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晓晓想逃走已经来不及,车门紧锁,车辆启动,出租车平滑地切入雨中,两侧的车窗雨水流淌,成了面毛玻璃,世界被模糊地隔绝在外,南塘的老街映在玻璃上,像是会流动的搪瓷。
她被困在了狭窄沉闷的车厢里,身不由己。
“晓晓怎么闷闷不乐的,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余月露出胜利者的姿态,悠哉悠哉地问。
“……”
邵晓晓闭上眼靠坐椅背上,娇小的身躯在极度紧张后放松,她明白,她是在和一个鬼魂做对,无论她逃到哪里,鬼魂都如影随形,她没有战胜对方的可能。
“你这辆车哪里来的?”邵晓晓问。
“这是夏如的车呀,你坐过的,不记得了吗?我临时加了个出租车的标。”余月认真地解释。
“夏老师……”
邵晓晓环顾四周,明白了熟悉感的来源,她问:“你把夏老师怎么样了?”
“我回答过你了呀,她和你小男友在一起呢,如果夏如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你小男友没保护好她,和我可没关系。”余月娴熟地推卸责任。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邵晓晓冷冷地问。
“在我身体里。”余月说。
“你……”
邵晓晓被她的胡说八道气到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便质问:“伱有驾驶证吗?”
“喏。”
余月准备太充分了,面对刁难似的质疑,她将一本小册子随手甩到后座,说:“凶巴巴的邵警官,您好好检阅吧。”
邵晓晓接住一瞧,上面赫然有机动车驾驶证六个大字,她心想这贼人是从哪里偷来的,翻开一看,上面还真写着苏真的名字,并挂着他的证件照,一时微感眩晕。
“我也算是在南塘生活了很多年啦,对这里很有感情,说是家乡都不为过的。作为南塘的文明楷模,我绝不会做无证驾驶之类的事情。”余月言之凿凿地说。
“办個假证还这么多话。”邵晓晓幽幽道。
“我也是被逼无奈呀,谁让真的办不了呢。”
余月委屈地耸了下肩,说:“晓晓,你今天脾气好差劲啊,只对男朋友温柔,对其他人乱耍脾气的可不是好女孩哦。”
邵晓晓一点不听,语气更为不善:“你到底是什么人?”
余月说:“你可以叫我苏假。”
邵晓晓抿紧嘴唇,放在小腹上的手捏紧成拳,她不想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却也想不出摆脱困境的方法。
“好啦,晓晓,不和你胡闹了,我叫余月,多余的余,月亮的月。”余月简单地自我介绍道。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邵晓晓问。
“当然有呀。”
余月用力点头,说:“我第一次来你们学校,是今年的五月,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我听老师在搞大动员,说,大家不要懈怠,要全力冲刺,高考就剩一个月啦。我深受鼓舞,所以给自己取名为余月。”
“……”
邵晓晓觉得这个说法毫无可信度。
暴雨猛烈地敲打着车的前窗,雨刷努力地工作着,收效甚微,白茫茫的雨水里,小镇像是整个消失不见了一样,仅有的能见度,只能看到车辆往来,车灯扫动,像是一头头慌乱逃窜的黑色水牛。
她偷偷打开手机,发现没有新的消息,心想,这个千年孤单或许不是苏清嘉,而是余月钓鱼执法用的账号。
“之前我骑车载去南塘中心小学的那个人,就是你吧?”邵晓晓问。
“是呀,那天是中秋节哦,我还送了你花呢。”
余月回想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邀功似地问:“怎么样,这段时间和我相处下来,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很浪漫,很懂恋爱技巧的人,和我在一起的话,女孩子一定会开心的吧?”
“你少自恋了,你的恋爱技巧简直糟糕透了。”邵晓晓无情地说。
“你是在傲娇?”余月第一次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恋爱哪里有什么技巧,本就是真心吸引真心。不过,我发现你好像根本没有心,你把什么都当成是游戏,把别人的拒绝当成是矜持,把别人的嫌弃当成是傲娇,你觉得一切而易举,一切尽在掌握,简直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学生。你不会觉得你给我表白的时候很帅气吧?你这样的人,肯定从来没得到过别人真心的喜欢。”邵晓晓嘴上毫不留情。
“你,你你你……”
余月闲适的神情消失不见,少见的咬牙切齿,激烈的情绪不似伪装。
若有人说她法力低微,她恐怕一笑置之,可被抨击不会谈恋爱,她可真有种怒火中烧的感觉,恨不得就地停车,将身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班花按在车前盖上揍一顿。
“你被戳痛了么?”
