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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丽人 鬼影

    白蟒横在地上,尸首分离,只剩部分肢体还在抽搐似地颤动,很快也没了动静。

    大耳妖精远远瞧见了这一幕,惊恐万分,它盯着苏真生长出雪白手臂的左眼,也回忆了那个手势的来路,惊诧道:

    “道士?又是该死的道士!你的身体里面还住着一个道士?”

    它刚刚之所以突然逃跑,就是听到了苏真身体里的声音。

    可是,人怎么住在人的身体里,又怎么会从眼睛里面长出手来?

    等等?

    ‘眼睛里住着人?怎这般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大耳妖突然想到了什么,再看向苏真眼睛时,嘴巴大张,震惊不已:“怎么可能?这眼球……这不是妖王金劫羽车的眼珠子吗?你这妖女怎么会长金劫羽车的眼球!!”

    一切都说得通了。

    妖王金劫羽车,生有上百枚瞳孔,每个瞳孔皆是一个世界,收拢着绝世美人的魂魄。

    所以这颗眼球会长出手来,这是瞳孔中的魂魄在施展法术!

    那里应该关押着一个道门的女人。

    但一切又说不通。

    妖王金劫羽车千年前就已死去,百眼碎尽,元神回归至高海,重入轮回。这個人类少女怎么可能会长着一副妖眼,而且是已故妖王的妖眼?

    难道是在妖王活着的时候硬生生剜下来,缝自己眼眶里的?

    这根本不可能啊……

    左边的眼球里住着道门女人,那右边的眼球呢?那里也住着什么人吗?

    大耳妖从起初的震惊变为了好奇,它忽然觉得,自己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么有趣的事,也算幸运。

    攀在山崖上的蜘蛛却没想太多,它骷髅头一样的身躯像个充满弹性的气球,不断膨胀、收缩,发出轰隆隆的低响,炸雷声里,又一颗白色的虫卵被激射了出来。

    白蟒的手和头被斩断,一起被斩断的,还有缝住了封花手腕的丝线。

    虫卵射出之时,封花一把抓住苏真的后领,翻身躲开虫卵的同时,抓起了铁匠遗落地上的刀。

    有刀在手,封花倍感安心,她的手腕还有针线穿刺之痛,却并不影响挥刀,蛛妖下一次进攻时,封花的身躯已率先弹射出去,她攀援山壁如履平地,轻易到了这妖蛛身下。

    少女雷霆般出刀,插入蛛妖腹部,又收刀回刺,捣碎它的口器,两刀之后,少女鹞子般落回苏真身边,冷冷盯住那大耳妖,问:

    “你刚刚说什么?这是金劫羽车的眼球?你没看错?”

    “错不了!”

    大耳妖信誓旦旦道:“我曾见过金劫羽车大王,彼时大王如彩焰悬空,瞳放金光,煌煌生辉,这眼睛,这眼睛……不会错的,这正是金劫羽车大王的眼睛!”

    封花也倍感诧异。

    苏真眼球被啄后,她的确察觉到了一丝妖气,这是过去陆绮也不曾察觉的东西,难道说,这个朝夕相处的红发少女其实是个伪装到极致的妖?

    若是如此,能瞧见白色的老君倒是合情合理了!

    眼睛生出手臂之后,苏真的意识像是被什么占据了,始终没有清醒。

    大耳妖也不惧怕封花的刀了,它的一双爪子在胸前合十,念念有词道:“让我听听,让我听听她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苏真是什么身份,封花都将其视为朋友,哪怕同样好奇,也不会任由妖物窥探。

    封花挥刀欲出。

    刀光未至,大耳妖已双目圆瞪,七窍流血。

    临死之前,它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原来是个女魔头。”

    “女魔头?”

