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荫河畔,一套砖瓦的四合院子。
这,就是完颜元昀小王爷的王府了。
不过,不要嫌弃它的寒酸。
金国刚建立的时候,完颜阿骨打的皇宫还没这套房子气派呢。
老百姓放羊,就赶着羊群在“皇宫”院子里出来进去的。
后来阿骨打觉得太有伤他皇帝的体统,于是用篱笆修了个围墙。
等金国灭了辽,金人的眼界才一下子提上去。
再等他们占据了中原,就一头扎进了奢靡的花花世界,再也挣扎不出来了。
完颜元昀一直住在护步答冈,对于居住的要求倒还质朴一些。
正厅会客堂内,完颜元昀的王妃正陪着两位客人聊天。
桌上摆着几碟北方特产的干果。
这两位客人一男一女,是一对姐弟。
姐姐叫上官明月,弟弟叫上官骆。
姐姐大概二十四五岁年纪,弟弟比她还要小一两岁的样子。
这对姐弟长得十分俊俏,他们应该有北方罗刹族的血统,虽然不是那么明显的深目高鼻,但五官轮廓也更清晰,皮肤更高一些,眼睛微微带着一抹幽蓝。
忽然,远处传来呼喊声,接着就有人跑到门口,喊着大王回来了。
王妃一喜,对上官姐弟道:“两位稍待,我去接一接元昀。”
上官明月笑道:“咱们多熟的朋友了,王妃尽管去,不要客气。”
王妃微微一笑,便急急走了出去。
上官骆拿起一棵榛子,轻轻一捏,那坚硬的外壳便被他捏裂开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榛仁放到嘴里,道:“都渤极烈大会还有十多天就召开了。也不晓得完颜元昀能否在此之前,一统护步答冈。如果他不能统合整个护步答冈,可连参加都渤极烈大会的资格都没有了。”
上官明月莞尔一笑,道:“弟弟,姐姐和你打个赌,完颜元昀一定能参加都渤极烈大会,你信不信?”
上官明月的五官不是那种汉家女子的精致美,眼睛很大,嘴巴很大,鼻梁高挑,有种桀骜不驯的野性美。
上官骆和上官明月有六七分相似。
姐姐作为一個女人,因为这种野性美而显得英姿飒爽,英气逼人。
弟弟因为颇似姐姐一般俊俏,可他又是男人,倒因此显出几分女子般的精致了。
上官骆笑道:“我才不和你打赌,我明白你的意思,哪怕完颜元昀难成大事,也能参加都渤极烈大会。”
上官骆道:“会宁府这些女真权贵,经过近一个月的纷争,显然也看出来了,如果他们不能统合起来,将一事无成。
所以,他们要召开都渤极烈选举大会,仿照古制选举一位联盟长出来。这位联盟长,只能是姓完颜的。
但会宁府完颜皇室的人可不多了,他们是最早一批被完颜亮迁去燕京的,完颜元昀如今可谓是奇货可居。”
上官明月道:“你既然知道,那还担心什么?”
上官骆道:“因为完颜元昀听话。如果完颜元昀能成为一个有实权的都渤极烈,那他实际上就等于掌握在咱们手中。我上官骆才有机会被拜为国相。可他如果只是一个傀儡……”
上官骆摇了摇头,道:“阿姐,其他部落那些老狐狸,虽把你我奉若上宾,却未必愿意重用伱我。”
上官明月淡淡一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的所作所为,能符合辽阳的利益就行了。”
上官骆促狭地问道:“辽阳的利益,是谁的利益?”
上官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上官骆轻笑起来。
他这个姐姐,智计百出,可谓女中诸葛。
因为如此,所以心高气傲,天下男儿一向难有入得她眼的。
偏偏在完颜雍任西京留守时与他相识,就此一见钟情。
为了完颜雍的大业,她四处奔走,暗中帮他积蓄力量、营造机会。
上官骆叹了口气,道:“完颜雍对乌林答氏感情很深。”
上官明月蛾眉一挑,道:“难道我就比她差了?”
上官骆摇头道:“乌林答氏已经死了。所以,她在完颜雍心里就是完美的,再无人能挑战她的位置。”
上官明月淡然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争他心中的位置?他待人能如此深情,才更值得姐姐托付终身。只要在他活着的女人中姐姐能成为第一,就知足了。”
上官骆道:“他的侧妃李氏是辽东渤海大姓。他要起事,倚赖李家甚重。”
上官明月神情严肃起来:“所以,我们要在会宁府好好做上一局,如果我们能把会宁府的力量最终奉送到他的手中,我们的份量难道还大不过渤海李家?”
上官骆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和姐姐相依为命,感情很深。
但,这并不是他为了姐姐喜欢的男人,便全力付出的理由。
上官明月瞟了上官骆一眼,柔声道:“若是你我对阿雍的大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等他成为皇帝的那一天,你还怕不能成为比都渤极烈国相更尊贵的人物吗?”
上官骆笑了笑,道:“姐姐误会了,我是在想,今日完颜元昀成功拿下了欢喜镇。有了这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护步答冈被他征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是不好确定能否在都渤极烈大会召开之前,得加快速度了。”
上官明月轻轻摇头,道:“我和二弟看法不同。你别忘了辽阳城刚刚送来的消息,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家族已经从海路北上了。他们一旦回来……”
上官骆自信地道:“他们就算及时赶回来,老的老,小的小,手中又没有足够的兵马,能成什么大事?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留在辽东了,不是么?”
