笑容,为了迎接他如今最为期待的兄弟。

    一切都因为乌兰诺大捷庆典前夕的刺杀而改变,一个错误的魔鬼通过阴谋诡计窃取了所有人的信任与荣誉。自那以后,希望似乎就从这世界上离去……但仍然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兄弟会从灰烬与尘埃中复苏,在王座的祝福之下取回他应得的一切。

    他在胸口比出祈祷手势,赞颂王座的恩赐与伟力,赞颂父亲从混沌与背叛者的诡计中,夺回祂真正的长子,将荷鲁斯·卢佩卡尔从半生半死的炼狱中带回。

    这似乎再次证明了他所追寻的崇高意义,证明他所相信的恩赐无比真切地存在着。

    洛嘉闭眼挡住即将流出的眼泪,他的眼睛酸痛不已。

    他将手紧握在身旁,让身边跟随的最新两任教团之首在外围等候,自己急切地踏上与荷鲁斯·卢佩卡尔重见的道路。

    他要向他致歉,向荷鲁斯说清他自己受蒙蔽犯下的过错,王座之上等候着真正长子的受难之父,还有如今动荡不定的银河局势……

    受命于王座之启迪,他有许多话语需与荷鲁斯·卢佩卡尔直言。

    他拨开厚重的迷雾,深吸着环境中焦炭的气味,与皮肤熔为一体的盔甲缝隙间再次开始流血。

    他的战甲终于取代了他的皮肤,不必反复熔炼便已永久地贴在他的身上。

    父亲宽恕地默许了他的自我赎罪之路,这样,在他心中最不安的时候,他就能从自己的痛苦中获得与祂共苦的慰藉。

    在浓雾中,洛嘉看见了他久未见面的兄弟。

    荷鲁斯已经从他往常躺着的白石平台上坐起,虚弱地撑着平台的边缘,缓慢地重新适应他所在的现实。

    他们周围的黑雾变淡,洛嘉得以重新看清荷鲁斯的存在。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首归之子俊美的容貌被重伤不愈的苍白遮蔽,显得枯槁如风化的岩石。现在,坐在这儿的战士面容红润,双眼有神,往昔充足的生命力正回到他的四肢百骸。

    只不过,这还不足以让荷鲁斯双眉舒展。高空的人造花园,华丽的立柱与拱门,还有一道道空中连廊和拱桥勾勒出的丝织网络一般的图案与印记……牧狼神凝望着周围的黑雾,视线穿越重重烟霾,缓慢地顺着皇宫蜿蜒曲折的轮廓线上移动……

    顺着荷鲁斯的目光,那些灿金的尖顶令洛嘉短暂地回忆起帝皇的两位建筑师,他把他们从思想中抛开。

    即使他们往常十数年未见也并不罕有,但再次见到荷鲁斯仍然令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真挚的微笑。

    “你回来了,我的兄弟,”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很高兴能再次与你见面,这让我很感受到降临在我身上的喜悦。”

    荷鲁斯摇摇头,抬手揉了揉他自己的喉咙,然后稍稍愣住,观察他自己的手掌掌心。

    这是他曾经受伤的地方,如今那仿佛永不愈合的伤口已经无声地缝合,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皮肤之下的刺青,从奥瑞利安的角度去看,那应当是一个星座。

    辨认出刺青之后,牧狼神低低地笑了,他的笑声如海潮般回荡,起初生涩,很快恢复往日的洪亮。

    “现在是何年何月,我的兄弟?”荷鲁斯·卢佩卡尔望向洛嘉,声音一顿,“王座啊,你的盔甲怎么……”

    “不必担心,兄弟,这是我所得的恩赐与罪罚,我能有幸身着此物,”洛嘉颔首,一滴泪水情不自禁地贴着他的面颊淌落,“已经是祂的垂怜和眷顾——这银河间还有太多需要你关心的事,不要将你珍贵的担忧用在我身上。”

    荷鲁斯勉强地点头同意,他的力量正在重新注入他的身体,他摇晃着慢慢站起来,屹立在洛嘉面前,贴心地不再多问赎罪盔甲的事情。

    他伟岸的身姿让奥瑞利安回想起科尔基斯的山峦,如今科尔基斯已然毁灭,但荷鲁斯·卢佩卡尔的归来,让往日过错的焚毁变得不再值得惋惜。

    “好吧,让我听听在我睡觉的时间里,有哪些大海化作群山,江湖变为原野吧。我相信我错过了许多值得珍惜的故事和奇迹,告诉我,是这样吗?我的心情该为什么振奋?我的父亲是否在等待着我?或者,至少告诉我,为何我一睁开眼,阿斯塔特塔就不复存在了吧!”

