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晓晓穿着干燥柔软的睡衣从床上起身时,眼前闪烁的光又让她赶忙闭上了眼——电视机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晚间新闻。
“南塘海洋馆已重新开放一个月,鬼影的传闻热度不减,海洋馆的客流量暴增,甚至出现了踩踏事故,据悉,海洋馆鬼影事件的高中生在两个多月的治疗后,精神已趋于稳定。
有关专家称,孩子看到鬼影很可能是压力引发的神经症,与其大肆炒作这种不科学、不现实的说法,更应该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为此,记者还走访了患者的家庭……”
电视上正放着海洋馆鬼影事件的新闻,镜头在游客和鱼群之间切换,最后又转移到了一张病床上。
病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面对媒体的采访,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应该是看错了……可能是那段时间精神太紧绷了……嗯,我之所以逃课去海洋馆是因为,因为……”
记者安抚着少年,引导他说出真相。
邵晓晓却是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
狂风暴雨、摩托车、追逃、殴打……昏迷前的画面涌上脑海,巨大的恐慌在她身体里弥散,她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没见过的粉色衬衫,下面的紧身牛仔裤也被一条宽松的居家睡裤取代。
借着电视机闪烁的光,她还能看到手臂上的淤青,这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这一切不是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邵晓晓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在暴雨力竭晕倒,最后看到的,是苏真被小混混们围殴的场景,童巧巧与陆涛都是无法无天的校园恶霸,她与苏真落到他们手中,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凌辱和虐待,可是,她环顾四周,这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家。
谁送她回的家?谁帮她换的衣服?又是谁把电视机打开了没有关?
电视机里的晚间新闻播报已经结束,主持人已经开始收拾稿件,当然,这新闻也是重播,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天将破晓,绝大部分电视台已经停播,画面由彩色图取代。
新闻的重播结束后,老电视机的屏幕也泛起雪花纹和杂音,邵晓晓连忙将它关上。
没有了电视机的响声,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邵晓晓双指压着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弄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问当事人,苏真……地痞无赖人多势众,昨夜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是苏真处于绝对下风,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心焦意乱时,邵晓晓忽然看到床头的台灯下压着什么,她赶忙去看,发现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作业我帮你写完了,好好休息——苏真’
如果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打开的是台灯,那台灯的第一束光就会把这张纸条照亮,将平安无事的消息传达给她。
邵晓晓将这简短的话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她立刻翻开书包,写完了的作业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书写者还刻意模仿了她的笔迹,有六七分像,如果不多想,很难分辨出来。
真的是苏真写的吗……
见苏真没事,邵晓晓虽松了口气,心中的困惑却远未得到解答,她想联系上苏真,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苏真的联系方式。
不过……
邵晓晓灵光一闪。
她踩着拖鞋飞快跑下楼,楼下黑沉沉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父母不在家里,只在桌子上放了十块钱,那是她明天的餐费。
对于这样的情况,邵晓晓习以为常。
她来到父亲的书房间里,打开了那架台式电脑,它已是征战多年的老古董,又被各种各样的软件拖得不堪重负,心焦地等待了四五分钟后,电脑屏幕终于亮起,她登上了QQ,打开了好友申请列表。
冉小红把自己的QQ号卖过给了苏真,无论如何,她也该先将苏真的好友通过再说。
她平时不爱上QQ,也不玩那些炙手可热的游戏,平时用电脑也多是查查学习资料,所以今天她打开QQ时着实吓了一跳。
“冉小红到底卖给了多少人呀……”
邵晓晓食指摩挲着滚轮,翻看着一长列的好友申请,一点点咬紧嘴唇。
加她的人五花八门,id头像形形色色,其中不少用的是自带的头像,签名也是‘这个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看上去是刚注册的号,特意用来加她的,邵晓晓首先将他们排除在外,还有很萌的动漫女生头像的,一看就是女孩子,也被无情否决。
列表里还有一个人很是扎眼,此人ID是‘芉姩氵箛单’头像是个斜刘海头戴式大耳机眼中透着忧伤的女生,她还加了备注‘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这个应该也不是苏真了。”
邵晓晓从不加陌生人,尤其是奇怪的陌生人,她默默将此人忽略了过去。
继续的搜寻也并无结果,邵晓晓靠坐在椅子上,心想苏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生呢?可除了昨夜之外,她与苏真的相处实在太少,她能提炼出的,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
身材偏瘦沉默寡言的少年,不算高也不算矮的个子,再长些就容易被班主任抓去理发店的头发,不轻易张扬的勇敢,以及……清澈的眼睛?
她可不是擅长侧写的侦探,无法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哪个是苏真。
邵晓晓坐了一会儿,感到一阵沉闷,她起身拉开书房的窗帘,推开了锈迹斑斑的窗。
微风夹杂着细雨吹了进来,在她发热的脸颊上沁成丝丝的凉意,她家的房屋是乡镇交界处的自建房,没有高楼大厦阻挡,推窗便是天地开阔。灰蒙蒙的雨云流淌过南塘的天空,不复昨夜的浩荡声势,更像是流窜的逃兵,再难酿成新的风暴。
九月的清晨,万物在天地间汹涌、流动,邵晓晓望着这一切,无法在画面中找到焦点,心也就跟着恍惚。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眼中雾色渐散。
邵晓晓关上电脑,快步跑回楼上,再跑下来时,她已背上了白色的帆布书包,睡衣睡裤也已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圆领印花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衣服边缘扎进裤子里,腰线显得颇高。
她将校服套在外面,路过桌子时还顺手将那十块钱揣进兜里,穿上黑色长袜,踩上双运动鞋,全副武装的邵晓晓推门而出,纤细的小腿从南塘寂静的清晨踩踏过去,在地面上溅起一连串漂亮的水花。
令邵晓晓惊讶的是,她的自行车竟也原封不动地停在院子挡雨的棚子下,是苏真骑回来的吗?可他骑着自行车怎么带得了昏迷的自己呢,这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反正要去找苏真问个清楚,邵晓晓也没多想,骑着就走。
她低估了九月天气的变幻莫测,昨天还是热气腾腾的秋老虎,今天就是天寒地冻秋风肃杀了,邵晓晓没骑一会儿膝盖便冻得发红,她也懒得回屋换行头了,咬着牙逆风前行。
路灯还未熄灭,一盏盏绵延无际,清晨的南塘如此安宁。
骑车进了镇子,邵晓晓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包子铺,买了一块钱三个的小包子,包子腾着白花花的热气,米面之香让人倍感暖和。老板找零时,她又想到苏真很可能也没吃早饭,又多买了三个。
“阿是晓晓哇,这么早就去学堂了啊?”
