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后,灵台郡。
峰峦如聚,云遮雾绕的万里青山脚下。
碧游江边,支着一片热闹的茶摊,夏日太阳热辣,侠客满座,汗湿衣衫。
啪!
只见在那茶摊中央,坐着位干瘦目盲说书先生,他拍响一块醒目,扯着嗓子,抖手长吟道:
“话说那龙潭峰上,有位少年剑仙!”
“他明眸皓齿、白衣胜雪、风度华贵,手持一柄白鱼仙剑!”
“一经出手,刹那间,便见那哗的一声,飞雪漫天,须臾剑气便已达到了千里之外,将那些吓破胆逃跑的天下英豪鼠辈,都斩了个粉碎!”
“据好事者统计称,那天死在龙潭峰下的,起码得有数百位七境尊者,十余位圣人!”
“至于六境天人之下的修士,就更不计其数了!”
“正所谓是!”
“剑仙之剑,青锋出鞘。”
“无所不破,无人能挡。”
“此乃。”
“龙潭峰之巅,叶九传人,嗜杀小魔头,少年剑仙是也!”
噗呲——!
听到这里,正在角落喝茶的纪宁再也憋不住了,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太扯淡了!”
纪宁满脸通红,不停咳嗽着,表情精彩。
距离龙潭峰上,他夺得叶九剑仙传承,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了。
这半月间,柳青先是将他带到了灵台郡边缘的一处山间,随后由他自己隐姓埋名,一点点的走到了这青山剑宗脚下。
而彼时,距离每年青山剑宗开山招收弟子的时间,只剩下了七日。
于是他便在这里就近住下了七天。
这些天来,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就会来到这处茶摊,悠闲地喝喝茶,欣赏一下那万里青山之下,碧波荡漾的湖水景色。
云遮雾绕,江面又有飞鸟,实在是人间至景。
不知不觉间,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纪宁紧张已久的心情,也是终于缓解了下来。
直到今天,心静如佛的纪宁,头一次忍不住失态笑出声。
太离谱了。
这说书先生,也真是能够编的!
前面夸他的那些也就忍了,但说他一剑杀死了几百个尊者,还有十多个圣人又是什么鬼?
还嗜杀小魔头,整得他跟什么大反派一样!
“只是幸好,那日活着回去的旁观者很多很多。”
“这么离谱的谣言,没人会相信的吧!”
纪宁咋舌,暗自悻悻想着。
于是这时,那不远处的茶摊客人当中,便响起了一个粗犷的质疑声:
“你这说书先生怎么当的,连数都说不准!”
对!
纪宁脸上表情欣慰,望向那个江湖汉子,心中默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这才对嘛,谣言止于智者!
但,只见那汉子下一秒站起身,一脸正色,中气十足的望着大家说道:
“别听这人瞎说!”
“我舅舅的弟弟的二姑姥姥的堂兄,那天就在龙潭峰十五里的地方,将那天的战况看得是真真切切。”
“那一剑下,分明是死了三百多个尊者,好几十个圣者才对!”
噗呲!
纪宁眼睛瞪大,又是没忍住喷出烫茶。
这个更离谱!
而这时,坐在他邻桌的江湖游侠儿终于忍不住了,杀气腾腾的一拍桌子,握住剑柄,对着纪宁怒道:
“你这人喝不喝,不喝出去,都溅到老子鞋两次了!”
“抱歉抱歉,实在是听见了了不得的东西,失态了失态了。”
纪宁不好意思的笑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干净的抹布递过去,一边又掏出了几两碎银:
“这位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你们这桌的茶水我请了,就当赔礼,大家交个朋友?”
那眉目狭长的江湖游侠儿见状,也是冷哼一声,脸上的情绪缓和了些,对着纪宁摆了摆手:
“看你年轻,不与你计较,下次小心点儿!”
没收那银子,却是拿走了抹布。
纪宁见状微微一笑。
江湖人多为性情,脾气粗鲁急躁,但心眼大多是不坏的。
他也没过多的相让,只是默默坐回了位置。
对着旁边的小二,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递给了他一些银子。
于是不一会儿,那一桌江湖游侠的桌子上,便多了几大碟新鲜的吃食酒肉。
“做什么?这牛肉你们卖得贵得很,我们可没点!”
“是那位客官请的,已经付完银子啦!”
那眉目狭长的江湖游侠青年闻言,狐疑的看了一眼纪宁,少年对他微微一笑。
随后,但见这眉目狭长的江湖游侠,竟是从后腰掏出了一根银针,插进肉里仔细观摩了一阵,发现没有被下毒后,这才放心的说道:
“吃!”
