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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第四十四章

    天黑了。

    白日里热烘烘的鲜血, 到了夜里就渐渐冷下来了。

    月光照在这座堆满了尸体的山谷里,翻找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

    这近万人的山谷里没有一对双胞胎。他们不仅来自不同的地方,甚至可能来自不同的部族, 他们的容貌也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可月光诧异地发现, 他们每个人都长了同一张脸。

    每个人都抛去了“人”的部分, 浑然像是活动的铠甲, 长了手的斧子, 以及能够自己挥出去砍人的刀。

    完颜活女战死了。

    交战双方所有人都看得到,他是精疲力尽,最后一滴血流尽而死——他是个英雄!

    而英雄的尸体正被杀死他的刽子手拖走!

    女真人不能容忍,他们当中有人跳下了硬路, 踩在一尺多深的泥淖里, 嚎叫着冲上去,要抢回完颜活女的尸体!

    “小心, ”种师中说道, “哀兵士气,非平日可语。”

    “我也知道,”她说,“但打到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地形就是这么个地形,她已经将战前的事算尽,现在除了交给李世辅外没别的事能做了。

    下面有什么东西闪着微光,落进赵鹿鸣的眼帘。

    她忽然一个激灵。

    月光洒在山谷内, 也洒在山谷外。

    有人将几车珠光宝气的钱货往前推,那钱货上亮闪闪的东西叫月光一照,就映进了她的眼里。

    她就什么都懂了。

    “我的士兵不需要阵前发赏,他们能挺住, 就挺住,再无别的办法。”她说,“小种相公,快让人将那几车推回去,离近了容易露怯!”

    “金人不可挡。”有人这样对李世辅说,“不如将完颜活女的尸体还给她们吧?”

    “他们要什么,”李世辅问,“我们给什么吗?”

    “不然又能如何?”

    李世辅就不言语了,在这一片混乱中,两只眼睛四处转来转去,突然就定在了那一处珠光宝气上。

    “将那几辆车给我拉过来!”他大喊道!

    “是!”

    有人推过来,那车上堆着满满的钱帛细软,金光灿灿,李世辅看也不看,“推下去!”

    推过来的人是种师中身边的亲兵,一听就急了,“指使!那都是钱啊!”

    少年将军粗鲁地踹了他一脚,“废话那么多!”

    “指使!”

    “往西边推!推倒了踩上去!”

    “啊呀!指使!那都是钱帛,就算踩在脚下,它也不稳当啊!”

    “把这条路给我围上!用斧子推他们!”

    那一车车的金银珠宝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轰然倒进了泥水里。

    ……上面一层虽然是铜钱,但下面结结实实都是土,堆进水里,一踩就实。

    ……稳稳当当。

    ……现在应激的不是女真人了,现在改成西军士兵了。

    赵鹿鸣就有点不敢看小老头儿的表情了。

    “尽忠!”她大喊道。

    尽忠就赶紧从她身后转出来了,“帝姬有何吩咐?”

    帝姬说,“半点眼力劲儿也没有!还能吩咐你什么事?!”

    敢怒不敢言的小内侍看了一眼旁边恍恍惚惚的小老头儿,一溜烟的跑下山去了。

    过了片刻,山谷下忽然爆开了一阵欢呼!

    有钱!西军士兵们说,不仅有钱,帝姬还特意下令了,这场论军功,出色的直接提拔进宣抚司呀!

    有什么理由不血战到底呢?!儿郎们,杀呀!

    李世辅没心思进宣抚司,他说:“推!”

    一个个小丘堆了起来,灵应军从三面去推硬路上的金军,这就比之前更加便宜了,你想冲锋,我拿长柄斧子给你推回去,你在泥里一个不慎,不就要被泥泞绊倒了吗?

    再想爬起来,别的不说,身上这几十斤的重甲,爬得起来吗?

    推倒一个,再推下一个,长柄斧触及范围内都推一遍,就可以继续往前小步挪动了。

    两翼的山头上,往远处放箭的是神臂弓手,近处拦截的是灵应军弓手,配合得当,竟然当真将愤怒的女真人又赶回了白日里的阵线上。

    “帝姬在看着我们!”他们说,“千万不能泄气!”

    火把渐渐点了起来,山谷里影影绰绰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影子。

    完颜娄室仍然站在他的大纛下,控制着每一条战线。

    今日是他受伏击,单方面被围攻,他能在这样劣势的前提下将这场仗打到现在的地步,已经很不容易。

    但打到这个地步,也已经是极限了,再打下去,就不划算了。

    “后军传讯,”副将走过来说,“下山的路已经清理完毕,又按都统之令,附近几座山头各布谋克,互为耳目,可保归途。”

    完颜娄室点点头,“宋军不能打夜战,准备撤军吧。”

    他的副将听了就抱拳,却没有退下,这很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完颜娄室的注意,转头去看他。

    副将的脸上满是泪水。

    完颜娄室就恍然了,“他是我的儿子,也是大金的战士。”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见一点颤抖。

    但就在此刻,就在金人撤军的号角声响起时,对面的群山中爆发了一阵欢呼!

    那漫山遍野的宋人在高呼!

    他们喊:“朝真帝姬!”

    “帝姬!”

    “帝姬!”

    忽来狂风,卷起了灵应军的大旗,将旗帜上昂首的鹿抖开——像是群山也听到了这一声声欢呼!像是群山也为她送来了祥瑞!

    完颜娄室的眼睛一瞬-->>

    间红了。

    他的长子!

    他亲手为他接生,带他来这个人间,看他从稚童成长为勇敢的男子汉,看他追随自己,在一场场战争中建立功勋!