邵晓晓板着俏颜,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继续说:“余月同学,不管你有什么邪恶的目的,最后一定会失败的,像你这样有人格缺陷的人,根本成不了事。你早点放弃吧。”
“你这毛没长齐的小丫头少教训我,会谈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余月在后视镜里狠狠瞪她。
邵晓晓回以怜悯的眼神。
余月猛打方向盘,车子在满是雨水的街道上漂入弯道,失去抓地力的后轮带起一大蓬雨水,引来了周围一连串的喇叭与咒骂,车子拐入巷弄,手术刀一样精准无比。
“邵晓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雨天,是我出现救的你,我才是你真正的大恩人,如果没有老娘出手,你指不定要遭受什么报复,你看到时候苏真还要不要你!”余月也用话刺她。
“谢谢你救了我。”
邵晓晓垂下眼睑,真心地道谢,又缓缓启唇:“不过我相信,无论遭遇了什么,相爱的感觉都不会改变,即使有一天,我们各自流落他乡,一生一世都再难相见,我们依旧会对彼此忠贞不渝。”
“邵晓晓,你……”
余月实在受不了了,她心想,你们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校园恋情吗,怎么给你说出了一种悲壮赴死一样的感觉?你要是去写青春伤痛,准是一把好手。
不过也对,或许只有年少时的初恋才会给人这种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般的冲动,他们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满腔热情,自以为只要握住了彼此的手,就能将一切杀得片甲不留。
余月觉得邵晓晓的话幼稚可笑极了,可偏偏是这种幼稚可笑的感觉,她一生也无法领会。
即使她得到了服月银狐的琉璃玲珑心。
余月竟感到了一丝惆怅。
仿佛毕业已久的人,偶然路过当初就读的中学校,望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陌生脸庞,旧时光不经意地涌上心头,如在昨日。可时光只会向前,不容往返,万千柔软思绪,也不过是繁华落尽昨日花黄的慨叹。
余月一时陷入了沉默。
电台的声音响起,主持人的声音如水般舒缓温柔。
“无论思念的长夜多深,只要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下面的一首歌,是一位ID‘千年孤单’的网友点播的,张国荣的沉默是金,送给她的好朋友,余月……”
啪。
余月眉头一皱,顺手把电台掐了。
周围越来越安静,只剩下暴雨的声音,天地间充塞着狂风,路边满是吹倒的树木,以及大量折断的枝条。
邵晓晓虽然盛气凌人,一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的态度,心里却免不了打鼓,她命运未卜,不知会经历什么,只好默默做起最坏的打算,以此来换取直面未来的平静。
车猛地刹住。
邵晓晓身子前倾,额头撞上了前面的座椅,又被安全带拽着回弹了,晕头转向间,只余月简洁明了地说:
“到目的地了,下车吧。”
邵晓晓打开车门,一只脚刚刚踩到地面,她就真切地感受到,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雨势已经升级到何等狂暴的地步。
她不过是在雨中呆了一秒钟,衣服和长发就几乎被淋透,修长浓密的睫毛也被打湿,流淌的雨水几乎让她睁不开眼,她用手遮挡在眼睛上方,并将刘海拨向两边,努力眯开眼睛获得些视野。
天地暴怒,雨水狂流。
“时间像是回到了九年前。”
邵晓晓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接着,她又本能地出现了困惑,在她的记忆里,九年前的今天,她生病发烧,吃了药之后就躺床上睡着了,醒来时雨已停下,电视里在播报受灾新闻。
她怎么会对暴雨有清晰的记忆呢?