邵晓晓刚咬下第一口,就听到有人喊她,转头望去,发现是熟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王阿姨好。”
在她们家没拆到小镇上时,这个王阿姨是她家的邻居。
“晓晓怎么买了这么多包子啊,是不是交小男朋友了啊?”王阿姨笑着问。
“不……不是啊。”
邵晓晓头摇的像小拨浪鼓,她慌慌张张地解释说:“是给同学买的,嗯……就是小学时候的同学,对,冉小红,她还来我家玩过的,王阿姨不知道记不记得。”
“哦,记得记得。”王阿姨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有个从小玩大的朋友不容易哈,晓晓人缘好啊,又乖,不像我家那个,成天就知道追星,叛逆得要死。”
邵晓晓知道,一般来说,家长不会真的贬低自己的子女,王阿姨这么说,是在等她去反驳,女孩心领神会,立刻说道:“阿姨您就知足吧,张卉姐姐从小成绩就好,去年还考了那么好的大学,我爸老拿她说我,说我要是有张卉姐一半聪明,他肯定开心死了。”
“你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得很哦。”王阿姨眉开眼笑,又问:“你爸身体还好吧?”
“还好吧。”邵晓晓轻声说:“他住工厂的宿舍,不常回来。”
王阿姨哦了一声,叹气道:“你也别埋怨你爸,你是不知道你爸年轻时多风光啊,现在肯去吃这种苦头都是为了你,晓晓啊,你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别让你们家那群亲戚看笑话了。”
邵晓晓鼻子一酸,嘟囔道:“我知道的。”
王阿姨又问起了她母亲的事,问她母亲在做什么,还成天在搓麻将不,邵晓晓欲言又止,推托道:“小红还在等我呢,可不能让她等急了,改天再和王阿姨聊啊。”
也不给王阿姨再寒暄几句的机会,她将包子揣进兜里便骑车离开,骑出一段后,邵晓晓面对王阿姨时的笑容消失不见,母亲……邵晓晓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邵晓晓的母亲年轻时是非常出色的美人,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更兼有歌舞才能,只是她的脾气不好,经常发火,从小到大,邵晓晓几乎没能从母亲那得到一丝多的关怀,小时候她不理解这些,也不懂母亲为何漠视自己,只是她爸爸常常告诉她:
“你妈年轻时不这样的,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很温柔,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那妈妈后来怎么变了呢?父亲没有给她答案。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父亲活在一个殷实的大家族里,兄弟姐妹就有十多个,年轻时候他是当地有名的老板,风光无限,母亲的出身她不太了解,但从长辈的闲言碎语里,她大概知晓,当时母亲应该是某个小酒吧的驻唱,总之不太光彩,父母的婚姻遭到了整个家族的极力反对。
父亲力排众议,在和家里吵了个天翻地覆后,风风光光办了一场,据说爷爷奶奶当时一直在婚礼上摆脸色,敬酒也不喝。
这场婚礼本就在村子里争议非常,然而,在她出生后没几年,父亲又迎来了命运中最沉重的打击——和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合伙人卷款跑了。
富足的家境一落千丈,本就矛盾重重的家庭被彻底引爆,爷爷是可以出钱帮他渡过难关,前提是他得把这婚离了,兄弟姐妹们不乐意了,因为财产的问题吵个不停,催债的也时不时上门来闹,放炮仗,拉横幅,鸡飞狗跳,一日不得安宁,母亲甚至因此变得有些疯癔。
在邵晓晓仅有的记忆片段里,是父亲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将涌来的人群挡在外面。
后来父亲的生意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有所起色,又因为一场大病耗空积蓄,从此彻底颓靡不振。
而今春回大地,潭沙市又有腾飞之象,在有先见之明的人眼中,这场属于经济的奇迹将席卷整个国度,任何小人物都有可能翻腾出滔天大浪来,只是时过境迁,那个曾经风光的男人已被病痛磨灭了志气,大浪潮下的机遇与他再无瓜葛。
昨夜苏真挡在她面前时,她无端地想起了童年的那幕。
——男人张开双臂,像光挡住了阴影。
邵晓晓出神时,自行车已驶过街面,天上的云因风散开,一束束金色的光从云的间隙落下,连接天空与田野,邵晓晓总觉得这一幕在哪里见过,电影或者动漫,她想不起来,只是怔怔看着,习习凉风吹动她的鬓角。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苏真的家,邵晓晓按下刹车,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与鬓丝,踟蹰着敲响了苏真家的门。
咚咚咚——
门的那头没有回应。
咚咚咚——
还是没有回应。
不在家么?
邵晓晓不免担心起来,心砰砰直跳,正当她犹豫要不要报警时,咯的一声,门开了。
小姑娘心跳停了半拍,她愕然抬头,话语仓促:“苏真同学……诶?叔叔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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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