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明明并不复杂,判决却一波三折的案子,最终被送到了官家的御案之上。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各有各理。
张宓等人该不该死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三法司之间变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他们在争话语权,在争谁说了算的问题。
以前的御史台虽然有权力监督大理寺断案和刑部执法,但是这个监督权实际上很少使用。
实在遇到案件特别重大、影响过于广泛,各方意见又不统一的事情,来个“三司会审”,三方共同协商也就解决了。
但是现在御史台改成了都察院,如果你只是改个名字也无所谓,可你还真要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这是权力问题,这是领地意识,今天让一步,明天你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所以,三法司之间寸步不让,满朝文武则围观看戏。
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人约束着。
从根儿上讲,三法司都不招文武百官们喜欢。
只不过平时没有切身的矛盾,不会表现出来而已。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年逾七旬,白发苍苍。
他是大宋都察院首任都御史,史书上是要留下浓重一笔的重要人物。
他绝对不允许都察院的权威在他任上受损。
否则,来日都察院在三法司中的地位最低,他就是都察院的第一罪人。
老朱白眉耸立,声若洪钟,那气冲斗牛之势,完全不像個垂暮老人:“官家,都察院监察天下,弹劾不法,何错之有?
监督,本就是朝廷赋予都察院的权力,我都察院察觉大理寺断案不公,就有权制止他们的错误判决!
都察院不秉公执法,而循私情,何以震慑四方、肃清朝纲,为官家所用,为大宋朝廷所用?”
大理寺卿吴书掸了掸紫色的官衣,缓步而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呵呵,亚相此言差矣,我大理寺决断案件,就不能惩治奸邪、平反冤狱,维护国法了?
监督监督,只是监督,而你都察院现在俨然是凌驾于我大理寺之上,直接干涉我大理寺执法了。”
刑部尚书析折紧随其后,沉声道:“臣仔细看过张宓诸人的罪状,其行为固然是人神共愤,但法就是法。
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意,违背法令凭一己好恶而执法,无论结果善恶皆是枉法。
都察院意气用事,若是这一次朝廷放纵了,今后又如何保障命令之贯彻,王法之尊严?”
三人各站立场,据理力争。
这三位都是饱学之士,满肚子文章,言语之犀利,单听其中某一个人说的话,都叫人觉得大有道理。
这一番争论,整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三方都喷得声音嘶哑,口干舌燥,尤自不肯罢休。
赵瑗只听得头大如斗,便出言制止道:“三位卿家不要着恼,今日之争,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天下公义。
众卿之所言,皆是国之大义。众卿家亦当以大局为重。对于三法司的意见,朕会深思熟虑,再作决断。你们先退下吧。”
三位老臣无奈,只好恭应一声,退出大殿。
吴书还想过来跟朱棹唠上两句,大家都是为了公事,没必要剑拔弩张的。
可朱倬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人了,哪还管你这个。
朱倬把大袖一拂,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嘿,这老匹夫……”
吴书闹了个没脸,不禁恼羞成怒。
析折走到他身边,微笑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人家现在就是随心所欲了,随他去吧。”
吴书道:“这老东西,临了临了,也不考虑留一份好人缘。都察院而已,有事没事的给官家进个言,弹劾个官员也就算了,现在还真想插手我们两司的细务了。”
他看向析尚书,强调道:“如果我大理寺今日被都察院压了一头,任由他们插手进来,下一个可就轮到伱们了。”
析折道:“本官自然明白。此事,还需你我两司联手,务必要打压一下都察院的气焰,他们太嚣张了!”