一言既出,跟他同桌的几人,早已眼冒精光,纷纷扑到肉上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眉目狭长的青年也是看得垂涎不已,但似乎是顾忌作为领头的身份,所以十分讲究,一边抓起一把牛肉,一边对着同桌的几人叹息骂道:
“饿死鬼托生,没吃过饭吗,看到让人笑话!”
“唔……香,真香!”
同桌的那个胖子,一口牛肉一口热菜,往嘴里胡吃海塞着,满脸的幸福与满足,根本没有听同桌那个青年在说什么。
没办法,真饿坏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
青年也是一阵无奈,也只好赶紧吃了起来。
途中,还没忘举起一杯酒,遥遥看了纪宁一眼,对他敬了一杯。
纪宁以茶代之,微笑着一饮而尽。
这一伙江湖游侠儿,他早就注意到了。
跟他差不多的时间,提前来到了这青山剑宗之下,但距离后者开山招收弟子,还有一些时日,附近的客栈又都满了,于是他们便只能睡在江边的茶摊旁。
好歹有个遮阳挡雨的地方。
但天有不测风云,这茶摊的东西,除去茶水之外,都是卖的极贵。
寻常江湖人士,吃上一两天就吃不起了,只能点一点最便宜的茶水,才能获得待在这棚子下睡觉的资格。
于是乎,除去茶水钱,这些江湖游侠,大多一天要饿上两三顿,是经常事的。
这样的人有很多。
实在不行,便趁着每日清晨,前方青山下的碧游湖退潮的时候,到里面去捡点小鱼小虾,但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所以肚子里都是没什么油水的。
“人家给咱们银子,老大你为啥不要?”
那胖子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道。
他们已经饿了很多天了,纪宁拿出的那些碎银虽然不多,但也够勉强温饱几顿,更何况是人家无礼在先,老大为啥要拒绝对方的银子?
“瞧你这点出息!”
眉目狭长的青年名为陆小易,骨龄不到二十,行走江湖却是已经多年了,十分鄙夷而又语重心长地对着众人说道: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侠气!”
“只知道占人家小便宜,得理不饶人,那就趁早滚蛋回家吧,江湖不适合你!”
“老大说的好啊!”
胖子和剩下两人一边拍马一边将桌子上的最后一块牛肉撕扯进了嘴里,筷子互相争抢着,而后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爽!”
“唉,无药可救!”
陆小易摇了摇头,一边揉着自己干瘪的肚子,一边轻声叹息着。
不知是在为他那几个友人的前途发愁,还是后悔自己刚才没能多吃两口牛肉。
这时候,那说书先生的故事,也终于是在一阵的起哄声与嘘声之中讲完了。
抢了那说书先生的风头,那喝的半醉的汉子耀武扬威的挺着身子,如一头野狗般环顾巡视着领地,威风的很。
好像他就是那个在龙潭峰上一剑斩了圣人的剑仙一般。
但事实上,他只不过是江湖中最普通,境界最垫底的小“侠士”罢了,连修士都算不得上,境界远远没到凝气境。
只是勉强打通了窍穴,日复一日的磨炼筋骨。
“喂,那小子。”
“对,就你,穿破衣服那个,你刚才笑什么?”
这时,忽然间。
那醉汉将目光锁定在了纪宁的身上,有些不满的吆喝着问道。
这小子,竟然敢在他吹牛逼的时候笑出声,还喷出了茶水,是在故意折他面子不成!
“我?”
纪宁愣了一下,望着汉子,并没有动怒,淡淡拱手笑道:
“道友误会了,刚刚只是这茶水太烫,在下一不小心烫到嘴了而已。”
“别玩儿这些虚的,还道友,不知道你是山上的神仙呢!”
汉子鄙视的看了纪宁一眼:
“有什么质疑的,你痛快说!”
“我舅舅的弟弟……额……二姑姥姥的……总是我有好兄弟就在现场,他还能骗我不成!”
汉子一阵语塞。
他自己都忘记,刚才编的那人的身份是谁了。
但也是立马拔高了声量,大声嚷嚷了起来,瞪着眼睛,似乎想要以此充当自信。
“就是,先前那先生说书的时候你也笑了,大家都看见,知道什么你就说呀!”
有几桌不远处的客人,也是起哄着嚷嚷道。
茶摊上的大多数人都好奇的往这边看着,就连一些饿得无精打采的侠士也都看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的笑意。
看热闹,最有趣了。
那眉目狭长的青年见状,有些不满的握紧了剑鞘,刚欲拍案起身,却听见不远处的少年淡淡笑着说道:
“既然各位都想知道些什么,不妨听我一言。”
“你麻溜说!”
