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院的所有官员、吏员和执役们,包括以前曾在宣旨院任职,如今仍然任职于枢密院,没有外放地方或者去了其他衙门的人,全被集中到了宣旨院的四间大屋里,由都察院的差官和雀字房的人看管着。
被人当成嫌犯一般看管,晚餐也要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吃,这让许多官员很是不满。
“我看,这就是他杨沅挟怨报复,公报私仇!”
一个官员愤愤不平地道:“谁不知道杨沅和我宣旨院张院长不和,如今居然叫他来办理此案,这不合规矩。”
立即就有一些官员胥吏纷纷抱怨起来。
“是啊,我程某人行的端、坐的正,虽然不怕他查,却也不该由着这等对我宣旨院怀有敌视之意的人来断案。我们该请示枢相,要求都察院换人!”
“对对对,我们一起去找枢密使……”
许多人纷纷响应,就要冲出暂时羁押他们的签押房,去向杨存中请命。
因为杨沅和张宓的恩怨,他们是真的信不过杨沅会秉公而断。
不过,他们还没冲到门口,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刘商秋,一個是卢承泽。
两人都很年轻、都很英俊,一个绯袍、一个绿袍,站定身子,便往众人身上一扫。
本来情绪激动,想去找杨存中告状的人缓缓退了几步,冷静下来。
虽然大家都是被拘留在此,但是按照官阶高低,也是有人坐着,有人只能站着。
那位王副承旨与何押衙,自然是有座位的。
卢承泽对他们并不熟悉,刘商秋同样不太认识宣旨院的人。
他四下一扫,便沉声问道:“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何在?”
突然肃静下来的宣旨院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王加逸。
坐在王加逸上首的新任宣旨院长惊讶地看了一眼王加逸,下意识地闪了闪身子。
虽然两人都在坐着,拉开的距离极为有限,但那避嫌的心态已经表露无遗。
王加逸的心理素质较之张宓可是差远了,听人一叫,脸色刷地一下,惨白如纸。
旁边一位同僚低声唤了他几句,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的神情举止如此失常,同僚们马上就发现不对劲儿了,看他的眼色顿时深沉了几分。
卢承泽冷笑一声,道:“王加逸,都察院佥都御史有请。”
他一摆手,就有两个按刀的侍卫冲过去,在王加逸左右站定。
这一回,卢承泽连王加逸的官名都不叫了,难不成这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一想到这里,王加逸更是体若筛糠,步子都迈不动了。
那两个侍卫一看,立即将他左右挟住,半拖半走地向外走去。
卢承泽又道:“谁是宣旨院押衙官何逍!”
还有同伙?
宣旨院众人刷地一下,又向何逍看去。
何逍的官职虽然比王加逸小,心理素质却比他好了太多。
虽然何逍也控制不住地脸上变色,但缓缓站起身,还是强作镇定,脚下也很沉稳。
卢承泽道:“何逍,我们佥宪一并有请。”
何逍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昂然向前走过去。
王加逸被带到雀字房的签押房外,正惊慌不安,就见何逍也被带了来,顿时心中一凉。
如果说,他本来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在看到何逍也被精准地挑出来带到这里时,他的心理防线就垮了。
他站在侧厢廊下,眼睁睁看着何逍被两个高大魁梧的侍卫挟持着,直接走向签押房。
何逍为了表现无辜,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居然没有看见被暂时押在侧厢的王加逸。
消息迅速报到了杨存中那里,此时郑远东也在杨存中这里等着消息。
两人听说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和押衙官何逍被带去讯问,不禁面面相觑。
郑远东道:“还真是宣旨院现任官员,做下了这样人神共愤的一桩案子?”
杨存中赞道:“老夫早就觉得杨沅此子不凡,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雀字房里,审讯却并不顺利。
杨沅问道:“何逍,绍兴十八年至绍兴二十一年,你是宣旨院勘印房管库。”
“不错!”
“在此期间,勘印房造起一堵新墙,你身为管库,可知晓此事?”
“下官并不清楚。”
“你是管库,不知此事?”