……
虽说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但临安城的繁华热闹,比节前也差不了几分。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店铺门前还挂着元宵节时的大红灯笼,走在街上的人,脚步并不匆匆,人人喜气洋洋。
街道两旁,摊贩们叫卖声不绝,茶楼酒肆之内,聚会饮酒的朋友,都在高谈阔论。
如果你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们讨论的大都是张宓这桩案子。
内河边上,柳条轻拂着水面。
有农家女在河边浣衣,捶打、聊天。
她们如今的聊天内容也少了家长里短、男人孩子,聊的最多的,同样是张宓这桩案子。
民意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看你能够运用到什么程度。
许多事情,如今都在发酵中。
临安小报每日连篇累牍,集中报道此案相关与进展,都快变成临安法制报了。
临安的勾栏瓦子,各家杂剧团,都在演岳家班排演的“杨沅探案”,并且每家依据自己不同的演出风格和特长,在不断丰富、改变它的内容。
比如那习惯于用下三路吸引眼珠的,就把节目的重点放在了张宓如何强占儿媳上。
有那习惯拍鬼神戏的,就改编了原剧情,增加了杨佥宪接受高素莹母子冤魂报案,从而开始破案的情节。
在这家戏班的故事里,大恶人没有受到国法制裁,是遭到了鬼神报应,却也格外受人欢迎。
当然,所有这些剧目里的人名大多做了改变,不过谁人一看,都知道这是演的什么故事,原型又是何人。
民间对此尚且如此热议,官员们自然更是对此话题乐此不疲。
他们上衙当值时辩论,私下聚会饮酒时还是会辩论,其中与同僚、与友人争的面红耳赤、坚持张宓应该处死的官员不在少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发酵,就等着炸缸的那一刻了。
……
夜幕降临,远处的雷峰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庄严而神秘。
孤山上的亭台楼阁沐浴在夕阳之下,远处正有兴尽而归的游船在水面上缓缓而行。
不过,如果有船向孤山这边靠的近了,就会马上有一艘小船迎上去。
三言两语之后,那艘游舫就会改变航向,驶离孤山水域范围。
因为拦截游船的,是便衣的皇城司亲从官。
孤山上,一座小亭。
骆听夏站在亭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亭中,探出两根鱼竿,亭外就是湖水,鱼线就探在那湖水中。
赵瑗和赵璩,一身公子袍服,并肩坐在亭内,手持一根鱼竿。
赵瑗眉头紧锁,目光透着凝重的忧思,缓缓地道:“璩哥儿,一个张宓的生死,并不重要。
皇帝可以因为水灾、旱灾而大赦天下,也可以因为太后的诞辰、皇子的诞生而大赦天下。
如今自然也可以下旨,法外加刑,置张宓于死地!”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法外’。法外杀和法内杀,意义大不相同。
子岳这一回是想借助此案,撬动不杀士大夫的规矩。
而士大夫又是国家之根本,我不能不予担心呐。”
你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说刑不上大夫,两者冲突吗?
不冲突。
同罪,可他不同罚呀!
大宋士大夫的特权之一,就是犯罪成本极低。
而张宓案迄今为止,还集中在三法司之间撕逼,是为了各自的尊严与权利,互相撕打争吵阶段。
满朝文武对此乐得看笑话。
但是随着杨沅的推动,很快就要上升到士大夫犯了死罪,受不受死罚的问题。
到那时可就捅了马蜂窝,今天还在看戏的文武百官恐怕要纷纷下场,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殊难预料。
赵瑗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他担心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强烈反应,会让随着金国的内乱,形势一派向好的大宋也陷入混乱之中。
赵璩没搭理他,赵璩刚看到自己的鱼漂颤动了几下,他觉得快有鱼要咬钩了。
赵瑗沉吟片刻,又道:“我朝自立国以来,一直是以文治国,以德服人。若无士大夫之效力,何来今日之繁华?我担心,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鱼漂不跳了,赵璩提了一下竿,看到饵被吃掉了,却没咬钩。
他一边收竿挂饵,一边横了赵瑷一眼,道:“如果诸国归附,你的威望如日中天之际,都不能挟此威势而变易规矩,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改?”