不待细想,狂风从侧面呼啸过来,她小巧玲珑的身子无所依凭,被吹得踉跄了几步,她弯下腰肢,在猛烈的风势中苦苦支撑,寸步难行。
“晓晓,过来。”
余月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哗的一声里,一柄黑伞撑开,挡在了她的头顶。这柄伞明明只遮挡了头顶,可是,邵晓晓却觉得自己躲到了一间安全小屋里,风雨一下进不来了。
她下意识看向余月。
余月也盯着她,喜怒哀乐在她的脸颊上尽数消散,她蓦然伸出一截手指,按住了邵晓晓的眉心,厉喝道:
“咖、哆、喳、嘛!”
疾风骤雨,万马奔腾,水白之色充斥天地,雷电也无法将其撕开。
邵晓晓身躯一僵,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异彩涟涟。
余月神色沉凝,缓缓抽回手指,似要将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拽出来。
空无一物。
“怎,怎么了?”
邵晓晓眨了眨眼睛,紧绷的思绪慢慢放松。
“没什么。”
余月什么也没有得到,但也不算意外,她苦寻的巫刀若是如此易得,反而会让她怀疑巫刀的价值。
“苏真是我干儿子,你是我儿媳,我得让你看看我恶婆婆的真面目了。”
余月淡淡地瞥了邵晓晓一眼,恐吓道:“我呢,刚刚给你施加了一道咒语,你要是再敢和我顶嘴,就会少一件衣服,顶一句少一件。”
“咒语?”
邵晓晓露出不信任的神色,喃喃道:“可你刚刚说的分明是‘谷神开门’啊。”
“谷神开门?你能听懂那句咒语?”余月一惊。
“我,我也说不清楚。”
邵晓晓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微微犹豫后,还是说:“就是……直觉呀,我感觉这四个字是这个意思。”
这是一种超越逻辑的语感,全凭直觉,没有道理可言。
余月深深地看了邵晓晓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以后若有机会,你可以去泥象山的秘语一脉试试,说不定可以振兴这门衰败已久的禁咒法术。”
“泥象山?秘语一脉?”
邵晓晓心想这什么和什么呀,这个余月的幻想症幼稚病又犯了?
“简而言之,你适合当道士,相信干娘的预感,你会成为很好的道士。”余月笑着说。
“道士?”
邵晓晓更听不懂了,心想自己还要和苏真一起考潭沙大学呢,怎么能去当道士?大学也没这个专业吧?
余月没给她解释太多,抓着女孩的手腕,领着她向学校走去。
废弃已久的学区在雨水中朦胧得仿佛海市蜃楼。
县城的排水系统早已被击穿,地面的积水快要没过台阶,高大的树木也倾倒在地,像是沉在河床上的破船。邵晓晓没走几步,运动鞋连带着短袜都湿透了,牛仔裤收紧的裤脚也一片湿冷。
廊檐上的雨已形成了白色的幕布,空荡荡的楼道水帘洞一样藏在后头。
邵晓晓钻入了楼道里。
她的心不断打鼓。
如果这个千年孤单真的是苏清嘉,那她和余月一起来,画面上来看不是她为虎作伥引狼入室吗?
虽然她别无选择。
手机又嗡了一下。
芉姩氵箛单:你们一起上来吧。
邵晓晓稍稍放心了些,又偷偷提醒:来者不善,学姐千万小心。
余月忍俊不禁,道:“你这恶儿媳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没有啊。”邵晓晓一脸无辜。
余月收了伞,提剑一般拎着,径直向四楼走去。
邵晓晓坎坷不安地跟在后面。
‘要见到苏真的姐姐了吗?那个死在九年前的洪水里的,苏真日思夜想的姐姐?’
即便见识了这么多灵异事件,邵晓晓依旧感到无比的紧张。
她又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余月的圈套,是余月为了让她安分听话设计的。
四楼并不算高。
这段路却出奇地漫长。
终于。
两人走到了六年二班的教室门口。
上次来是夜里,邵晓晓什么也没瞧见,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这教室的全貌,也看到了那张破旧不堪的讲台。讲台上哪里贴了什么名册,当时的苏真不知道是怎么念出那些名字的。
邵晓晓立在教室门口,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夜的经历,追逃时的紧张感被记忆唤醒,如芒在背。
余月忽然按住邵晓晓的后背,用力猛推。
邵晓晓猝不及防,轻轻叫了一声,踉跄着栽入教室里。
她心中一沉,心想这果然是余月的阴谋么?这个妖人终于要露出她的狼尾巴了么?
