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通判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忠义用同样的语调,又问了一遍:
“维格堂李郁,此人有没有杀官造反的嫌疑?”
“下官和他不熟。”
“不要紧张,本官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言者无罪。”
黄通判定定神,说道:
“下官料想应不至于,此人虽然贪财,行事乖张,却无造反的实据。”
马忠义笑了,示意他坐下,聊些趣事。
半个时辰后,黄通判离开了府衙。
他的后背全是冷汗。
若是马忠义说,他欲发兵灭了李家堡。
黄通判今天定会举双手支持,例数李郁的十大罪,证明他就是个反贼。
但是,马忠义显然只是询问,并没有立即剿杀的计划。
那他就不敢说了。
因为这番谈笑,说不定就会传到李郁的耳中。
坊间盛传,维格堂招募了漠北刀客12人,称为十二太保。
前天,李郁又登门拜访,送给他一张1000两银票。
告诉他,其他同僚都收了。
拿了人家的银子,不替人家说话。
无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都会被人唾弃。
而李郁若是知道自己给他上眼药,怕是自家失火概率急剧上升。
这就是个不知轻重的王八蛋。
当晚,黄通判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时浑身冷汗。
……
这正是李郁的打算,光脚不怕穿鞋的。
逐步把一些亦真亦假的消息散出去,让别人忌惮自己。
一个随时打破游戏规则的人,是可怕的。
你没法在规则内去拿捏他。
忌惮,有时候就是一种保护。
而马忠义并没有随便相信某一个人的话,他怀疑李郁是因为两桩提拔。
一个是金鸡汛外委把总,因军功迁至横塘汛,成为了九品把总,把外委两个字去掉了。
相当于临时工转正!
还有一人是元和县衙快班班头黄四,竟然有银子冲击府衙捕头一职。
这两人,都和李郁的关系匪浅。
胡把总调任横塘汛,军功为主,背后也使了银子的。
黄四区区一个班头,居然能拿出1000两,就有些不正常了。
马忠义虽然收了他的银子,原本是想让刘路去打听一下黄四的底细。
结果一听刘路说的全是好话,他就知道这家伙是收了人家银子了。
故而临时改派他人打听。
此人和元和县的衙役喝酒时,无意中问了一句。
立马得到了答案。
“黄班头想当官想疯了,从汇通票号借了足足900两。啧啧。”
到了这里,还是不放心。
打听的人又去了汇通票号,确认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票号掌柜看在府衙的面子上,才勉强透露了实情。
黄四确实借了900两现银,有借款文书为证。
……
“本官这下放心了。”马忠义长长松了一口气。
既然这银子的来源不是李郁,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他也是偶然间把这些事串连在了一起,产生了怀疑。
元和知县张有道、金鸡汛胡把总、班头黄四,还有维格堂那些打手,足够让他产生一些模糊的联想。
仅仅是交好,那没关系。
如果是李郁在幕后出资,运作升官,那就有极大嫌疑。
幸好,最关键的一环验证没问题。
而此时,李郁也在直流冷汗。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马忠义这家伙会去探黄四的底。
若不是他为了增加合理性,在私下给了黄四银子后,又建议他去票号借款。
以掩人耳目!
怕是今天就麻爪了。
一旦马忠义产生了怀疑,他就会死盯着不放。
甚至直接派兵抄了李家堡,也没什么不可的。
堂堂知府,想杀一个人,只需要怀疑就够了。
证据可以后面再补上。
一袋洗衣粉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次日上午。
堡门外跪了一个不速之客,身上还背了荆棘。
“军师,他是上次和吴县书吏一起来的,那个保长!”
李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了。
笑道:
“他来干嘛?上次没被打够?”
“这老小子说,自己有眼无珠,来负荆请罪,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让他跪着吧,我没空理他。”
……
李郁站在观景楼上,或许叫三角碉楼更合适。
伫立在堡墙的内侧,视野极佳。
李家堡的防御还很初级,缺乏安全感。
但是又不能做的太明显,搞出一个城池来,谁都知道他要当反贼了。
目前的伪装大法就是绿化,到处栽树,放盆景。
让人觉得这就是个有钱人的郊区庄园。
杜仁和自己抱怨,说范京花钱如流水,什么破烂都往家里搬。
他就像个仓鼠一样,不断的把各种物资搬进仓库。
偌大的仓库,走路都费劲了。
李郁只是笑笑,他觉得范京是懂自己的。
因为懂,所以心里很有危机感。
又是一辆马车,上面盖着油毡布,驶入了堡内。
竟然是赖二赶车的。
李郁和他挥挥手,这家伙赶紧跳下车。
跑到观景楼上,擦着汗说:
“军师,我又弄了一车好东西,硫磺。”
“从哪家买的?”