“佥宪有所不知,宣旨院并不是每天都有勘印事务,无事时,库房十天半月也不打开一回,下官不知此事,有何稀奇。”
“勘印库里,在绍兴十九年,曾连续一个多月,大量购入纸张、油墨等耗材。
但在此前后,勘印房并没有大宗印刷任务,这远比平时耗费量多的多的材料,用在了哪里?”
“时隔太久,下官记不清了。不过,既然当时购入大量材料,说明就是有需要的。
别的且不说,就说去年秦熺等人主持编修史料,就购入了大量的材料,其中耗损,也极是巨大。
有时候,勘验失误,有了错字漏字,有错的雕版和已经印刷好的材料,那就要全部报废的。”
“这么说,你在绍兴十九年,勘印房大量购入材料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来晚归持续一个多月,也是因为在那段时间,有重要印刷事务了?”
何逍狡黠地道:“应该是吧,实在是时隔太久,下官记不清了。”
卢承泽勃然大怒,拍案道:“何逍,你拒不交代,是要罪加一等吗?”
何逍瞥了卢承泽一眼,淡淡地道:“卢御史此话从何说起?下官明白,你们提调我过来讯问,应该是怀疑那夹墙中的女尸和童尸与下官有关。”
何逍越说越是愤慨:“但,下官可以告诉伱们,此案,下官毫不知情。
杀害妇人幼子,人神共愤,何某也是自幼读圣贤书的人,岂能干出这等禽兽之举。
你们若是因为当时何某担任勘印房管库,就强加罪名于何某,何逍死也不服。”
杨沅微笑道:“何押衙,你不要误会,本官如今只是依例询问,既未对你用刑,也未确指其罪,何必这么激动呢。”
何逍激动地道:“杨佥宪,你和我宣旨院原院长有私人恩怨,这事儿枢密院上下谁人不知?
如今,偏生是你来查办此案,你让下官如何不心怀忐忑?”
“杨佥宪,当日你为岳帅鸣冤,是天下公认的大英雄。今日,你若有真凭证据,只管拿出来。
如果没有,难道要效仿被杨佥宪你深恶痛绝的秦长脚,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下官吗?”
这句话可就说的太重了,自从秦桧被定为反贼,岳元帅得以伸张正义,“莫须有”这句话就成了最狠的一句骂人话。
什么人才会用“莫须有”来加罪于人?
当然是秦桧之流啊,留下千古骂名的大奸臣!
杨沅顿时脸色一变,强笑道:“本官只是秉公排查,由于你那段时间所在的位置,有着重大嫌疑,自然要先行调查。
你只消说明你所知道的情况就好,本官断案,是守规矩、讲证据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然不会强行加罪于你。”
何逍一脸悲愤地道:“是么?方才卢御史提讯本人时直呼其名,其嚣张跋扈之态,俨然已经视何某为罪人了!
待进了这签押房,你杨佥宪又何尝不是把下官当成罪人?你坐着,下官站于此处,你与主审何异,下官与犯人又有何区别?”
杨沅咳嗽一声,怒视了卢承泽一眼,喝道:“本官说了,是请何押衙过来协助调查,真相未明之前,岂可当着宣旨院一众同僚直呼其名,我都察院办案是讲证据的,怎么可以飞扬跋扈,仗势欺人?”
卢承泽尴尬地道:“下官……下官,哦,下官是先唤过何押衙官职的,只是后来急于提……请人过来,一时言语疏忽了。”
杨沅挤出一副笑脸,对何逍道:“本官对何押衙并非以罪人视之,只是本官急于查明案情,一时焦灼,忽略了礼仪。咳,卢御史,还不快请何押衙坐下问话。”
何逍见了二人这般态度,不禁心中大定。
他们确实找出了自己,毕竟有些痕迹是无法遮掩的。
可是,能以此作为铁证吗?
显然不能!