    荷鲁斯的嗓音动听而高昂,他亲切地走向奥瑞利安,小心地用手指象征性地拍拍奥瑞利安的肩甲,唯恐伤及他苏醒后见到的第一个兄弟。从牧狼神灼灼的明亮目光中,洛嘉·奥瑞利安看见一个对现实满怀期望的原体,他笃定的口吻,就好像他已经清晰地看见所有的壮举。

    就好像他仍然活在大远征的余晖里。

    “荷鲁斯,我的兄弟……”奥瑞利安不忍地避开牧狼神的双眼。“或许这世界并不如你所愿。”

    他们周围的黑色雾气已经完全消散,泰拉皇宫璀璨的琼楼玉宇再度映入荷鲁斯眼帘。牧狼神高贵的面容露出沉醉的喜悦。

    “我在你的声音里听出沮丧,我的兄弟,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又苛责人了?宽容地对待你自己和其他人吧,奥瑞利安,不要总是生怕你不够顺从父亲,或者看低你自己的成就。唉,告诉我吧,究竟是什么让你吞吞吐吐了?我到底睡了多少个日子,以至于你看我的模样那样陌生啊?”

    洛嘉一时失语,荷鲁斯的关怀令他沉默,一时并不忍说出他准备好的陈述。对于王座的虔诚信徒而言,这些自私的情感和忧虑有违他的信条——他所尊敬的兄弟,即使只是一个笑容和几句话,就让他重新地犹豫起来了。

    “现在是第三十一个千年首年的年末,荷鲁斯。如你所见,这里是阿斯塔特塔的旧址,夷平高塔的则是祂的神迹与恩典,让你重归俗世的亦是如此。”

    荷鲁斯松了口气。“听起来我并没有错过太长时光,我还能赶上我的兄弟们,为帝国作出些贡献……唉,你们可有担心我?至少,赛扬努斯肯定怀念着我,我希望他把我的军团带的不错……真令人伤感啊!那么,这世界能有多不如我所愿呢?”

    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喋喋不休:“至少,我看这皇宫还很亮光闪闪,这不是很好吗?父亲呢?他最近怎样?我要如何感谢他赐予我第二度生命?”

    他活动着自己的臂膀,满意地打量自己手心烙下的射手座刺青:“我似乎比之前更具力量——我感觉,好极了。”

    “帝皇在王座上等候你。”

    荷鲁斯兴奋的表情收敛了。“父亲怎么了?”他严肃地问。

    洛嘉没有直视他。

    “父亲在王座上守望着他受损的国度,我的兄弟。”

    “什么?”荷鲁斯颤抖了一下。

    “帝皇需要我们的帮助,人类帝国需要我们的挽救。在你沉眠的时间里,一个新的混沌之神正缓缓成型,随时可能降临在星辰之间,与王座为生死之敌。那受诅咒的仇敌,将诞生的罪人,挑衅父的存在,在虚空中汲取死亡而诞生。”

    荷鲁斯没有开口,洛嘉继续痛苦地说:“我们已经遭受了悖逆,我的兄弟。无法被宽恕的叛徒让神皇深受重创,代泰拉承受撕裂与焚烧的毁坏和亵渎。你在沉眠中,可有看见那梦魇的咆哮与背叛的影子?你如今抬头望去,可看得见千疮百孔的黑暗王座,可否嗅到那愤怒与苦难的气息?”

    一阵沉默落下,荷鲁斯双眼睁大,一时无法承受他所听闻的消息。悲恸在他心头升起,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父亲便受到伤害了吗?帝国便……遭到背叛了吗?

    他不能相信——他明明记得,大远征已经落幕,此后唯有延续帝国,振兴人类的任务犹在;他们明明都盼望着在漫长的生命中时而散如流星,时而欢聚一处,共享一生征战的硕果……他们中或许有人还沉浸在战争与力量之中无法脱离,但他们迟早会熟悉这光明的未来,明晰父亲的指望……

    “你……奥瑞利安……”

    “我从不夸大,我的兄弟,以王座的名义起誓,以信仰的真名,我口中没有谎言。”洛嘉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他,脸上划过悲哀。

    “我知道,”荷鲁斯说,勉强重新调整好他的心情,暂且送别他心中的光辉想象,心知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所期待看见的兄弟把手言欢都无从得见了。

    是哪些叛徒伤害了帝皇?是那些巫术行星施展的亵渎咒语?是不服帝国的行星和贪得无厌的联邦举起反对的旗帜?是亚人和异形的假意臣服?还是——更大胆些,叛徒在帝国行政体系之内?凡人政客们一见到银河和平,就迫不及待地搅弄是非?