    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他的儿子,被人剖开肚腹,咬掉头颅,拖回了豺狼的巢穴里,分而食之,而他只能站在这里。

    他就站在这里!

    完颜娄室的牙齿在发出轻轻的响动,有铁锈的味道一股接一股涌进了他的口腔。

    他将它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朝真公主此时是大宋的公主,将来则会是大金的王妃,他是大金的将军,为了他的国家,他也不能在她身上讨回这笔血债。

    可他还是一定要报复回来的。

    当他回返上京,当他将活女的衣物带回上京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将会怎样恸哭失声呢?那刀子不曾扎在她们身上,却深深扎进了她们的心中。

    朝真公主难道就没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可以让痛苦的父亲用来报复吗?

    金军缓缓下山了,宋军因为夜晚昏暗而不能追击下山,对金军而言已是一件天大的庆幸,不能再奢望将战场打扫干净再走。他们因此扔下了上千具尸体,那其中又有四百多个女真战士,与完颜活女一同成为了宋军珍贵的战利品。

    这件事不能细想,没人能去细想。

    下山的路是沉寂的,沉寂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直到太阳升起时,骑在马上的完颜娄室忽然问向身边的幕僚,“朝真公主有一位很亲厚的兄长?”

    “宋主的九子康王赵构,力主与我朝开战,因此很得人望,是不可小觑的敌人。”幕僚立刻说道,“朝真公主生母早亡,她被赵构的生母韦氏扶养长大,因此待赵构很亲近。汴京市井传言,朝真公主如此筹谋,都是为了能襄助她的兄长,有朝一日取得皇位,收复燕云,再兴大宋哪!”

    康王赵构。

    这位皮肤黝黑,面色沉静,像是铁打成的女真将军将目光放在了群山之后的远方。

    有朝一日——完颜娄室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赵构的名字——有朝一日,他要当着全天下的面,将她那位兄长剖开肚腹,斩下头颅,将他的尸体拖在马后,一路拖回上京,让那位心如蛇蝎的小公主哭瞎她的双眼,他才算报了今天的仇!

    他才算是替大金除掉了这个敌人!

    金人走了,但宋军也不能立刻返回。

    肯定有人先跑回去送捷报,太原城里一片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但还有大量的人得留下来。

    往开心了说,满山谷都是战利品,金人浑身都是宝呀!他们的弓,他们的铁骨朵,他们的铁甲,连他们的脑袋都是最最珍贵的战利品。

    往不那么开心了说,满山谷都是他们同袍的尸体,他们也得一个个分辨出来,用小推车装上,推回山下去妥善安葬。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人是走动不得的。

    他们受了很重的伤,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战友点着火把,在山谷里翻翻找找,而将他们抬到山谷外的营地后,就再没什么人管他们了。

    医师自然是有的,但伤员这么多,怎么管得过来呢?

    田三哥躺在湿漉漉的干草上,他原本整个人也是湿漉漉,臭烘烘的,现在就更难受了。打了一天的仗,他们却是从三日前就到了这里埋伏的,这三天吃干粮,喝冷水,说是以逸待劳,不过是强撑罢了!

    现在他用命拼赢了这场仗,却被扔在这里,跟一条死狗似的没人理睬。这是便宜了谁呢?

    这个西军老兵惯常是不发牢骚的,可那个金狗砍在他大腿上的一刀实在是太疼,现在不仅疼,又被泥水泡了这么久,不仅疼,带着整条腿都又疼又胀,像是肿起来了似的。

    他知道这伤不好,但一个“贼配军”,好不好也只能忍,万一忍到伤口痊愈,活下来,或者大概率发烂发臭,过几日被抬去埋了,不过就这两条路罢了。

    他什么做不了,就只能躺在那发牢骚。

    这破窝棚里的一排人,也只有他这样硬气地发发牢骚,剩下不是已经昏迷了,就是在乱嚎乱叫。

    听得心烦。

    忽然有脚步声临近了。

    有人操着蜀中方言,在同他们的都头说些什么。

    是灵应军?灵应军有自己的营,来他们这里做什么?

    田三哥竖着耳朵仔细听,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一瞬间似乎窝棚里的叫声都低了几分。

    灵应军走进来了,还不止一个。

    他们脱了铠甲,穿着一身道袍,还背着抱着一堆包裹和匣子,看着就很像一个个小道士进来做法事。

    ……真晦气。

    田三哥心里这么想,很嫌弃地要吐他们一口口水时,一个小道士在他身边蹲下了。

    小道士铺开了一块防水的油布,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西军老兵愣愣地看着他,“你作甚?”

    小道士举起一只散发着酒味的水囊,一包干净的细布,“给你清洗包扎啊,怎么,你们西军赚钱不要命,不想回家看看爷娘妻儿啦?”

    回家!

    回家!回家!

    小道士整个人忽然哆嗦了一下,“你哭个什么!要不是帝姬有令……”

    老兵在那抽抽噎噎的,一个人哭带着一窝棚的人哭,还有的人边哭边提要求,比如想喝一口水,当然要是能喝上一口酒就更好啦,好疼呀!

    好脾气的小道士就应了下来,一个个地照顾他们,有人打听着别的窝棚,小道士说,别的窝棚也有灵应军在照看,放心吧,帝姬虽然没带那许多钱,可她带了好多的药,好多的酒,好多的细布过来呢!

    “帝姬可有什么用得上小人的?”

    “小人只是个贼配军,没什么能耐……”

    “若是……若是……”

    这群伤兵躺在那吭吭唧唧地说,一直说到他们伤势痊愈。

    “若是帝姬能长长久久的得势,就好了!”他们小声说,“咱们报了恩,从此就有好日子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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