赵瑗苦笑道:“你倒洒脱,我是担心,如果与士大夫产生激烈矛盾,或许会让如今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因此不敢不慎。
我是皇帝,士大夫枉法,亦可判死罪,这是强化皇权的事,我有不愿意的道理?如果不是为此担心,我为何要犹豫?
什么勒石三诫,我还不知道咱们大宋从来就没有过那玩意儿吗?谁会给自己的子孙头上,套上这么一个枷锁?
太祖在位时,杀的贪赃枉法的官可不少,太宗在位的时候也是如此,真宗朝的时候,文官犯了死罪,一样是杀。
直到仁宗年间,才开始对文官法外开恩了。仁宗啊,这个谥号,是文人士大夫们白送的么?
只是,士大夫的力量日益庞大,列代先帝长于深宫,早已失去了开国二帝时的杀伐果断,皇权被重重束缚,假的慢慢就变成了真的,法外就变成了法内。”
说到这里,赵瑗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就是宋仁宗心太善,耳根子太软,被士大夫集团给PUA了。
不过,他也没有立下过“士大夫有罪不杀”的制度,只是事实上,在他任皇帝期间,是这么干的而已。
随后的一代代皇帝更加软弱,士大夫的影响力进一步加强,皇帝的不作为就使得“不杀士大夫”成了一条士大夫们炮制出来“祖制”。
赵璩奋力一甩鱼竿,说道:“既然知道,你还怕什么?”
赵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遭到强硬反抗,只怕两败俱伤,等再恢复元气,怕要错过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
赵璩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先躲开,如果这篓子捅大了,真的补不上的时候,你再回来收拾残局。你给我一个‘监国’,我来做。
我要真的没做好,你回来后,削了我的亲王爵位,贬个郡王,士大夫们也就息怒了。”
“嗯?”
赵瑗诧异道:“你让我去哪?”
赵璩道:“去哪儿不行?你先出杭州,这边让我来折腾,我不怕他们,他娘的,谁怕谁?”
赵瑗想了想,此法大有可为啊。
这就像当初两兄弟都是储君人选时,只能故作对手一样,倒不失为一种策略。
赵瑗遂一拍额头道:“倒也可行,只要我不是最后的决策者,眼见事机不对,我再收拾残局也就是了。那……我去径山寺逛逛?”
赵璩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就去个径山寺,从临安到余杭是吧?来回快一点就一天的路程?”
赵瑗老脸一红,道:“那你说,我去哪?”
赵璩想了一想,两眼一亮,道:“去成都怎么样?”
赵瑗一愣,道:“这么远?”
赵璩道:“你要走,就走远些,省得那些士大夫三两天功夫就能找到你哭诉一番。
再一个,成都府乃国朝重镇,现在又有西夏蠢蠢欲动,你去巡幸成者,就近接见边军诸将领,必然会给西夏和金国一个错误判断。可谓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赵瑗听了大为意动,皇帝说是普天之地,莫非王土,可皇帝却大多只能困于深宫,一辈子也没离开京城多远。
宋朝的皇帝尤其如此,出过远门儿的除了开国二帝,还有远赴泰山封禅的第三帝真宗,也就是先帝赵构了。
他的江山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掌控江山、治理江山的皇帝全凭想象。
赵瑗道:“这……倒也使得。不过,百官一定会劝谏不许的吧?”
赵璩更不耐烦了:“偏你担心那么多,他们不想你出京城,你找个他们拒绝不了的理由嘛。”
“比如说……”
“比如说,太皇太后身体有恙,夜梦金甲神人谕示,须得官家亲往……嗯……,成都青羊宫上香,方能痊愈。官家要尽孝道,怎么啦,谁敢拦阻?”