既然如此,他们就奈何我不得。
只要我态度强硬一些,没有铁证,我就高呼冤枉,把他类比冤枉了岳帅的秦桧,这顶大帽子扣下去,他一个爱惜羽毛的朝廷新贵,断然不舍得把大好前程葬送在我的身上。
想到这里,何逍胆气顿壮。
他傲然走到一边坐下,欠身接过卢承泽递来的茶杯,优雅淡定地呷了一口,对杨沅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
“杨佥宪,您是为岳帅平反的大功臣,如今更是屡立大功。坦白讲,下官是把您视作我枢密院的骄傲的。
平时下官与亲友邻居谈起您,一直以曾和您同衙为官的经历为荣。
您为人正直,痛恨那没人性的禽兽,下官甚为理解您的心情。
下官曾任勘印房管库,对宣旨房诸般事务很是了解,就这么跟您说吧,您若直接从宣旨院着手调查,是很难查清真相的。”
杨沅虚心求教道:“何押衙何出此言?”
何逍道:“咱们枢密院各个职司衙门,其实是忙的忙死,闲的闲死,有很多清闲的官署和官员,一年到头也无所事事的。”
杨沅深以为然,颔首道:“不错,本官任职于枢密院的时间虽短,却也清楚这种情况。
就如枢密院所设置的尅择官,他可是一年到头也没一件事情做的。”
何逍听了不禁一呆:“尅择官?我枢密院中,还有这么一个官职吗?”
杨沅笑道:“何押衙在枢密院任职十多年了,居然不知道么?如今枢密院的尅择官名叫寒千宸,枢密院里确有这个官职的。”
“寒千宸?没听……哦!‘东西厨’里有个老寒,整天无所事事,到处转悠,难道他……”
“不错,正是此人。”
何逍干笑道:“呃,下官还以为他是东西厨的一个采办。”
杨沅摇头道:“非也,他是尅择官,主掌占卜吉凶的。”
何逍笑道:“下官对此确实一无不知,这个官职的名称,都还是头一回听你杨佥宪说起。
咳,话说回来,下官的意思是,我宣旨院勘印房,虽然不似这姓寒的一般清闲,但是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勘印事务。
您想,文教方面的书籍、佛道方面的经典,全都有礼部负责,枢密院主掌军机,能有多少需要雕版刊印、颁发天下的东西?
也就是秦熺担任枢密使期间,将编修史籍的事情揽了过来,为了给他的资历增加一笔大大的功绩罢了。
所以,勘印房实际上……”
何逍有些不太自在地坦白道:“所以,勘印房实际上,经常满屋的蛛网,那大门都不会开启一回。
如果有人在此期间私配了钥匙,悄悄潜入勘印房做些什么,那可真就有了‘灯下黑’的效果,是没人能够发现的。”
杨沅眉头一皱,示意卢承泽继续做笔录,又开口问道:“可是,本官查到,勘印房曾有大批材料进项,这……”
何逍道:“因为我勘印房的人无所事事,所以有时候会在外面接一些私活。
由于那纸张、油墨等材料,若非宣旨院正式进项的材料,是进不了枢密院的,所以只能从公账进货。
不过,我们虽然动用了公账上的钱款,但勘印房承接的这些私活,所得收入都是要上交枢密院和宣旨院各一部分的。
这一部分钱,足以弥补之前的花销还有节余,这些节余都会充入院库,当作日常支用的款项。”
杨沅一听就明白了。
他去临安府担任通判时,就因为小金库问题,和前任通判晏丁迟迟不能交接。
各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小金库,衙门里各司各署也都有自己的小金库,这就是时下的现状。
杨沅是没办法用这件事大做文章的,否则就是与满朝文武、天下官吏为敌了。
以现在的仵作勘查技术,能够判断出那死者是六七年前死亡的,这就已经非常难得了,不可能做出更加精确的时间判断。
所以,就算查到何逍这边曾有一段时间,进购了大量材料,并且早来晚走,潜进勘印房利用公家的技术和设备印刷私人印刷物,也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这个月被砌进墙里去的。
而且,何逍既然敢这么说,那么那段时间里,他们很可能真的承接过私活。
就算针对此事严加调查,相信所有涉及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杨沅眉头紧锁,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显然是意识到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复杂之处了。
何逍道:“其实以下官看来,杨佥宪要破这个案子,应该从死者身上着手。”
杨沅精神一振,忙道:“此话怎讲?”