“江宁的皇商。”
李郁和杜仁都一愣,心想伱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赖二赶紧解释道:
“皇商最靠谱。”
“他们的货好,渠道野,谁都不敢查他们的货。”
“他就没问问你买去干嘛?”
“我说开矿炸山啊,人家就爽快的卖给我了。”
……
赖二这话还真不是胡扯,矿山爆破用的火药,配比是不一样的。
硫磺几乎占了7成。
这种配比的火药,如果放在枪炮里,立刻炸膛。
皇商都是一帮京城大爷,个个耀武扬威。
素来视大清律为无物。
赖二正大光明的买硫磺,回去开矿炸山头,反而不可疑。
而且,多付了银子后。
皇商还承担了运输,走水路一直到胥江码头。
李郁觉得,这家伙还真是个人才。
果然,人尽其用很重要。
最近,火药作坊一直是在满负荷开动,对原材料的需求量很大。
黑火药三元素中,就木炭相对好搞些。
“硝石的渠道,可靠吗?”
赖二摇摇头。
李郁只能去找五叔,问问他怎么解决。
说起来也奇怪,五叔被毒打了一顿,差点死掉。
不过,竟然接受了李郁的招揽。
成了火药作坊的技术顾问。
大约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效应”吧。
伤也养的差不多了,每天忙忙碌碌的。
听了李郁的来意,他解释道:
“四川那边的硝洞,是最好的硝石来源。只要有几十个苦力,产量就很可观。”
很明显,这不现实。
五叔又提出了第二种方法。
“盐碱地的表土收集起来,用草木灰溶液置换,也能得到硝。”
可是苏州没有盐碱地,
除非去扬州府的富安盐场、海安盐场。
或者太仓州崇明县,都有大片的盐碱地。
……
等势力扩张到一定程度,可以这样做。
不过现在,李郁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五叔,你说我们能不能人为制造盐碱地?”
“啊?”
“对,可以吗?”
五叔愣了,理论上是可以的。
只不过,没人会往这方面想。
毕竟江南的水田多珍贵。盐碱地,一文不值。
这就好比一块金枪鱼肉,先腌了再放辣椒酱油爆炒。
一般人的脑洞没这么大。
“可以是可以,就是有点糟蹋地。”
“没事,大不了我把周围的地全买了。”
盐碱地,就是土壤中盐分含量太高了。
苏州府不靠海,没法引海水倒灌。
那就只能撒盐了。
为了大清,啊不对,为了推翻大清,糟蹋几十亩地算什么。
所有人听到的时候,都呆滞了半秒钟。
军师这是什么魔鬼玩法,拿盐洒下去把周边全部变成盐碱地?
传出去,怕不是要让农民心疼死。
再说了,这盐也挺贵的。
达文西都不敢这样发明创造!
然而,李郁不这么想。
有便宜的盐啊,去买渔盐。
渔盐,是专供渔民买去腌制咸鱼的。
比一般的食用盐便宜了太多。
不过,渔盐有几个特点,粗,苦,杂质多,而且是暗红色。
……
这些缺点,李郁都不在乎。
直接去找负责的小吏,买渔盐。
一间破烂的仓库,竟然是销售渔盐的官署。
“大人,这位是维格堂的李爷,想买点渔盐。”
小吏起身,疑惑的看着李郁,上下打量。
就这衣着打扮,不像是吃这盐的。
“这位官人,渔盐的滋味可不好吃。”
“无妨,我不腌鱼。”
“啊,那是干,干嘛?”
“我想挖个池塘,灌点盐水,养几条海鱼。”
李郁的一番话,差点把小吏震惊到摔倒。
“官人,你莫不是拿我消遣?”