赵瑗欣然道:“此计可行!只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舟车劳顿的,万一……”
“那就皇太后,皇太后年轻,还一身武功呢,老闷在宫里也不是办法,正好请她老人家出去散散心。”
赵璩一拍大腿,道:“对!太后更合适,我去跟太后说。”
吴太后是赵璩的养母,与他感情最为深厚,由他出面说项,自然没有问题。
亭外,小骆的耳朵微微一松。
皇帝要巡幸成都了啊,我也可以跟着去巴蜀走走了。
只可惜,去了巴蜀,就无法看到杨沅如何捅篓子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
……
杨沅今日放衙之后,邀请了国子监司业晏丁饮酒。
晏丁这位司业,在国子监里就相当于“教导主任”这么个职务,同他以前的临安府通判的权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日子久了,便也安之若素了。
虽然他是因为杨沅而离开了临安府,但是一番接触下来,对杨沅倒也没有什么恶感,两人反而交情不错。
今天杨沅请晏司业吃酒,为的就是把“张宓该不该死,能不能判死”这个话题,引入到“不杀士大夫”这个主题上。
这个话题,由士大夫的预备军,太学生还有国子监生们提出来,最合适不过。
虽然他们就是未来的士大夫,可少年人的理想感、道德感更纯粹,没有人认为自己学业有成,入仕作官之后,是奔着做一个赃官贪官去的。
他们尤其地痛恨败坏了士大夫群体、败坏了官僚群体的那些贪官污吏。
不过,杨沅在国子监除了晏丁,没有别的人脉。
所以,他只能借助晏丁的帮助,引导国子监监生们主动介入。
对于晏丁这样一个在临安府通判位置上,就尸位素餐、懒政怠为的庸官,你和他谈正义谈公道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谈改革弊政利国利民,那无异于对牛弹琴。
所以,杨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这样的办法去说服他。
什么东西都是有价格的,只要你能拿得出叫人动心的筹码。
杨沅当然是有筹码的,对一个仕途无望,数着日子等致仕养老的庸官来说,他最需要什么,杨沅恰好就有什么。
所以,这顿酒两个人喝的很开心。
第二天,杨沅就给到了晏丁他想要的一切,晏丁马上就利用他国子监司业的身份,技巧地引导起国子监的学生来。
学生们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张宓一案,他们也都听说过。
但是他们原本也没有想及那么深的根源问题,而是把论点集中在了张宓这一个例、这一个人身上。
晏丁只是在每月小考的时候,把这个月小考的试论题考题,和张宓杀人藏尸案联系了起来,并且在题目中提到,试论此案令三法司争执的根本原因与“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理念之间的联系。
小考结束了,但是这个话题才刚刚开始,它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成了整个国子监争论热议的焦点。
在杨沅款待晏宁的时候,王大少和樊举人也宴请了曾响应杨沅,为岳飞鸣冤的太学学生程宏图、宋芑。
作为学长,王大少请这两位一腔热血、满心正义的学弟喝了顿酒,席间只一番议论,程宏图和宋芑就成了两个火种。
随着他们的归去,“不论何种情形,都宽赦不杀士大夫”的利与弊,就成了太学的议论焦点。
张宓倒下了,那座无形的诫石碑,现在驮到了他的背上,能否随之倒下,就和张宓个人的生死,密切地联系了起来。
这时,枢密院勘印房也有动作了。
勘印房主事徐洪诚把一批油墨悄无声息地运出了枢密院,早就在盯着他和寇黑衣的刘商秋,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刘商秋马上亲自跟了上去。
一共十四桶油墨,在临安城中兜兜转转的,奔了“李巧儿书坊”。
李巧儿书坊负责“临安小报”的印刷,李巧儿是苏乔苏主编的合伙人。
李巧儿书坊图便宜,勘印房这种闲衙门想搞创收,所以两边合作,一个调制印刷油墨,一个购买印刷油墨,合情合理。
近来“临安小报”的销量暴增,油墨用量增加,也属寻常。
每一个环节,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但是,当天晚上,就有六桶油墨运出了“李巧儿书坊”。
老苟叔的人马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