    封花看着身旁的红发少女,怎么都觉得她与这三个字不沾边。

    这时。

    白蟒的腹部忽然鼓起。

    被吞掉的四个铁匠弟子化掌为刃,剖腹逃出,他们身上布满了酸液腐蚀的痕迹,看着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却也都幸存了下来。

    换而言之,苏真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很显然,他们并不领这份恩情,四人身影散开,很快又将封花与苏真包围。

    这次,封花毫无惧意。

    她一点点将刀握紧。

    “我来指点你们刀法。”封花说。

    四位护卫皆是铁匠,在铁器的使用上,他们是最好的种族,封花这句话对他们而言无疑是莫大的羞辱,愤怒顷刻被激起,刀光当空交击,战斗霹雳雷霆般打响。

    封花将四个护卫尽数杀死之后,苏真眼球上细长的手已经缩了回去。

    随着白手的消失,他的眼珠子也咕噜转了一圈,归正原位。

    看着这一幕,封花心中恶寒,更忧心苏真安危,唤了他几声。

    “咳咳咳——”

    苏真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中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摸了摸左眼的位置,满手鲜血。

    封花见他苏醒,气息也趋于平稳,暗暗松了口气,问:“你到底怎么了?还有,余月,你为什么会有一双妖瞳?”

    “妖瞳?”苏真讶然。

    封花将大耳妖的话转述给了他。

    “金劫羽车……”

    苏真想起了鬼车塔墙壁上狰狞斑斓的画作,心中恍然:“竟是这样,难怪我的眼睛里有一个人。”

    “什么人?”封花问。

    “她……”

    苏真回忆方才的所见。

    人原本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眼睛的,但这一刻,苏真看见了他的左眼,不仅看见了,还看见了藏在左眼之后的那个……人。

    那是一位黑衣少女,半透明的身躯飘浮在一片虚无中,没有任何重量,少女容颜素净,鼻梁秀挺,眉如瘦月,唇如薄刀,雪白的身躯被黑夜般的长裙遮盖,只在底部露出了一双玲珑精美的小脚,纤长的青筋蔓延上小腿。

    这些都不是最醒目的。

    最醒目的是她飘舞的红发,长发红得浓烈,红得决绝,仿佛吞天而落的霞火。

    这。

    这分明就是余月!

    相比这个余月,苏真现在所使用的身躯,明显要幼态许多。

    “你说,你眼睛里住着另一个自己?”封花更觉惊诧。

    苏真同样不解。

    他的左眼怎么会住着另一个余月?那个余月高挑成熟,冷得像把刀子,声音也褪尽稚气,漠然无情。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第一次去缫池边沐浴时,他在缫池的水中看到了一个金瞳青皮的鬼影,对视了两秒后,那个妖影便消失不见。

    当初他就怀疑过,那是不是自己的倒影,但这种想法太过离奇,他也没有深思,如今回想……

    难道说,那个金瞳青皮的鬼影才是这身体原本的模样,真正的余月,其实藏在他的左眼里?

    他又想起了那个寓言故事。

    ‘这是余月的羊皮吗?’苏真心想。

    真相开始浮出水面,在它没有全完露出本来面貌时,一切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了。

    不待多想,苏真与封花一同撤离这是非之地。

    浓雾之外,咸湿的风吹来了遥远的征伐之音。

    虽已是白天,妖火却越烧越盛,长空已成赤色,它们仿佛老匠所诅咒的具象化,要屠戮一切,焚尽一切,置身在这灭世般的喧闹里,苏真只觉苍穹欲倾,一身刀术也似尘垢粃糠,难挡灾劫倾轧。

    西边正下着大雪,荒山暝茫无人,封花用脚踩了踩,发现这雪褥已积了一尺厚。

    老君变幻无常,人间的气候也无定数。

    那边的湖上火伞高张,这边的山峦大雪纷飞,两者相隔不到一里。

    苏真刚刚踏入雪地,心中便有警意。

    有人来了!

    封花同样觉察到了危险,身体紧绷,目光扫视。

    可是,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也没有,这危险来自哪里?

    “看上面!”苏真的五感敏锐异常。

    封花向一旁的山崖上望去,发现山顶上赫然立着几个白色的团状物,它们与雪同色,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

    封花看过去时,这些东西立刻沿着山壁轱辘滚下,一路包裹新雪,越来越大,即将抵达山脚时,一个个都有棕熊般大小,它们呼啸着飞驰过地面,朝着两人碾压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撤开,试图躲避,熟料这雪球犹若活物,还会转弯,它从苏真身边擦过,顺着惯性滚了一段距离后,竟又回旋着朝着后背撞来。

    苏真将法力聚于双臂之上,对着雪球轰出,他的拳头威力不俗,轰得雪块飞溅,可没一会儿,缺口的雪又会在滚动中填满,苏真一阵凌厉的闪避、进攻之下,这雪球反倒越来越大了。

    他越来越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不投身战斗的修炼都是纸上谈兵。

    这里有太多能力古怪的妖魔,效果奇异的法术,若没有经验积累,遇敌时乍见,不知如何破解,极有可能会被打得有力使不出。

    “余月!接着!”

