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岳城,坐落于青州泰岳脚下。
青州是北秦的门户,天下间最不要命的阎罗铁骑常年驻扎在此。青州供人游玩的有趣地方不多,适合消遣的路子更是寥寥无几,倒是云岳城里,入城往东十里的巷子深处,有个破败潦草的茶铺,名曰——别君。
别君茶铺来往闲人很多,大多数是些扛刀提剑的江湖人。
说是闯江湖的闲人,明眼人都知道,从刀剑上凝固的血迹就能看出,多多少少背着几条人命。
入门后,随意的找一张无人的座位,几两碎银便能换来一壶不是很涩的茶水,偶尔老板娘发发善心,送二两青州独有的杏花酒,一碗酒下肚,好不自在。
说起老板娘,来此饮茶的江湖人无不对其敬佩。一介女流之辈,孤身在这云岳城里,日复一日的接待来来往往的江湖人,换作是别家女流,莫说是跟江湖人打交道,就是老远的看上一眼,也得吓的半天缓不过神来。
古往今来。
像别君茶铺这等地方,自然少不了一些打斗的动静。
入江湖者,共三类人。
一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可怜人。
二是心有侠气的少年儿郎,向往江湖的逍遥自在。
第三就是那走投无路、于生死之间徘徊的孤魂野鬼。
弱肉强食的江湖里,兴许不会死,兴许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再兴许,无形中充当起了有权有势或一方世家手里的棋子,命在他人手中。
这不,茶铺里说书的动静戛然而止,老板娘的骂声紧接着从屋里传来,不少赶集的好事者在巷子口停下脚步,好奇的抬着头,纷纷朝着茶铺的方向看去。
“你们这些拿命当狗屁的粗货,给老娘滚出去打!”茶铺老板娘来了脾气,抓起桌上的茶杯当场摔了个粉碎。
茶铺里顿时寂静下来。
看去,一个举着巨刀的蛮横男人,正恶狠狠的瞪着窗边角落。
角落处的木桌旁,一位轻抚折扇的少年悠然自得的品茶,眼眸静如止水,丝毫没有被蛮横男人的举动扰乱心境。
“锦上花,老子卖你个面子,不在你的地界动粗。”蛮横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少年,举起刀指着品茶少年,“小子,你说我霸刀门都是些只懂得用蛮力的莽夫,这样,有种你我去外面较量较量,怕死的不是爷们。”
品茶少年无动于衷,甚至始终没有搭理蛮横男人半句话。
折扇抚身,无风亦自乐。
蛮横男人见状,咬牙切齿道:“怎么!不敢么!”
少年端着茶杯的手忽然止住,微微抬眸看向蛮横男人,淡然道:“是的,不敢。”
蛮横男人猖狂冷笑:“如若不敢,你跪着爬出茶铺,我放你一条贱命,如何?”
“跪着?贱命?”少年眉心微皱。
“做不到,你就死。”蛮横男人擦拭着巨刀的血迹,一副威胁的口吻说道。
少年放下茶杯,起身看向茶铺众人。
在众人惶恐的目光中能够看出,此时威胁自己的这个蛮横男人,平日里没少做些滥杀无辜的勾当。
“我做不到。”少年说道。
“那你就……”
“我也不会死。”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架在了蛮横男人的脖颈处,死亡是蛮横男人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气息。众人更是被这一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此刻蛮横男人选择举刀反抗,那么下一刻,一颗头颅会顺着地面滚出茶铺。
“不知…是哪位前辈?”蛮横男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猖狂,满眼尽是恐惧。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着单衫的邋遢老头正举着酒葫芦大口大口的饮着美酒。
“我说你个老鬼,怎么哪一次打架你都得掺和一脚,就不能让我跟他过两招?”少年埋怨道。
邋遢老头看着少年撇了撇嘴:“你又打不过他。”
少年较真道:“屁!”
邋遢老头一脸无辜:“别看他内力薄弱,真动起手来,至多十招,你就会被打得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不能吧。”少年挠头道。
“要不你试试?”邋遢老头从蛮横男人的脖颈处拿开长剑。
“嗯……我还是回去看书吧。”少年打量一眼蛮横男人,又看了看邋遢老头,摇着折扇,大步流星的走出茶铺。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对于这句话,少年的印象很深。
“锦上花。”邋遢老头喊道。
“嘛。”锦上花冷眼撇向邋遢老头。
“一壶杏花酒。”邋遢老头嘿嘿笑着。
“没有!”锦上花厉声道。
“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店大欺客吗!”邋遢老头阴着脸。
锦上花自然不吃邋遢老头这一套,麻利的从柜台下拿出一沓厚厚的账本:“想买酒,先把这些陈年旧账给我结清!”
