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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河内与河北

    傍晚时分,风吹麦浪,秋稼蔼蔼。

    平坦的田地之中,辅兵们仓皇丢弃了刚刚收割完毕的粟麦,躲入了辎重车、拒马、鹿角之后。

    杂乱的马蹄声响起,三千余骑兵在旷野中反复厮杀着。

    鲜血飙入麦田之中,给金黄的麦穗染上了一层血红。

    尸体重重摔落,滚倒了一片麦秆。

    更有那骑兵将领为了省事,直接带兵从田地中踏过,迂回包抄。

    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刀枪交击声随处可闻,河内大地上,又迎来了日复一日的厮杀。

    辅兵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骑兵人仰马翻的场景,片刻后松弛了下来。

    军官们招呼着众人把已经收回来的麦子捆扎固定好,准备运回营地。

    又派出十余腿脚灵便之人,手持火把,冲进田野之中。

    没过多久,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麦田中升起了冲天烟雾。

    已厮杀近尾声的双方骑兵分隔了开来,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对面,一边看着渐渐蔓延开来的大火。

    匈奴阵中响起了一阵悲呼。

    这虽然不是他们种的地,但却是他们的补给。

    八月秋收,遍地金黄。河内、汲郡又是膏腴之地,粮食、牧草是不缺的,即便被抢走一些也无所谓,今年撑得下去,但明年呢?

    晋人十分恶毒,不但抢收他们的粮食,居然还纵火烧粮。

    这其实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干了。

    旬日以来,双方在温、河阳、平皋、野王等地不断上演抢收与反抢收的戏码,厮杀非常激烈——为了点粮食,不知道扔进去了多少人命。

    好在晋人骑兵不多,慢慢压下了他们这股势头。

    从一开始出动三千余骑兵护送步兵收粮,到慢慢变成两千骑、千余骑,力度一次比一次小。河内的粮食,终究还是他们的。

    对峙了一会之后,双方都无法忍受继续拼杀下去的死伤,默契地收兵后退。

    匈奴人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晋军骑兵则留了下来,一边裹伤,一边放牧马匹。

    如今的河内,除了农田就是牧场。稀少的人口、据点似的的堡寨以及长得直追人高的牧草是其一景,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这里的人烟。

    入夜之后,大军返回了营地,不过未被允许进入堡寨之中。无奈之下,军士们只能再度环车为营,开挖陷马坑,安置拒马鹿角,在营外对付一夜。

    大营之中,邵勋正与王雀儿交谈。

    “野王这边,最少要坚持一个月。”邵勋说道:“能不能顶住?”

    王雀儿沉默了片刻,问道:“如何撤退?”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能问出这个问题,相当不简单。在指挥作战这条路上,王雀儿进步很大,甚至已经窥到了一丝堂奥。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邵勋赞道:“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王雀儿有些赧然,只听他说道:“野王城内守军绝不超过一万。除五千东宫四卫精兵外,只有数千赵部兵马,这批人固然是威胁,但并非不能防备。”

    “然刘雅所部不知所踪。据斥候侦探、拷讯俘虏得知,其人很可能在轵关、沁水一带,手握大量骑军,这是最让学生担忧的。从野王城下撤退时,若其衔尾追击,恐出大事。”

    “石虎也来了,兵众未知。捉生军高翊来报,其人很可能在山阳一带放牧,有众万余,这也是个威胁。”

    他没有提赵固,因为他手下的兵虽然久历战事,算不得什么乌合之众,但战斗力也极其有限,与河南的屯田军、世兵在一個档次上。

    双方交战,兵力、士气相等的情况下,完全就是谁发挥好谁能赢,且以步卒居多,谈不上威胁。

    另外,赵固所部已被拆分使用。

    一部分留镇上党,监视乌桓、羯、匈奴诸胡。

    一部分据守武德、河阳、野王等地,赵固本人在武德。

    没了赵固在身边,部将们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差的,很可能压根不想与晋军拼杀,消耗自己实力。

    算来算去,主要威胁就是刘雅手里的兵。

    沁水一带水草丰美,非常适合牧马放羊。而这会又秋高马肥,一年中骑兵战斗力最强的时间段,刘雅一直在养精蓄锐,必有图谋。

    “你打算怎么应付?”邵勋问道。

    王雀儿这次没有沉默,直接说道:“请邵师将义从军调来,不然我带不走所有人。”

    说完,惭愧地低下了头。

    王雀儿手头是有一些骑兵的,主力是已扩充至千五百骑的捉生军。

    另外,河南豪族凑了千骑来此。

    府兵数百骑。

    南阳国招揽的王国军(关西杂胡)数百骑。

    李矩遣其外甥郭诵带来的数百骑。

    加起来四千左右,日常遮护一下差不多够了,打大规模的骑兵会战肯定是不行的。

    而一旦大军撤退,刘雅必然将能动弹的骑兵全部压上,趁着你精疲力竭、归心似箭的有利时机,衔尾追击,反复骚扰,说不定就能制造一场大崩溃。

    “义从军在高阳。”邵勋说道。

    王雀儿有些失望,不过没有多说。

    邵勋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在盘算怎么亲自断后了。

    其实这样没用。匈奴骑兵完全可以绕过他们不打,追击其他部队。

    银枪军战力强横,野王到河阳北城又没多远,多半能回来。

    一些战斗力强的杂兵或许也能回来。

    但其他的呢?战力羸弱的辅兵、役徒、工匠乃至辎重车马,全扔给匈奴人吗?