“就你,也配让我消遣?爷要消遣,都是去眠月楼。”
说着,李郁掏出一张银票。
不多,就100两。
“这是给你个人的,渔盐有多少,我要多少,照价全付。”
“好嘞。”
小吏兴奋的表情失去了管理。
对着里头大喊道:
“把咱们所有的盐都搬出来。”
“爷,您坐树下,这边凉快。”
小吏用袖子,在树下的躺椅上抹了三遍。
才弯腰恭敬的邀请道。
盐包装了4车,自有人推着帮忙。
小吏则是蹲在地上,把银票翻来覆去瞧了一遍又一遍。
平时里都是和苦哈哈的渔民打交道,哪有机会体验收礼的感觉。
站起身后,他突然感觉腰杆都比平日也直了。
先去镇上票号兑换成现银,然后才揣着两锭,踱着方步走进了院子。
……
贱内在忙着烧饭。
小吏清了清嗓子。
“死哪儿去了?”
小吏昂着头,看也不看。
从袖中排出一锭银子,偷眼一瞅,她的眼睛亮了。
再排出一锭,贱内笑的后槽牙都出来了。
“给我炒两个小菜,温一壶黄酒。”
“好呀好呀,你热不?奴家给你烧洗澡水,炒几盘小菜,再下碗黄鳝面。”
小吏吃饱喝足,浑身轻松。
剔着牙想,
难怪,老爷们一个个看起来那么自信,宅内妻妾还很温柔。
原来都是这银子撑腰。
……
李家堡的人被全部动员了起来。
撒盐!
这个有些脑残的决定,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李郁骑在马上,看着这些人的反应。
原堂口兄弟,和清月村的人,虽然不理解,但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而那些堡外的流民,反应就不一样了。
有人叽叽喳喳的议论,这么做不对。
多好的水田,就这么糟蹋了。
什么理由,也不能做这种伤天和的事。
李郁都看在眼里,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服从性测试嘛。
“你们几个是觉得这样做不妥对吧?”
“是啊,老爷。多好的水田,撒了盐就完了。”
李郁打断了他打断话,粗暴的举着马鞭问道:
“还有人也这么想吗?”
又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杨云娇站在堡墙上,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些人完了。
“韦秀,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些人没良心。”
果然,李郁爆喝一声:
“老子收留了你们,给你们吃给你们喝,吃饱了来挑刺了?”
“跪下,绑起来。”
……
几个汉子抽出短刀,围住了这几人。
“老爷饶命。我们是让猪油蒙了心。”
看着这几个痛哭流涕的人,李郁一阵厌恶。
“送到西山煤矿去,下井。”
“遵命。”
一场小小的插曲,让众人噤若寒蝉。
不过,这也让李郁意识到了,乌合之众的真正含义。
光靠笼络,效率太低了。
以工代赈,搞不好就是养了一帮白眼狼。
李家堡周边有太多水田,真正属于李郁的却不多。
突然,他产生了一些其他想法。
马忠义对自己的猜忌,李家堡日益膨胀的人口和建筑,在眼前飘来飘去。
“那个什么保长,还跪着吗?”
“是啊,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把他带过来。”
不一会,刘阿坤把保长提溜了过来,让地上一扔。
“李大官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保长一边说,一边狠狠的扇着自己耳光。
左一个右一个,打的非常用力。
李郁这才开口了:
“好了,说说吧,你怎么没眼了?”
保长又是磕了一个头,才说话了:
“上次吴县户房书吏,指使小人来李家堡征税。小人一时糊涂,还望大官人饶我一条狗命,别杀我。”
李郁眯起了眼睛,用马鞭点着保长肩膀:
“话不能乱说,老爷我什么时候杀过人了?”
“对对对,是小人不会说话。”
保长又是一顿噼里啪啦,抽的脸颊红肿。
还掏出了一张银票。
100两,虽然不多,可对于一个保长来说,真不少了。
成年人赚钱不易,钱在哪儿,诚心就在哪儿。
“我董二对天发誓,以后甘为大官人门下走狗。”
“是吗?”
“我拿全家性命发誓,是真的。”
……
李郁盯着这人眼睛,过了一会才笑了: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起来吧。”
“谢谢大官人。”
“西边、北边这些水田,都是谁家的?”
