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下山去化斋,老道士有交代。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清脆的童声在山野间回荡,密林间蹿出一个瓷娃娃般的男孩儿,男孩儿穿着一身蓝色的粗布衣裳,一手提着个木桶,一只手拿着山间的野果塞进嘴里。
“哈哈哈,小师弟!你又偷懒,我要告诉师傅,让他用戒尺,狠狠的打你的屁股。”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身高七尺的赤膊壮汉,站在溪流中,雄健魁梧的肌肉微微隆起,打湿的旧道袍扭转,滴出淅淅沥沥的溪水来。
“才不是呢,明天又到了施粥的日子了,师傅让我打些水来备着。”
男孩儿把桶扔进小溪,手脚并用的爬上男人身边的大石头,从兜里掏出一颗果子拿衣服蹭蹭,塞进男人嘴里。
“二师兄,吃果子,刚摘的呐。 ”
“你又动你三师兄的桃树了,怪不得他一天到晚坐在树底下看着。”
“笃竹师兄太无聊了嘛,活像个木头,除了种树就是念经,还是大师兄好玩。”
“那颗桃树从小陪他长大,可是他的命根子,哦!怎么这么酸!”男人龇牙咧嘴的回过头,看着男孩儿捂着嘴,明目张胆的偷笑。
“好啊,看我教训你!”
男人把手中的桃子放下,舀起一盆水对着男孩儿泼了上去。
嬉笑声伴着潺潺流水,飘向远方。
——————
“好像……也没有那么酸。”
玩累了,一大一小并肩躺在石头上,大的拿去先前放下的桃子,塞进嘴里。
“三师兄说还没熟。”
“也快了。”男人大口的吃着桃子,嘴里发出啃萝卜一样的脆响。
“今天早上,慈凉寺的弘远大师来了,慈凉寺要封山,法原寺也一样,这次施粥就只剩下我们天清观自己。”男孩儿把右腿搭在左腿上。
“你早课又偷懒了!?”
“师姐做饭太香了嘛。”男孩儿声音软糯:“你不会和师傅告状的吧,济源师兄最好啦。”
济源是男人的道号。
“……最近……好像来喝粥的人越来越多了。”济源的声音有些低沉。
“是啊,明日……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粥来分给他们,我们得多烧些热水,最起码……要是和之前一样其他几个寺庙一起就好了。”男孩儿双手交叉,靠在脑后:“师兄,他们为什么封山?”
“因为乱世已至。”
“那我们为什么不封?”
“因为乱世已至。”
“哦。”男孩儿还小,听不太懂,只是抓了抓自己的脑袋。
“静亭,你要好好练功好好读书,明天记得打碗粥,送到山下天门村最里面刘爷爷家里,他腿脚不方便,没法来取粥。”
济源向上伸出手,夕阳的余晖穿过指缝落在男人的脸上。
“明日施粥,师兄不去?”
“我已经得到师傅准允下山,明日启程。”
“师兄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我想先出最近的天门关看看梧国,再去安国看看,中原九国走上一圈,最后去北磐见见塞外风光。”
“师傅说,山下的诱惑很多很多呐,二师兄会不会和大师兄一样不回来了?”男孩儿紧紧的抓着男人的手臂。
“哈哈,怎么可能,小师弟你记着,等你再去施粥却没人来领时,我就回来了。”
“那没人喝粥的话,晚上我就能多吃两碗饭了。”
“好好好,到时候我们一起。”
“那师兄回来的时候,记得带些肉回来,我最喜欢吃肉了,观里香火不旺,我都已经好久没吃上肉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
一大一小两个手掌印在一起。
“小师弟,你的水桶好像飘下去了。”
“师兄能帮我捡回来嘛,不然又要被师傅说了。”男孩儿墨黑色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
“你……哎……好吧。”
男人顺着溪流冲了下去,留给男孩儿一个宽阔的背影。
“当年大师兄说,等我提着水桶上山如履平地时,他就回来了……
骗子!”
——————
秋去冬来,一连两个严冬。
当还捎带着凛冽的春风,划破天清观的冰雪,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了观门前。
“笃竹师兄你也要下山了嘛?”
“是啊,小五子,师兄也要下山了。”笃竹摸了摸静尘的脑袋:“你在山上,要多帮帮你师姐照料道观,师傅年纪大了,记得房间一直不能太冷。”
“什么时候回来?”
“师兄只是下山看看,等桃树结果,果熟落地,师兄就回来了,你把桃子捡好,别偷偷都吃光了。”
——————
小道士坐在桃树下等啊等,等到春去秋来,桃子落到地上,等到放在篮子里的桃子也完全烂掉,也没等来男人的身影。
从来不说谎的三师兄也成了骗子。
等桃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飘落下来,回来的只有一封书信。
四师姐哭了。
静亭第一次见到师姐落泪,那个揪着静亭耳朵,让他不要到厨房偷吃的女人,哭的像个泪人。
第二天,天清观的厨房里没有传来饭香。
微凉的稀粥下压着一张纸条:小师弟!师姐下山啦。以后做饭的事就要交给小师弟啦!别难过,等你学会一百道菜,师姐就会带着你三师兄一块回来的!
静亭把纸条拿给师傅,老道士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挥挥手,示意他知道了,桃树下,老道士的胡子又白了几根。
于是……施粥的队伍里只剩下静亭一人,可来喝粥的百姓却越来越多,流民总会带来最新的消息,九国之间战乱四起,北磐数次逼近中原。
“北磐的那些蛮子们,又一次被打了回去,我们每年把他们打回去几次,可一临近冬天,他们却又不知道疼。”施粥棚里,缺了一条腿的汉子,端着一碗稀粥。
说那是稀粥其实已经不算,他已经清澈的连米粒都可以数过来,或许三粒,或许五粒,可施粥棚前依然排着长队。
“赢了?”掏空桶里的最后一口热水,静亭加入了对话。
“当然,听说萧将军亲率铁骑,追杀十数里。”
“赢了……怎么?”
“赢是赢了,只是……我家……没了……”
拍拍男人的肩膀,静亭把施粥的空桶捆上推车,观里的桃子又熟了,香甜可口,只是这次再没人和他抢。
——————
巍巍乱世,煌煌数年。
很多人熬不过一年苦过一年的岁月,比如山下天门村的刘爷爷,施粥棚里缺了一条腿的汉子,以及破旧的老道观中央的那棵桃树。
在最后一颗桃子落下之后,它终于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吃桃子的小道士也终于长成了如桃花般盛开的少年。
静亭犹豫了很久,才把桃树推倒,掏出最后一颗桃子的果核,亲手种在了原地,他做这些时,老道士从房间里走出来,静静的看着他。
“师傅。”
老人没说话,只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房间。
送回老人,小道士沿着破败的桃树坐下。
“师兄……我能提起好多个水桶了,喝粥的人却越来越多……我学会了做饭,可来来回回的就是那么几道,师傅说我做的还不错,还有……桃子又熟了呢。”
————
永佑一年,春。
桃树自土地中冒出新芽,天清观迎来了第一位香客。
女人红衣昭昭,风华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