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苏真不敢置信。
“是啊,这不正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吗?你看,它正在缓缓舒展它的花瓣。”南裳仰慕地说道。
吹埙一样的风声里,白色的手臂随风起伏,掌心的眼睛呼吸般起伏蠕动。
苏真感到一阵恶寒。
大和尚低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问:“这是九妙宫的法术?”
“持净真莲。”陆绮说。
“九妙宫名声不显,竟也有这等传承,若让四神宫知晓了去,恐怕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大和尚说。
“无人能夺我传承。”陆绮平静地说。
“你既有这等妙法,又为何要与我争夺离煞秘要?这不是多此一举?”大和尚问。
陆绮嫣然一笑,语气柔到了极点:“这又与你何干?”
大和尚捧腹大笑,他缓缓拉开架势,肩背抖擞之间,筋骨爆发出一连串鞭炮般的炸响,他浑然成了武僧,鲜血淋漓的扭曲手掌非但毫不影响,反而将他的气势衬得更加狞恶。
“徒儿,去为那位老友松绑。”大和尚嘱咐道。
“徒儿遵命。”
小和尚合掌一礼,朝着青毛老妖的铁笼子走去,陆绮正与大和尚对峙,无暇抽身,紫袍杀手们向小和尚围攻了过去,但这小和尚的身法之灵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紫袍杀手已是个中高手,却连一个小孩子的身都无法靠近。
小和尚轻盈地避开了众人的围堵,来到了铁笼之前,对青毛老妖合掌一礼后,拔出了老妖怪嘴巴里塞着的木疙瘩。
青毛老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道谢,它嗤笑了一声,提醒道:“小师父,小心你身后。”
“身后?”
小和尚并不将那些紫袍杀手放在眼里,他不开杀戒,只是因为他道心尚稚,无法确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恶人,害怕自己伤及了无辜。
可青毛老妖这一提醒之后,他立刻感到寒毛倒竖,巨大的危险在他身后显形,他回过头去,从清澈的刀刃中看到了自己秀气的脸。
白刃一闪而过,小和尚抬起手,结法印的手初现雏形,他的半张脸就被削掉了,脑花和血像煮沸的水一样翻滚出来。
“封花?”
苏真与南裳惊愕对视,这才发现身边的人已不见踪影。
出手的正是封花。
距离封花最近的紫袍刀鞘已空,那柄雪亮的长刀现在正被封花握在手中。
没有人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消失,又是什么时候出招的,电光火石之间,这个令人震怖的小魔头已被斩杀。
苏真知道封花很强,但没有想到她这么强,先前对南裳的戏弄根本就是小打小闹,她真正的实力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刀后,十余名紫袍杀手纷纷躬身,“属下参见剑首。”
对于紫袍杀手的顶礼膜拜,封花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她来到另一座车厢里,轻车熟路地取出了一个箱子,并从中拿出一个黑布包裹的物件。
苏真起初以为那是柄大刀,可黑布揭开,他赫然看到了一把假腿,假腿呈现钢铁般的色泽,却要轻盈得多,如果在另一个世界,苏真会认为这是铝合金材质的。
封花将机械假肢扣在断腿处,自如地伸展了两下,又将包裹假肢的黑布敞开,旋披在了肩头,最后,她将手指压在脸颊边缘,指肚轻轻摩挲之后,随着她小臂的舒展,那张黝黑的、散布疤痕的脸皮被她撕下,随手丢弃在地。
齐颈的短发在风中摇曳,封花露出了真颜,这张面颊有着夏夜新荷初绽的清新娇嫩,又刀雕玉琢般线条分明,红润天然的嘴唇,配上浅色的眼睛,说不出的精致与淡漠。
少女杀手展露真颜的刹那,明亮的长刀也黯淡了几分。
此时此刻,封花的身份已不言自明。
九妙宫豢养着一批杀手,杀手们等级森严,最次等的是灰袍弟子,其次分为青、紫,最强的几位杀手则身披黑袍,随侍宫主们左右。
当时在妙严宫中,青毛天尊就曾嘲讽过陆绮,说她看不起自己,竟连一个黑袍都没有带。
如今真相显露山水,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黑袍早已出手,她假扮为残疾少女,潜伏在妙严宫中。
想来也是她将妙严宫的布置汇报分明,陆绮才能如此顺遂地杀到妙严宫主殿的门口。
机械弥补了封花身体的残缺,黑袍加身后的少女手持长刃,锋芒动人,花颜亦是动人。
“陆绮大人。”
封花倒持长刃行礼。
陆绮对大和尚说道:“善慈和尚,我这位弟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比你的差呢。”
封花是杀手之首,也是陆绮亲传的弟子。
封花展露身份后,不少人感到兴奋,九妙宫的剑首大人就在身边,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南裳谈不上开心还是失落,她红唇张了张,没有言语,只有不知所措一样的迷茫。
唯有苏真感到恐惧。
——如果封花是九妙宫的剑首,是陆绮亲传的徒弟,那么,自己没有被陆绮的法术篡改记忆以及看到白色老君的事不全败露了?直觉告诉他封花可以信任,但他信任的,偏偏又是陆绮安插在弟子中的卧底。
不,也不对……
封花明明可以直接告知陆绮真相,为什么要帮他隐瞒这些?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吗?好像还是哪里不对……
苏真根本猜不透封花的心思,他只知道,现在又多一个人拿捏了他的生死。
心烦意乱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几分埋怨:“师父,这个女人的刀,好快。”
是小和尚的声音。
脑花四溢的小和尚没有死亡,他的嘴巴还在翕动,起初有些卡顿,之后越来越流畅。
他双手合十高举,抵着额头对着天空深深一拜,虔诚地说道:“无量慈悲离去佛在上,这个女人偷袭我,偷袭一定不是好的品德,那她就是恶人了,我下手也不必留情。”
小和尚眉心开裂,钻出了一根螃蟹般柱突的眼睛,他的皮肤水一样开始起伏,表面逐渐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口子里,一颗颗白色的纺锤形物体包裹着血肉鼓出,像是虫类的卵。
“三眼蛊身童?”