董保长立即说道:
“属于不同的十几个人家,其中最大的两户是周家,和文家,各有二三百亩。”
“夏天蚊子多,青蛙多,影响了我的休息。”李郁喊来了一个手下,“把周围这些田,全给我洒上盐。”
“军师,这些田主肯定不答应。”
“不答应就动粗吧。”
李家堡的人,这一次很听话。
很快就把一百亩地给糟蹋了,先是纵马奔跑,然后是挖开田埂。
接着骑士,就背着口袋在马上撒盐。
刘阿坤最为投入,全场属他最笑声最大。
暗红色的渔盐,很快就融入了稻田。
没一会,就引来了附近百姓。
一个个哭天喊地,心痛无比。
这可是江南的水田,放在大清,都是一等一的好地。
被盐一洒,以后就废了。
即使用河水反复冲刷,地力也大打折扣。
……
李郁哈哈大笑,吩咐盐撒完了就回去。
董保长不知何义,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在一旁默默的观察着。
心想,这李郁真不能得罪。
书吏被烧死的事,他已经猜到了是此人所为。
如此胆大包天,知县还请他喝酒。
今天,又把周围的水田给毁了一遍,撒了那么多渔盐。
典型的恶霸!
幸亏自己识时务,主动来忏悔。
否则,等他哪天想起来了,肯定会让人弄死自己全家。
书吏的遗孀,如今还在横塘镇附近乞讨为生。
他遇到过一次,回去就做了一夜噩梦。
李家堡的恶行,自然会有后续反应。
附近被毁田的百姓,推举了两个代表,战战兢兢的到了堡门外。
被李郁晾了半个时辰后,才得到了回复。
就当是把田卖给李大官人,一亩地只给2两。
这个价格,属于欺负人。
正常年景,江南水田一亩地售价在6到10两。
众人哗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堡内冲出一群纹身大汉,一顿暴打。
……
伤心的百姓们,回到家。
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在保镖的护卫下,等待他们。
“诸位乡亲,奴家原是清月村的人。”
“我家大官人脾气火爆了些,一亩地2两是太少了,奴家觉得不妥,可是又不敢劝说。”
韦秀打开一个小箱子:
“这里是奴家的一些体己钱,补贴给各位乡亲。”
说着,施了个万福。
按照每亩地7两补齐了,还一人多给了半两银子,当做医药费。
损失了田地的百姓,个个感动不已。
都觉得李郁是个恶霸,可这女子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姑娘,你咋进的李家堡那阎王殿?”
“哎。”
韦秀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掩面。
落在这些乡民眼里,瞬间就懂了。
这是被李阎王抢去的,一个弱女子无奈啊。
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同情,不过也仅是同情。
“你们可千万不敢说出去,否则~”
“姑娘放心,我们都懂。”
乡民虽愚昧,却不傻。
若是说出去,李家堡的人肯定来索回银子,还要被暴打一顿。
……
周家,文家,是附近的普通大户,也有一些田被毁了。
他们是乡绅,自然底气不一样。
派了管家上门讨要说法,扬言不给个说法就去衙门见官。
李郁这次连1钱都没给,直接下令,让堡外的劳工队动手。
一顿棍棒,把人打跑了。
这些流民,头一次殴打乡绅家的人。
一个个又紧张,又兴奋,看样子今晚是睡不着了。
打乡绅,就是挑战规则。
等他们把挑战规则的事都做一遍,对于官府的敬畏之心就会降低到冰点。
李郁也就能安心,把这批人纳入武装力量。
……
周家,文家都拿了帖子,去衙门告状。
而那些得到了补偿的百姓,死活不愿意一起去见官。
用他们的话讲:
“虽然毁田有点欺负人,但我们老百姓过日子,能忍就忍,李家堡养着那么多恶棍,谁敢去告他的状?”
而吴县县衙,接了状纸。
但是却没给个说法,只说此案复杂,需要了解研究,反复确认。
啥时候审案?
不知道。
黎元五这个知县,在等着发财的机会呢。
豪强对乡绅,这官司不能急,得慢慢的打,细细的斟酌。
这里面,起码有上千两的好处。
李郁已经派人来递过话了,言语里也是同样的意思,拖!
还送上了300两现银。
从知县到门子,人人有份。
周文两家要打官司,也得上下打点。
于是,县衙上下所有官吏,都吃的很欢实。
李大官人的美名,在吴县县衙也逐渐传开了。
加上元和县同行的佐证,更加响亮了。
几个衙役,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李大官人,最是仗义疏财。”
“想当初,元和快班那黄四,小瘪三一个,啥也不是,啥也没有。现如今,人家已经是府衙捕头了。”
“我就不明白,大官人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大官人玩马,他帮着递毛巾。大官人想教训人,他先抄家伙上。一个字,忠心!”
“这不就是做狗吗?”
“想做人上人,就得先从狗做起。”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