也是这时,一个稚声稚气的声音响起:
“晓晓学妹,好久不见啊。”
邵晓晓心尖一颤,她抬起头,发现刚刚还空荡荡的破旧讲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纤细的小女生。
女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还是清凉的夏装,蓬蓬的袖口下露出了皓白的手臂,她细得一手可握的腿轻轻晃荡着,白色的珍妮鞋尖闪着光,极为小巧,白色的、包裹住小腿肚的长袜有麦穗一样平整的细纹,两者搭配在一起,更显纯净可爱,像是从橱柜里走出的玩偶,与这破旧小学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抬起胳膊,对着邵晓晓挥手,嘴唇粉嫩,眼眸晶亮。
记忆扑面而来。
小学两年级时,邵晓晓参加过一个折纸飞机比赛,比赛失利之后,两个学姐结伴前来安慰她,那个尤为热情可爱的,便是眼前这位白裙子的女生。
九年匆匆过去。
女生容颜未改,体态依旧。
只是邵晓晓长大了,这位当初在她眼中高大威风的学姐,此刻看起来,竟是如此纤瘦玲珑。
她没有立刻和眼前的女生打招呼,而是条件反射般看向身后,观察余月的去向。
草木皆兵的她还是怀疑,这女生是不是余月变的。
余月依旧立在后头,她显然也瞧见了这灵异的一幕,神色意外地有些凝重。
“你到底是鹿斋缘还是玄穹斗姆天君?可别说你只是苏清嘉,这种无聊的废话我不要听。”余月凝视着她。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是这座学校的小校长,同时也是这里的学生。”
苏清嘉弯起了眼眸,意态轻松道:“况且,像我们这样的东西,谁又说得清自己到底是谁呢?比如你,余月,你到底是过去的先天织姥元君,还是未来的众妖之主呢?你真的做好决定了么?”
“装神弄鬼。”
余月轻轻踏入教室,黑伞朝着苏清嘉刺去。
邵晓晓想要阻止,可这伞快若奔雷,她的身体刚刚反应过来时,余月的伞尖已经刺中了苏清嘉的额头。
苏清嘉娇哼了一声,身子后仰,从讲台上倒摔了下来,砸碎在了地上,化作一团白袅袅的烟气。
“学姐……”
邵晓晓惊呼出声。
余月也微微皱眉,她本来只是想试探虚实,对方竟这般不经打?
也是这时。
邵晓晓举起手掌,闪电般拍向余月的后脖颈,余月汗毛炸起,用雨伞使了个苏秦背剑式,挡住了邵晓晓的进攻。
“这,这怎么……”
邵晓晓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受她控制了。
震惑之时,稚嫩动听的声音在她身体里响起,说:
“晓晓学妹,我的身体早在九年前就毁掉了,先借你的用一下啦。”
“哎?”
邵晓晓一愣,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吗?
接着,邵晓晓发现,她眼中的场景也跟着变了。
这哪里还是什么废弃破旧的教室。
眼前桌椅整齐排列,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文具和书目,五花八门。一旁的窗户没有关紧,却不再有雨水洒进来,暖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帆鼓起来,鼓到极限后落回,短暂露出的缺口里,轻盈明亮的阳光洒进教室,在课桌上裁剪出明亮的光斑。
“这就是我建造的学校,喜欢吗?”苏清嘉骄傲地问。
也不知是在问邵晓晓还是问余月。
“对了,等会还有一场考试呢,余月姑娘,你既然来了,就要留下来考哦。”苏清嘉认真地说。
“考试?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余月淡淡地问。
“你不是想要三首神罡吗?它就在我的手里,这里是我的学校,你如果想达到目的,就必须按我学校的规矩办事,否则……”苏清嘉欲言又止。
“否则什么?”余月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
“否则,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千年前天下第一人的厉害。”苏清嘉莞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