何逍道:“枢密院中任职的,若是官,便是京官,可以携带家眷。若是吏员或执役,那更是临安本地人。
一个小妇人,带着一个幼童,能进入枢密院,那么必然是他们的亲眷。
也就是说,这妇人和孩子应该是临安人或是当时随官员长住临安的女眷。”
杨沅的眼睛亮了起来,急忙道:“所以呢?”
何逍道:“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幼童,被人杀死,藏尸于夹墙之内,那就是失踪人口。妇人和孩子,是最容易被拐卖的人,临安府衙岂能没有报失人口的记录?”
“对啊!”
何逍道:“杨佥宪只要调出七年前到六年前,临安府报失人口的记录,想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必然不难。
毕竟,一户人家,同时失踪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的案例不多见。
一旦确认了死者身份,她们与当时宣旨院中何人有关系,还会很难查证吗?”
“妙!妙啊!”
杨沅拍案而起。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何逍,兴奋地道:“何押衙一语惊醒梦中人呐!本官不曾做过刑狱官,阅历经验难免不足,亏得何押衙提醒。
好好好,本官马上就让临安府提供六七年前所有失踪人口的报案讯息,待此案勘破后,本官定会如实上报,为你请功。”
何逍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下官也是年岁大了些,难免听过见过些事例,信口一说,作不得准的。若真能因此破案,下官也不敢居功。”
“不不不,为官从政,务必先去私心,私心不去,不能为公。
本官为人一向如此,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绝不会抢功冒功。何押衙你尽管放心……”
外面,刘商秋已经把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给带来了。
他听到杨沅“拍案为号”时,就马上把王加逸提了来,正好看见如此一幕。
这一幕,王加逸是一定能看到的。就算何逍没有主动献计,杨沅也会寻个别的由头“拍案大喜”,然后跟何逍拉拉扯扯的,直到王加逸进门,让他看见才算了事。
一见王加逸被带进来,杨沅马上松开何逍的手,走回公案后面,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侧面桌上负责记录的卢承泽道:“何押衙所言,可都记下了?”
何逍看见王加逸,很想跟他通个气儿,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就连暗示都不方便,只好趁刘商秋不备,对他使个眼色。
卢承泽搁下笔,客客气气地道:“何押衙,请你看看,本官所录内容可有疏漏、错误,若是无误,便请画押吧。”
何逍无暇再与王加逸沟通,只好走到侧面书桌前,拿起笔录观看。
杨沅神色一冷,对王加逸道:“且站在一旁,一会儿再询问你。”
王加逸听了,心头便是一沉,杨沅这语气……
何逍将笔录浏览一遍,见内容无误,便点了点头。
卢承泽把笔递过去,何逍在笔录上逐页画了押,杨沅道:“且送何押衙回去。”
卢承泽满面春风地对何逍道:“何押衙,请。”
刘商秋就在王加逸身边站着,何逍无法再对他暗示,只好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便出门而去。
王加逸顿时狐疑起来,何逍为何如此淡定?他向我笑什么?他刚刚递来的那个眼色,究竟是什么意思?
房门徐徐掩上,将关未关之际,王加逸就听到卢承泽的声音道:“临安周边府县,并不太远……”
院子里,卢承泽陪着何逍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勘印房官吏属员之中,可有家眷安置在左近府县的么?”
何逍道:“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卢御史不妨让周边府县,把六七年前的失踪案件一并报来,毕竟符合一女一童一家人同时失踪两人的案子并不多见,排查起来不难。”
卢承泽颔首道:“说的是。”
签押房里,王加逸心思急转:“临安周边府县并不太远……,所以,将功赎罪,贬官发配时不会发付到太远的地方?”
杨沅在案后坐下,信口问道:“王加逸,你是绍兴十七年任勘印房主事的?”
王加逸看了眼侧方负责笔录的卢承泽的书案,上边放着四五页的笔录,墨迹淋漓,将干未干。
王加逸道:“杨佥宪,不等卢御史笔录么?”
杨沅一下子被提醒了,便随口道:“哦,那你就稍等片刻。”
王加逸一见他如此敷衍的态度,心中更加紧张。
当年我是勘印房主事,何逍只是一个管库,论身份论职权,我在他之上。
如今,我是副承旨,他是押衙官,我还是在他之上?
为何杨沅对他礼遇,对我刻薄?
难道何逍已经供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