封花的语气凝重了几分:“先前看你就不对劲,原来是个妖。”
“三眼蛊身童……”南裳惊呼。
“你认识?”苏真问。
“这……怎么说呢……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吧。”
大招寺作为佛门圣地,天下正道魁首之一,其大罗镇魔塔下,关押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三眼蛊身童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七百年前被擒入镇伏塔的妖,因为牵扯过命岁宫的一桩大案,所以名声很大,许多父母为了让小孩子不与村上的地痞无赖结交,就骗小孩说他们是三眼蛊身童变的,专门把细皮嫩肉的小孩骗过去吃。
大罗镇魔塔倒塌后,被关押的群妖破塔而出。
三眼蛊身童被镇压太久,受真火焚灼,法力十不存一,记忆也早已模糊,变作了一张白纸。
他茫然地走在大招院尸水横流的废墟里,恰好看到善慈和尚在敲打木鱼,便问他在做什么,善慈和尚说自己在修佛,他看了一会儿,说修佛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于他剃掉了头发,带上了佛珠,成为善慈和尚的弟子。
“我若一心向善,纵是万恶不赦之身又何妨?”
小和尚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他缓缓抬起手掌,掌心鼓起的虫卵破裂,一只粉翅肉虫朝着封花振翅飞去。
封花随手一刺,肉虫就成了刀尖上的尸体,她轻振长刃,蹬地飞跃,朝着三眼蛊身童的所在斩去。
那一边,没有皮肤的苍白之手组成的莲花也在盛放,陆绮立在莲花下,乌黑的长发泻满了如玉的肩头,它顺着秀背笔直垂落,像是挂在凹凸起伏的山峦上的瀑布,折射出的浮华与艳丽是瀑布上悬挂的彩虹。
正如虹霞终会散去,这抹浮艳也转瞬即逝,随着“莲花”盛放,温柔与漠然的气质重新占据了上风。
仙术瑰丽梦幻,大和尚熟视无睹,他身形斗转,化作一道灰突突的旋风,直接朝着这法术显化的莲花攻去。
两边的战场同时开辟,他们一心对敌,故而招式凝练,法力极少有外泄的,所以这里虽然法术纵横,奇光闪耀,但身处战场边缘的人们竟然没太被波及,即便如此,大多数神志还算清醒的也竭力向战场外逃去,以免被误伤。
“喂,我的爱徒们,你们别急着逃跑,过来听本尊一言。”
黑铁笼中,被无陀索捆缚的青毛狮子转过幽绿的眼眸,它的嗓音浑厚而响亮,像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谁来帮我打开这铁笼子,我就将无上的福分赐给她。”
“你这老妖精,又在胡言乱语了!”南裳怒道。
“本尊是在给你们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已经背叛了我,按理说都该被抽骨扒皮,但……”
青毛老妖低沉地笑道:“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如果不好好把握,可就不要怪我铁面无情了。”
人群只顾逃命,根本没人理会青毛老妖的话,青毛老妖的笑声在满天奇光中回荡,成为了战场喧嚣的一部分。
苏真想寻找车缘的下落,可他仓促环视一周,根本找不到她的踪迹。
正跑着,身后又传来了“嗡——”的一声,不同于振剑而鸣的清声,这嗡鸣短促而嘈乱,更像是昆虫在疾速振动翅膀。
声音转瞬逼近,近乎轰鸣。
苏真循声望去。
一个黑影刺破沙尘,正掠空冲锋过来。
林中飞沙走石,视线不清,加上它们飞得太快,大约二十步开外苏真才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是地狱里飞出来的甲虫,同样有坚厚的角质前翅和高速扇动的膜状后翅,不同的是,它们除了一双猩红发光的眼睛外,还有一张布满了锯齿的椭圆形大口。
先前说要投奔青鹿宫的小姑娘吓得腿脚发软,摔倒在地,不等她起身,黑影就从她的头上掠过,强健的肢足抱住了她的脑袋,凄厉的惨叫里,她手脚挥舞挣扎,却阻止不了飞虫的啃食。
不一会儿,留在原地的,只剩一个脖颈糜烂的断头尸体。
黑影朝他与南裳飞来。
原始的恐惧被瞬间唤醒。
苏真寒毛炸开,脑子像要被那不断迫近的嗡鸣声给撕裂,幸好他没有在恐惧中崩溃,及时伏身闪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血滴子般致命的一击。
鬼虫向后撞去。
它低空掠至南裳面前时,女子猛地跃起,凌空翻腾,精准地踩到了它的背上。
南裳手上没有兵器,只得用拳头狠狠捶击它的脑袋,将它的颅骨捶打得碎裂。
飞虫在空中一阵摇晃,失力坠地后依旧发疯似地振翅,贴着地面疾速打转,像是被剪掉了翅膀的苍蝇。
“孽畜!”