    封花朝他大喊,将一柄钢刀抛掷过来。

    她从护卫那拾了两把刀,左右挥撩,使得极为顺手,接连将数颗大雪球从中劈断,藏在雪球中间的东西也被一同劈烂。

    它们像是胀大的白色苍耳,浑身长满毛刺,身体被劈开后,浆水喷薄,立刻毙命,再卷不动满地白雪。

    苏真接过刀,紧握在手,随着法力注入,长刀迎风嗡鸣,满刃寒光照得风雪失色。

    绛宫加速旋转,发出雷霆之鸣。

    苏真拧转刀柄,拉出如雪刀光,迎面而来的雪球西瓜般被切开,藏在其中的妖怪来不及躲闪便顷刻毙命。

    一刀击中,苏真感到酣畅淋漓,容不得放松,沿路的山坡上,越来越的雪球滚了下来,其中最大的,甚至有房屋那么大,若是硬劈上去,恐怕手腕都要震断。

    两人都知晓不能被这样消耗,一齐决定选条路强行突围,避到没有落雪的地方去。

    苏真与封花会合到一起,并肩疾行,一路刀光迭起,雪浪纷飞。

    虽斩去了不少追击的雪妖,可那最大的一个却是越滚越快、越滚越大,苏真仓促回头时,发现它已有小山大小。

    寒气针芒般滚上背脊,逃亡的少年少女在它的映衬下小若米粒,随时要被碾压过去。

    这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约莫有三个。

    “往那边跑!”

    两人异口同声道。

    苏真与封花飞快改道,带着这硕大无朋的雪球,朝那三名匠人奔去,匠人也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凝神望来,眉头紧皱。

    三人没有说半句废话,立刻出手。

    但见他们站立不动,齐齐推掌向前,苏真心中疑惑,想着他们这架势是要硬接这雪球吗?

    疑问初生,苏真的身后,大地突然开裂,岩石拔地而起,形成了一道又高又长的墙幔。

    雪球撞上墙幔,无法通过,也无力逆坡后退,只好顺着墙体滚动,试图绕过来,熟料这墙幔宛若活物,顺着地势一路延伸,直至悬崖。

    这雪球虽更迅更猛,可它实在太大,远不及同类灵活,调转不过头,活生生飞出悬崖,坠入了崖下的湖泊之中,激起白浪百丈。

    三名匠人垂落手臂,长舒了口气。

    “多谢道友相助!”苏真抱刀行礼。

    封花稍一犹豫,也跟着一礼。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匠人问。

    “我们是铁匠一脉的弟子,随师父一同出来斩妖,不慎被妖群攻散,误打误撞来了这里,本想在这僻静之地稍作疗伤,熟料这雪山之上亦是危机四伏,险些着了妖魔的道。”苏真对答如流。

    匠人瞧了一眼他手上所持刀刃,认出那是铁匠之器,联想到被雪妖追杀的画面,也未多疑,“既是道友,理应互帮互助,不必多礼。”

    另一个石匠却生出困惑,问:“铁匠铺子大都在东,你们怎么往西边来了?纵是迷路,也迷得太远了些吧?”

    封花与苏真心下一凛,两人迟疑了半息,气氛就微微变了,苏真展颜一笑,道:“妖魔从西边来的,我们自是要到西边去!”

    “妖魔来势汹汹,你们怎么还要反其道而行?”匠人问。

    “妖物们杀来我们铺子,盗走了不少精铁神兵,这皆是心血铸就之物,岂能任由这些妖类夺走?”苏真说的情真意切。

    三位石匠面面相觑,皆露出钦佩之色。

    “大部分匠师据阁而守已是勉强,更有懦弱者甚至献上宝刀法袍等物,向妖祟换取平安,没想到两位姑娘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胆魄,不愧是铁匠铺里出来的!”

    “是啊,若非我们身上负伤,又是精于防守不擅进攻的石匠弟子,定与两位姑娘携手,一并杀向西边,将这些妖魔怪类一并驱逐出去!”