“事实上,那日的情况,远没有各位想象的凶险,尤其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下,无辜死伤的人非常少。”
纪宁淡淡微笑着,将那一日的情况娓娓道来。
龙潭峰之巅,漫天神佛飞舞。
天下群雄围攻,所造成的风浪,的确剐蹭到了不少的修士,出现许多无辜伤亡。
但大多数靠近龙潭峰的普通修士,营地中都是有起码劫难,甚至是天人境界的修士看守的。
他们距离龙潭峰,足有很远的路程。
上面的动静,都不是针对他们,仅仅是一些余波,所以能造成的伤害很有限。
虽然还是枉死了不少人。
但也比那汉子口中说的:
“尊者几百,天人境以下修士无数。”
要少的多了。
“更别提,当时的那一剑,只是针对心中存有恶念杀意的人斩下,无关的人,都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天也没有圣境级别的人物到场,最多只是两个半圣。”
纪宁淡淡笑着讲述完,全场都是陷入一片寂静。
是这样的吗?
“不对吧!”
茶摊远处有修士不满的嚷嚷道:
“你说的跟咱们这些听见的消息根本不一样!”
“是啊是啊,差的太多了!那么大的场面怎么可能就死这么一点人嘛!”
纪宁闻言,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淡淡微笑道: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至于信不信,由各位。”
“切,我当是哪家的绝世天才,原来只是个口出狂言的黄口小儿!”
“来,接着喝!”
那汉子鄙夷的看了纪宁一眼,见大家都认同他的观点,接着便哈哈大笑着坐下继续喝酒了,仰头就灌好不痛快,好似他当众把别人说的哑口无言,出尽了风头一般,无限得意。
纪宁望见这一幕,也是不在意。
平静摇了摇头,淡淡品茶,目眺远方。
他本就没想过说服这帮人。
江湖之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若是跟这帮人置气,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顺心的时候。
只是难以想象,这里还是处在玄域的地界,传言就已经如此离谱了。
他不敢想象其他九大域,甚至是隔壁的大隋。
妖界的江湖修士,日后若是得知这一消息。
听到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版本。
“只要别把我当成什么,嗜杀的妖修就好,免得误会深了,再跟叶渔姑娘解释不清。”
纪宁淡淡叹息,品了口茶。
就在他望着碧游湖上的景色,马上要进入神游状态的时候。
少年的桌前,忽然出现了一道阴影。
抬起头,只见竟是那位先前说书的目盲先生。
后者不知是如何从乱糟糟的人群过道中穿行过来的,只是笑着对纪宁拱手作了一揖,小声笑问道:
“这位小兄弟,可是来自北郡?”
纪宁眯眼,静静地打量了此人一番,说道:
“先生有何指教?”
“呵呵,指教谈不上,只是想请小兄弟再喝碗茶,好好说说那天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目盲说书先生笑着说道,伸出手来招来一碗上好的碧湖春茶,双手递到了纪宁身前。
纪宁注意到。
这说书先生的衣袍,虽只是一身黑,但却极为讲究干净,每一处都严丝合缝,该宽大的地方宽大,该窄的地方窄,常年穿行在这市井当中,竟是连手腕袖口的扣子都没沾染上油污。
由此可以断定此人是个高手。
纪宁面色不变,淡淡接过这碗茶,放在了桌上,看着说书人的眼睛问道:
“先生怎知我就知道那日的情况?他们可都是不信的。”
“我信。”
说书人嘿嘿一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凑近了跟纪宁不好意思的小声笑道:
“其实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在江湖上有个了不得的朋友那天也到了北郡,甚至就在那龙潭峰外面的树林里,他给我写了书信,所以知道其实并没有死那么多人。”
“那您还刻意夸大?”
“不往多了说点,怎么勾起他们兴趣,多卖茶水嘛,这帮江湖游侠又穷又扣得嘞!”
说到此处,那目盲说书先生又是淡淡一笑,对着纪宁低声说道:
“但我知道,您与这帮人是不一样的,您知道的内情远比我多,甚至比我那位了不得的友人多。”
“所以还请您看在这一碗茶的情分上,多与足下我多说说那天的情况,日后若有真有见识得来了,我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纪宁闻言,眯了眯眼,淡淡一笑,将茶水推了回去道:
“先生想多了,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关于那天龙潭峰的事,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知情者,只是恰巧居住在北郡,不过是一名籍籍无名宗派的弟子,所以听说过一些势力的伤亡情况而已。”
“哦?小兄弟当真没骗老朽?”
说书人喝了口茶,笑呵呵的看着纪宁。
还有纪宁身后背着,缠着布条的剑。
空洞无神的眼睛中,竟是透过那双漆黑的镜片,缓缓透露出了一丝诡异而贪婪的神色:
“但我怎么总是觉得,小兄弟的身世,似乎不太简单,不像是寻常江湖宗派的弟子才对。”
“你背后的这把剑。”
“能否,让老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