南裳冷冰冰的脸上充斥恨意。
南裳还没将这甲虫彻底杀死,一旁见识了这幕的小姑娘忙来投奔,她大喊着救命,一把抓住了南裳的胳膊,要她带自己逃命,南裳想甩开她,但求生欲带来了无穷的力量,第一时间竟没能挣脱。
死神再度振翅逼近,另一只甲虫的黑影倏忽出现在南裳身后。
南裳瞳孔骤缩,她的左掌仓促蓄了个掌心雷,拧腰转身拍出,雷光在甲虫的铁面上炸成零碎的闪光,甲虫并未死去,蛮横地将她扑倒在地。
巨虫近在眼前,它的脸更加清晰。
那是鬼武士一样的甲面,猩红细长的眼睛两侧长满了钢铁般的绒毛。布满层层叠叠锯齿的大口已经张开,南裳像是被置身于处刑架上的罪人,鬓丝散乱,脸颊惨白,曼妙的身躯被刑架扭曲成更夸张的弧度,她柔软的腰肢像是要硬生生折断,死亡的殷红也在眸底浮现,凄绝的美是她获死的罪状。
‘南裳要被虫子吃掉了。’
一切要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时,这个念头才后知后觉般在苏真心头闪过。
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在小镇过了十多年平静生活的苏真依旧没能适应这个世界的残忍,他和南裳认识不久,交情也算不上多深厚,南裳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明艳乐观、爱恨分明的姐姐,如果是在中学,她应该会是个元气满满的漂亮学姐,被很多人追求。
但现在,她要被吃掉了,在他面前被吃掉了。
这怎么可以……
不。
不要!!
只有他可以阻止眼前的一切发生,只有他可以将这绝望的一幕打断!
他害怕极了,但他也明白,如果现在转身逃走,这一幕将成为他永恒的心魔与梦魇。
刹那间,勇气刺破恐惧的壁垒,在心中野蛮生长。
苏真咬紧牙关,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飞虫的身体,要将它从南裳身上拽开。
“余月……”
南裳呆滞的目光重又亮了几分,虫子的铁钳因为苏真的搅扰有些松动,她本已麻痹的手脚被重新唤醒,南裳连忙在掌心重新聚了个雷球,拍向虫子的布满锯齿的嘴巴,雷球在虫子的口器中炸开,虫子嘴巴开裂,牙齿铁片般剥落,在一声声痛苦愤怒的尖啸中疯狂扇动翅膀。
狂风席面。
虫子在受伤后暴怒发狂,力大无穷,苏真与南裳联手也制不住它。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后,苏真已被虫子摔在地上,不等他爬起来,负伤的虫子报复般地朝他扑来,长满尖刺的肢体抓住了他的脑袋。
仿佛血液析出冰渣,恐惧的寒气从内心最深处渗出。
虫子振翅带着他升空时,他听到了南裳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
“余月——”
树林在两侧退去,惊呼转瞬遥不可闻。
肢足上覆盖的锯齿扎进肉里,腥臭随着怪虫口器的伸张扑面而来。
巨虫怪力未失,碎裂的口器更像一把钝刀,用它行刑,反而会给受刑者带来更难以磨灭的痛苦。
高空与怪物皆是死亡的象征,它们鬼手般将他的心脏交错相握,砰砰砰的心跳声在耳畔呼救。
南裳抬起头,恰好看到怪虫张开巨口,将苏真的头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