“走了。”
邋遢老头识趣的转身,离开总是极其的自然,扫袖扬长而去,临走时不忘从门口的桌面上顺了一把花生米。
见一老一少相继离开,茶铺众人这才坐下品茶,出自霸刀门的蛮横男人自觉丢了面子,也没有再留在茶铺,背起巨刀,朝着一老一少相反的方向深入城里。
从锦上花的嘴里得知,少年名叫陈观棋,无父无母,四五岁跟着方才的邋遢老头来到云岳城扎根。本是个可怜小辈,但陈观棋却自命不凡,自幼听着邋遢老头嘴里的江湖旧事长大,心生向往,总拿自己当作那江湖百年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逢人便摆出一副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我手的样子,虽说这些年来从路摊上贱卖的画本里也学会了个一招半式,可当遇到真正的江湖好手,那杀猪般的求饶声也是格外响亮。
不过这邋遢老头的身份,锦上花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个老头平日里游手好闲,看见孩童吃着糖葫芦,他也要上前抢上一抢。但不得不承认,这邋遢老头的肚子里倒也有几分笔墨,三年前曾有儒道大君子云游至此,在城头上起笔一行。一时间,就连问岳学堂也作答不出,反观邋遢老头,在别君茶铺赊了一壶老黄酒,三碗酒下肚,只见那城头之上,一行醒目的字迹令儒道大君子自愧不如。
君子论道,当求心明。
学堂之人不入尘世间,但在邋遢老头起笔之后,学堂祭书先生亲临云岳城头之下,同那云游而来的儒道大君子探讨一二后,二人心照不宣,作揖起笔,留下了“君染尘污而心清”、“亦醉亦醒亦逍遥”这两句敬佩之言。
人间烟火,惬意自在。
世人心中最纯朴的追求,不过是一日三餐,四季如春,有时,总是最简单的美好便能满足最贪婪的人心。只是可惜,往往就是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美好,压垮了一辈又一辈人。
天色渐晚。
出了云岳城,往北二十余里,便是被问岳学堂奉为北秦福地的大岳山。
山间的破败道观,邋遢老头依靠在桃树下,一身的酒气遮掩了桃花的芳华,嘴里的粗话扰得观里的神仙也睡不清净。
“闭嘴!”皓月下的巨石上,陈观棋终是厌烦了邋遢老头的粗鄙,开口呵斥一声。
“呀哈?你个臭小子!还管起老子来了?”邋遢老头提起精神。
“就你这一嘴的污言秽语,别说是看书,就是逛窑子也没兴趣!”陈观棋反驳道。
“窑子?哪有窑子?”邋遢老头问道。
陈观棋无语至极,举起手里的古书砸向邋遢老头。
邋遢老头虽说醉了酒,但好在反应还算不错,侧身一躲,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古书,可怜了尽显芳华的桃花,古书砸向树干,沉重的力道使得桃花如雨漫天飘落。
“呦呵,力道见长嘛。”邋遢老头打趣笑道。
“呵。”陈观棋冷声回应,抬头看向悬挂在夜空的皓月。
“你还有兴致赏月?”邋遢老头见陈观棋对自己爱搭不理,纵身一跃,盘坐在陈观棋身旁。
陈观棋望月不语,眼神冗杂。
邋遢老头笑了笑:“说说。”
陈观棋依旧望月:“说什么?”
邋遢老头一把搂住陈观棋的肩膀,满嘴的酒气熏的陈观棋不得不捂住了口鼻:“说说你心里的事儿。”
陈观棋皱着眉头:“我心里的事?”
邋遢老头笑呵呵的看着陈观棋:“是不是很讨厌这种被我看管的日子?”
陈观棋连连点头。
邋遢老头倒也不怒:“想离开大岳?”
陈观棋想了想:“想离开你。”
邋遢老头撇着嘴:“有老子护着你,你最起码不会被打死。”
陈观棋对此不屑的说道:“没有你护着,我一样不会死。”
“你啊,浑身上下就嘴硬,这些年要不是老子收留你,你早就饿死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了。”邋遢老头说道。
“饿死,也比被酒气熏死好得多。”陈观棋犟嘴道。
“你觉得酒气很难闻吗?”邋遢老头忽然这么问道。
“难道不难闻么?”陈观棋冷哼道。
邋遢老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失了神。
陈观棋低头撇了一眼,在邋遢老头从不离身的酒葫芦上,篆刻着一个“儒”字。
皓月下。
老少皆不语。
半晌,邋遢老头如同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取出两只酒碗,一黑一白。
黢黑酒碗,邋遢老头放在了自己身前。
晶莹酒碗,则递给了陈观棋。
“做什么?”陈观棋问道。
邋遢老头只是笑着,用牙咬掉酒葫芦的酒塞,将黑白酒碗斟满了浓香的美酒。
“请吧。”邋遢老头端起酒笑道。
陈观棋迟疑片刻,说道:“又苦又涩,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
邋遢老头听后,随意的耸了耸肩,一口将碗里的美酒饮尽。
许是借月光下酒,酒意正盛。
邋遢老头躺在巨石上,一梦尘世,一梦江湖,一梦春秋。
陈观棋看着晶莹酒碗里的美酒,终是没有端起。
天上有月。
酒里亦有。
陈观棋扭头看向入梦的邋遢老头,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夜风来。
月光正好。
邋遢老头半醉半眠,梦里的江湖,总要比当下的美好。陈观棋对此记忆犹新,邋遢老头说过,有酒、有剑、有恩怨、有厮杀的地方,便是江湖。
江湖虽好,不及安稳一生。
这个只知道饮酒的邋遢老头,从不与他人说起自己的故事,就连陈观棋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对邋遢老头百知百解。
就是这么个怪老头,写下了令儒道大君子敬佩的诗句,写下了令学堂都为之抱愧的浩然正气,写下了颠覆云岳城对其认知的潇洒笔墨。
然而这些在此刻邋遢老头的嘴里,却连一壶杏花酒都比不上,辗转的同时,鼾声渐起,连带着一声酒气肆意的呢喃,方才还嫌弃邋遢老头的陈观棋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锦上花,赊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