    苏真听了,连忙摇头,道:“术业有专攻,我等要是有诸位的才能,也不至于让铺子失守,令妖魔盗走兵器。”

    火光纷飞之下,众人互谦了几句,又一番慷慨陈词后,抱拳作别。

    苏真与封花持刀西去。

    前方战事更乱。

    群妖践踏之下,数不清的房屋坍塌,它们堆积在地上,被妖火点燃,形成了一蓬蓬巨大的篝火,烧得烟尘熏天。

    号角声不断吹响。

    一场又一场的冲锋宛若洪水。

    苏真仰头望去。

    恰好看到一个飞在空中的巨大人头向地面俯冲。

    人头掠过一队匠人的头顶时,张开肥厚的嘴唇,露出了里面的两层牙齿,外层的是一圈婴儿般粗肥的手臂,它们将人抓起,往嘴巴深处扔,顷刻被内层的人牙给咬碎嚼烂。

    匠人们苦苦支撑,不知被吃了多少,眼看军心崩溃之时,后方传来轰轰的声响,远远望去,一阵烟尘里浮现出巨大的黑影。

    苏真起初还以为又是头妖怪,等它冲破烟尘后,露出真容后,他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架重型的机械造物。

    老匠所的杀器已被尽数拆除,这些平日里用于建筑、加工的造物,在被简单地改造之后,作为武器投入战场。

    螺旋形的钻头擦着闪电弹出,在机械的推进下,朝着那巨头刺去,这飞头闪避不及,两颗凸出的眼球被精准刺中,铁钻轰鸣着绞碎它的双目,捣成细末的皮肉满天飞溅,被风吹成了一阵腥臭的血雨。

    后方,又有其他妖怪扑上,以灵巧的身姿绕开锋锐的铁钻,攀附机躯而上,试图杀死藏在操控室里的匠人。

    这些都是残缺之妖,实力远不及当年,可它们各个悍不畏死,誓要以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将老匠所鲸吞!

    老匠所与妖国相隔天南地北,又是诅咒之地,不设防御工事,如今大难临头,只好用人命去填。

    身后,又有一阵喧杂之声响起。

    回头望去,竟是一群趁乱脱逃的人料。

    人料们瞧见这两人,以为是匠人,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掉头就跑,有的磕头饶命,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封花见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

    那妇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说她一家本是城里的大官,受奸人陷害才沦落至此,她被送到老匠所时即将临盆,是个裁缝给她接生的。

    旁边肥头大耳的男人冷冷道:“什么陷不陷害,我还不晓得伱们,你们当官的有几个是无辜的?”

    妇人哭的更厉害,她将婴儿高举,质问那个男人:“我们罪有应得,那孩子又犯了什么罪?他一出生就要死在这里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妇人紧抱婴儿,哭的撕心裂肺,这婴儿原本也在啼哭,此刻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竟然止啼,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伸出胖嘟嘟的手要去碰她的脸。

    苏真见到这幕,心如刀绞,不由想起鬼车塔中读到的关于人妖之战的一些记载,这一桩桩惨剧堆出的泼天灾祸,在书中,也不过是诸如“悉数被杀”的短短几字而已。

    “你们皆身中诅咒,逃又有什么意义呢?”封花问。

    “逃没有意义,逃当然没有意义!”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泪纵横,嗓音沙哑道:“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去外面,我死也要死到外面去!”

    “死也要死到外面去!!”

    原本胆怯的众人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也不再畏惧,跟着振臂高呼起来,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获得勇气的方式。

    见这两人没有反应,胆大些的人料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向西边跑去,其他人见状,也仓皇起身,低下头匆匆逃命。

    “他们走不出去的,无非是换种死法而已。”封花说。

    苏真心中怅然,一时无言。

    人料们很快逃了个七七八八,仍有几人徘徊不去,反复打量苏真,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真注意到了异样。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上前,躬身抱拳,眼神中闪烁着不确定:“阁下可是……余月姑娘?”

    苏真心头一震,“你认得我?”

    那个男人拨开了挡在脸前的两绺头发,露出了饱经折磨后皮包骨一样的脸,他盯着苏真,眼中已蓄上了泪水,只听他哭道:

    “余月姑娘不记得我了吗?我叫段长命啊,三个月前,余月姑娘为在栊山除妖之时,我目睹过姑娘的神仙风采,毕生难忘,当时我还给姑娘写诗了啊,霜华映长河,剑气平妖氛,姑娘还夸我写得好呢……您,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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