    说白了,问题在于各部战力参差不齐,相差极大。

    几万杂兵,可能被三千匈奴骑兵一骚扰就慌了,然后各自逃命,全军崩溃。

    若都是银枪军之类的部队,匈奴人只能干瞪眼,拦不住他们来回。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攻城需要大量炮灰杂兵。

    “放心吧,邵师给你想办法。”邵勋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洛阳中军的骑兵,我让王瑚、段良亲自带过来。留在新安也是白费,派不上大用场。河北那边,我尽量抽调几千骑来此。这些人马,你打算怎么用?”

    王雀儿想了想后,说道:“我会先藏在河阳南城。”

    “哈哈!”邵勋忍不住笑了:“谁说你老实的?”

    “刘雅想待我师老兵疲,我也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嘛。”王雀儿说道。

    “好。”邵勋高兴地说道。

    王雀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多变化,非常好。

    之前得知没有骑兵增援时是这个表情、这个语气。

    得知有大量骑兵增援时,还是一样。

    不悲不喜,心性很沉稳,怪不得当初辟雍初战时手那么稳呢。

    有些人的性格,十几岁时就能看出端倪了。长大后或许有变化,但也不一定会有太大的改变。

    “伱的名字什么时候改一改?”邵勋问道。

    “不改了。”王雀儿鼓起勇气看着邵勋,说道:“侯飞虎说他名字很霸气,不愿改,我的名字乃先父所取,也不改了。”

    “好,随你。”邵勋也不强求,说道:“此番北攻野王,主要目的是牵制刘雅、石虎。今赵固、刘雅、石虎三部皆被牵制于河内、汲郡一带,已经很成功了。接下来你一定要稳住。匈奴人不是傻子,他们既然心甘情愿被牵制,那么一定有后手,很可能想围歼你这一部。若四万大军覆灭,我也无力再攻河内,甚至河阳三城都有危险。你——好自为之。”

    王雀儿点了点头。

    若金正在此,必然拍着胸脯,一堆豪言壮语,然后拼死搏杀——邵勋甚至怀疑他会剥了衣甲,肉袒冲锋激励士气。

    但王雀儿是有点闷的性格,两人风格不同。

    巡视完河内战场上,邵勋还是不放心,将带来的两千府兵(总四千人)留在河阳北城,随时准备接应。随后便带着九百余亲兵,乘船抵达枋头,再一路北上,于八月二十三日进抵邺城。

    此时收到消息,金正三败呼延莫,与博陵崔氏的庄客部曲一同攻克博陆。

    呼延莫连夜遁走,为义从督满昱追斩。

    高阳豪族纷纷反正,杀各地留守之匈奴官员,与当初在河间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

    西路的李重也在残酷的攻城战后,拔取了石邑及其周边十余寨,杀石勒部众逾万,兵锋直抵真定。

    巨鹿太守张豺在九门为石勒部将夔安击败,狼狈退回,但已无伤大雅。

    两路钳形攻势,迭经大战,仍然继续前进着,誓要将石勒彻底毁灭。

    邵勋第一时间召见卢志、蔡承等人问话。

    “章武仍然在抵抗?”他问道:“有没有招抚令狐泥?”

    “金都督招抚过,老夫也遣人问过,两路使者都被赶回来了。”卢志无奈道。

    这是铁了心当匈奴走狗了,和赵固、王弥一个鸟样。也就曹嶷识相,但他胃口太大。

    “令狐泥图什么?”邵勋奇道。

    不过,没有杀使者,只是驱赶,就证明还有戏,不是死硬分子。

    “他和刘越石有仇。”卢志叹道。

    “还有一事。”卢志很快反应了过来,道:“石熙、高绛二人在章武遭鲜卑骑兵突袭,石熙惨败,损兵泰半,带着数百人退守束州(县)。高绛损兵千余,狼狈东奔,幸得当地归正豪族相助,攻取了章武(县)。”

    “段部鲜卑竟然南下了?”邵勋立刻扯来地图,仔细审视。

    如果段部鲜卑来的人马够多,且足够果断、进兵迅速的话,那么完全有可能在金正反应过来之前,抄截其已脱离运河的粮道。

    这是个大麻烦!

    “段部鲜卑领兵者是谁?现在何处?”邵勋抬起头问道。

    “先锋是段末波,或有四五千骑。有无后续兵马不知。”卢志说道:“段末波部分散在文安、东平舒两地。”

    “嗯?没有西进或南下?”邵勋有些惊讶。

    从军事常识来说,既然打了个突袭,重创石熙、高绛二人的渤海兵,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迅猛突进,想办法切断金正的后勤补给线,怎么还逗留在章武?

    “他们在劫掠……”卢志回道。

    邵勋与他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为他是来给你背后一击,打乱你阵脚的,其实他是来劫掠的,只是顺手打了一下你的兵,报点小仇罢了。

    邵勋放下地图,在屋内踱起了步子。

    良久之后,他转身看着二人,道:“我得去趟北边。”

    “不可!”卢志还没说话,蔡承急了,忙不迭地劝道:“明公若只率亲军北上,太危险了。河北初定,难免有丧心病狂之徒,一旦起了异心,亲军不足千人,恐有危险。”

    卢志脸色有些不豫,却难得地没有反驳,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什么事都怕万一。

    去年以来,河北诸郡国确实闻风而降,形势一片大好,但万一有谁看你带的兵少,起了坏心思呢?这里不是河南,大部分人和你的联系并不紧密。

    邵勋被他们这么一劝,觉得有道理,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给安阳传令,让侯飞虎带着黑矟军过来。”他吩咐道。

    卢志、蔡承二人放下了心。

    陈公可不能出事。他一旦身死,天知道河南、河北会变成什么样。

    江东司马睿肯定没本事接手这么大的地盘。

    天子更不行。

    届时就是军头各据一方,互相攻杀。陈公一手创立的银枪军、黑矟军不知道会演化出多少个军阀。

    “明公,仆有一事相告。”卢志突然说道:“有关幽州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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