    他想起自己沉睡前托付的职责,不禁默默感叹佩图拉博身上恐怕重任甚多,此时多半正在应对这场足以伤及帝皇的变乱。为免军权变动引发混乱,他们至少要在此事解决后,再商议战帅职责的交接。

    荷鲁斯厉声说:“我只是一时惊诧又不忍。然而,正如古泰拉之言,世事本如此,灾难总有降临之日!那么,唉,人类帝国听起来战事未休……银河仍有需要阿斯塔特征战四方的任务。好吧,这也是我们诞生的使命所在!这正是我们步入星海的初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如金铁铿锵,掷地有声。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变回了帝皇天鹰旗帜下最为出色的将领,如果他腰间有一把长剑,手中有一把战锤,或肩上有一面军旗,他可以即刻重归战场,继续履行他的战斗誓言。

    他向洛嘉颔首,珍珠白战甲在泰拉皇宫的人造日光下泛着炽烈的光。

    “告诉我,是什么带来了这场背叛?主谋是否明了?责罚是否已经开始?”

    洛嘉脸上渐渐浮现怒气,只是思及这场背叛,就足以让他重见荷鲁斯的百感交集一扫而空。

    他抬起手,默默祷告,慢慢平复心情,并迎上荷鲁斯的双眼。

    “主谋已经明了,大逆已经昭然,如今缺乏的只有更多的铁证,与足以联系银河,召集各个军团返回泰拉的亚空间环境。这两则条件都要具备了……我的兄弟。在亚空间暴风动荡的时间里,我已尽我所能,去抵抗此事的发生,为叛逆者的从属带去天火与宣判。你的军团表现英勇,此时应当已经将要返回泰拉。你无法想象……”

    他沉默了一刻,似乎是想到了影月苍狼送来的回信。

    “谁是大逆?”荷鲁斯追问,心中的不安越发高涨。洛嘉·奥瑞利安似乎不敢正面回答他。

    “这不是你抉择有错,”洛嘉说,“我们都认错了真假,蒙蔽了视线。但将权力为叛徒拱手送上,以至帝国真理蒙受篡改,泰拉背面的幽径四分五裂,神圣泰拉的主宰居于王座不起……乃至科尔基斯焚烧,你我的无辜兄弟生死不明,甚至你的遇刺,乃至更早些时候的重重疑点……我何尝不曾屡屡推动,无意间沦为帮凶!”

    “你说吧。”荷鲁斯深邃的眼睛凝望着洛嘉。“是谁。”

    洛嘉抬起头,在人造的玻璃穹顶之内,太阳光在灰白而斑驳的高空中灼烧着皇宫,令他双眼刺痛。有多少次他这样直视苍穹,备受煎熬,期待着帝皇能再度离开王座,来到他面前,亲自认同他的忏悔。

    “佩图拉博。”

    洛嘉轻声说。

    “谁?”荷鲁斯仿佛没有听清。

    “第四军团,钢铁勇士之首,帝国战帅,奥林匹亚星团之主,帝皇的建筑师……佩图拉博。”洛嘉一个一个地报出那些光荣的头衔,说话时嘴唇几乎没有移动,喉咙则颤动不已,最后,他将那存在本身对他而言就充满亵渎的名字吐出。

    “不,”荷鲁斯喃喃,“不。”

    洛嘉深深地呼吸着。

    尘埃的微风在他鼻尖扬起,科尔基斯焚烧之日的灰尘回到他的感知之中,谎言,屈辱,蒙骗,毁灭……他的心脏因仇恨而跳动。

    “佩图拉博背叛了帝皇,我的兄弟。他的阴谋如毒蛇潜伏,在光芒下完美无瑕,在阴影中伺机而动。

    “他的右手是马格努斯,其修改了神皇的真理,毁坏了神皇的谋划,已经由神皇亲手在世界背面的道路交汇处永世绝罚,普洛斯佩罗踪影无觅,第十五军团如尘埃灰飞烟灭,尽作尘土;

    “他的左手是那名工匠,其篡夺了星炬的光辉,在亚空间中掀起黑暗的风暴,遮蔽我们的视野,好在神皇尤有亲自指引吾等之能……

    “而钢铁勇士正追猎我们两名无辜的兄弟,其一饱受恶魔侵扰追逐,无从逃脱,另一人则生死不辨,或已一去不返……”

    “不,我不能……”荷鲁斯抓紧了洛嘉的肩膀,他的手指重新开始痉挛,英俊面容全然惨白,几乎比他因伤势而沉眠时还要黯淡。

    除此之外,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我的兄弟,荷鲁斯·卢佩卡尔,我理解你的惊骇和痛苦,但你必须接受现实。”洛嘉强硬地说,紫罗兰般的眼睛里幽光闪烁,“遵神皇的启迪,大逆佩图拉博所崇敬之伪神必有冒犯王座的恶念,钢铁勇士及其叛逆共犯必有进攻太阳星域,与我等决一死战之日。他的野心必须被挫败,他的面目必须被揭穿。大远征步入终结,但圣战没有。”

    他抬起手。“以王座之名,神皇的舰队将再度鞭笞银河——但现在,跟我来吧,我的兄弟,我们将亲自面见黑暗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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