上官明月微微蹙起黛眉,明媚的大眼中流露着一丝谨慎:“那个李太公……”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消息来看,起事当天,便果断选择夺船出海,绕过燕京北上辽东的,是他。
佯攻辽阳城,增灶减兵,迷惑阿雍,让完颜驴蹄顺利脱离战斗,奇袭大定府的,还是他。
为完颜大睿定下游击辽东以战养战之策,便得完颜大睿如今裹挟了十余万民众,为祸辽东,四处扫荡的,还是他。
二弟,此人不容小觑啊。姐姐还是觉得,咱们应该先与之合作,待时机成熟再摘果子。这也是阿雍的意思,先叫他们顶在前头,我们才能进退自如。”
上官骆心中微微有些不悦。
他可以接受选择完颜雍作为他们效忠的对象,并为之谋划。
但他不希望失去自我。
不管效忠于谁,在他看来,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壮大自己,成就他们的家族。
上官骆淡淡地道:“如果这个李太公如此难缠,我们想摘他的果子,姐姐觉得很容易吗?养虎为患,是要遭到反噬的。
姐姐,就算你想让完颜雍看重你,也要有着让他看重的力量,掌握在你的手里才行。
假手于人,行不通的。人,一定要靠自己。”
姐弟俩在具体谋划的理念上,始终存在着分岐。
上官明月想避居幕后,不动声色的引导大局。
上官骆更想主动起来,把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上。
这样不管他将来是待价而沽,还是自立门户,都才有得选择。
可是,姐弟俩虽然在上京地区打造出了名士的身份,并且利用这种超然的身份,游走于各方权贵之间,都被奉若上宾,他们却始终不具备自己的地盘和力量。
因此,上官明月总觉得弟弟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她还想再劝说弟弟几句,院中便传来了完颜元昀愤怒的叫骂声:“他娘的,不晓得是从哪儿突然杀出一路人马,把我们掳来的妇人儿童都抢走了,还让本王损兵折将。派人去查,立即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们的底细……”
上官明月和上官骆愕然相顾,奇袭欢喜镇竟然失败了?
两姐弟立即抢出门去。
……
背荫镇上,此时已然哭声一片。
完颜元昀带出的三千骑兵,当然不全是背荫镇上的人。
其中不少都是从附近被他征服的部落村镇召集来的勇士。
但其中至少有七分之一的人,就是背荫镇上的壮丁。
残兵败将一回到镇上,看到他们浑身浴血,盔歪甲斜的模样,谁还不知道打了败仗。
本来殷切盼望亲人凯旋的镇中百姓,顿时慌了。
他们一拥而上,从败退的兵马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看到熟识的战士,就急忙询问亲人下落。
一旦得到准确答复,知道自己亲人没有归来的,他们也不清楚是战死了还是被俘虏了,惶恐之下,自然是先哭为敬。
他们的哭声,让其他百姓更加心慌。
于是,溃退的士兵、牵着的战马、穿插其间寻找亲人的百姓、找到亲人正嘘寒问暖的人家,一时间拥塞了整个村口。
从其他村镇、部落召集来的士兵,是要由村里人以家庭为单位,安排他们的吃住和治疗的。可眼下这种混乱局面,哪有人顾得上他们。
打仗不带家属,也许原因有很多,这绝对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如果这里是一座单纯的军营,绝对不会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
“我认出他们的人了。”
一个被齐腕砍掉一只手掌的人,托着自己混乱用衣袖包扎的伤口。
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他哑声叫道:“那人来过咱们村,是阿克敦的大外甥。”
“他大外甥不是跟着完颜驴蹄大王去山东了么?”
“是啊,可我看见他了。”
“阿克敦呢?”
“死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和慌乱,难道驴蹄大王回来了?
他们本都是驴蹄部族的百姓,一听族长竟然从山东回来了,愤怒仇恨瞬间就被恐慌和不知所措所取代。
驴蹄大王回来了!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就像一块石头投在水中荡起的涟漪,迅速荡漾开来。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阵急骤的驴蹄声。
或许……反正是蹄声。
蹄声越来越近,密如骤雨……
杨沅依旧跟在队伍当中。
见识过他的身手以后,李佑他们就不再劝说他躲在后面了。
保护他?
如果他都需要有人保护了,那一定是自己这边快要全军覆没了。
他们是一路轻驰,快到背荫镇时,才突然加速冲锋的,目的就是不给镇上应变的机会。
队伍中本来就有不少来过背荫镇的人,这个冲锋的分寸就非常好把握。
镇上不是没有派人戒备,甚至还有刚刚派出来准备去打探他们底细的斥候。
只是当他们惊骇地发现迎面而来的骑兵,急急圈马准备回去报讯的时候,就被密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一千余骑,如洪水一般越来越快,丝毫不因他们而停滞。
村口,混乱的人群如同一道脆弱的堤坝。
洪水涌到,决堤了!
“驴蹄大王的兵马杀回来了!”
“快逃命啊!”
这就是积威的作用。
本地百姓被完颜乌里野家族统治太久了,完颜驴蹄被迁往山东才不过两年,他对这里的影响力还没有消除。
完颜驴蹄归来的消息一喊出来,镇上百姓根本生不起反抗之意,他们只想逃。
完颜元昀气极败坏地刚和他的好友上官骆说明返程时猝然遇袭的情况,就听到了院落外面村民们惊慌的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