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刘晔也到达了高邮县。
高邮县县令温城,已在高邮近四年,若不是世道混乱,他早就该调任他职了。
温城在高邮也算清廉,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也不乱伸手,不折腾地方,士、民对他已经相当满意了。
在东汉末年,这样的县令,已经是地方的福气了。
温城自己其实并不开心,这些年他也攒了不少钱,可世道这么乱,他想运回并州老家也运不回去,总是堆积在身边,也不是个办法。
呆在这高邮,成天提心吊胆,先前笮融过境,他还出城去送了次粮食。
后来听说笮融直接把太守赵昱都给杀了,可把他给吓坏了。
想起那天出城送粮时,笮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温城就脊背发凉。
当真是自己命大福大,逃了一命啊。
原先广陵郡还算太平,就算笮融过境,杀了太守赵昱,也只是短暂的乱了一阵,等到袁绥出来掌控大局,就又恢复了太平。
可今年随着天气变暖开始,情况就渐渐开始不对劲了,广陵郡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一会有说刘使君要南下了,一会又说后将军要北上了。
大家伙传的有鼻子有眼睛的,温城也觉得这大概率是真的了。
一想到广陵郡要变成战场,温城可就糟老了心了。
到时候别说身边这些财货了,自己老命能不能保住,也犹未可知啊。
温城又一次想要弃官而走,可又能往哪跑?
老家并州也不太平,而且一路上到处都在打仗,自己恐怕走不到半路,人都没了。
就在温城自哀自怨的时候,县主簿吴洋走了进来。
吴洋是本地士族,名望不小,因此温城征辟他为主簿,至今也已快四年了。
两人合作十分愉快,吴洋礼数周到、贴心,几乎包办了所有杂物,却又不至于让温城产生被架空的危机感,算是相当的有本事了。
“县尊,出大事了。”
吴洋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慌,脚步匆匆的走到温城身边。
温城心头一跳,本能的问道:“徐州军打过来了?!”
看见吴洋摇了摇头,温城长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彻底松下来,吴洋的话又让他跳了起来。
“徐州军确实没来。”
吴洋咽了口口水:“可州府那边来了个使节,要见您。”
“什么?”
温城脸上的肥肉颤了颤,这时候派使节来,还能有什么事。
不就是要劝降吗?
温城颤颤巍巍的问起吴洋的意见:“广义,你如何看此事?”
吴洋吴广义摇了摇头:“城中不过县卒六十人,青壮也仅一两千,就算动员起来,如何能挡州军一击。”
温城有些犹犹豫豫道:“那广义你的意思是……降了?”
吴洋哪里肯背这种锅,当即摇头道:“洋乃是县尊下吏,自然以县尊为马首是瞻。”
他可是高邮县人,万一降了之后,徐州军烧杀掳掠,那他还怎么在本地待下去?
反正温城是个流官,迟早是要走的,这锅他不背谁背。
吴洋紧盯着温城,言之凿凿道:“县尊当早做决定,以洋观之,县中气氛很是紧张,若是有人到时候先开了城门,县尊可是要被刘使君问责的。”
这话一方面是在逼迫温城担负起责任来,另外一方面也是暗示了自己的态度。
吴洋本人还是倾向于投降的。
毕竟真打起来,死伤的都是父老乡亲,打烂的也是高邮地界。
高邮距离广陵颇远,本就比较独立,如何肯替广陵人当炮灰。
温城被吴洋逼到了死角,退伍可退,只能暂施缓兵之计道:“还是先请使节进来吧。”
于是吴洋出外,将刘晔请了进来。
刘晔刚一进堂中,就先声夺人。
“县尊是要抵抗州府,反叛朝廷吗?”
温城赶忙摇头:“尊使何出此言?”
刘晔冷笑着逼问道:“倘若不是反叛朝廷,我且问你,现如今刘使君官居何职?”
“自然是徐州牧。”
温城这点还是承认的,毕竟是前任州牧陶公所举,其实本地大部分人还是都认可刘备州牧身份的。
“既知刘使君为州牧,那伱广陵如何不从州中之令?”
刘晔几乎走到了温城的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我且问你,汝县去岁支赋税,可曾输送州府?”
“这……”
温城心头一凉,那肯定没有啊,去年曹操都打到郯城外了,我这输送钱粮,那不是输送给曹兖州的了。
可明着说没送也不行,于是温城眼珠子一转,直接甩锅给了袁绥。
“长史不曾有令,我等自然是先输送至广陵郡治,然后一并送往郯城。至于为何郯城没有收到,尊使得去询问袁长史了。”
温城越说越顺,说到后面索性开始表起了忠心:“本官对州府向来忠心耿耿,陶使君在时,本官还曾得州府考核第三。刘使君既继承陶公之志,本官定然全力支持。”
听到这话,刘晔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点点头,夸奖道:“县尊能如此想,实在是功莫大焉。”
刘晔心里却是暗赞刘备敏锐,竟能准确的察觉到广陵南北的差异。
南方如何还未可知,但广陵北方的诸县,确实要更亲近于州府。
毕竟和刘备比起来,袁绥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谁又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去帮袁绥抵抗数万虎贲?
到时候损失的是地方自己,得利的是广陵。
就算有县官想要抵抗,当地的士、民恐怕也不会让他如意的。
先前刘备是个弱势方伯,别说广陵、琅琊这些形同藩属的郡国了,就是刘备所在的东海国里,不一样有曹豹、许耽、曹宏、田冉、王煜这些不受刘备控制的力量?
那大家自然愿意听广陵的,毕竟可以少交不少税赋,又有广陵顶雷,这是何等好事。
可现在不一样了,刘使君已经展现过自己的武力了。
广陵北部这些个县令,没有谁认为自己能比骑都尉臧霸还能打,兵马更多。
这时候传檄而定,何等顺理成章。
温城倒是想中立,可高邮县的重要位置,如何允许你中立?
这也是太过愚蠢,竟然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
刘晔顺势提出了要求:“既如此,县尊赶紧向州府递送文书,请州府派兵来驻吧。”
“派兵来驻!?”
温城和吴洋同时叫喊了起来。
“自然是派兵来驻。”
刘晔一副你们大惊小怪的模样,指着温城和吴洋道:“你们二人好生奇怪,使君即将南下,讨平不臣,高邮县地处要隘,南北交接,不在此处驻,还能去哪?”
吴洋满是大汗,焦急的问道:“那高邮莫非会成战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刘晔呵斥道:“高邮南下广陵,尚有数百余里,如何会是战场。”
吴洋、温城一听,顿时觉得有理,只觉得刘晔训斥的好。
刘晔最后威胁道:“县尊,使君派我来,也是为了避免良善受到蒙蔽,大军到时,焉有安卵?只望县尊、主簿能尽早想清楚,到底是想做州府的忠吏,还是做外州的走狗。”
“当然是州府忠吏!”
温城还没来得及说话,吴洋先说了。
反正他已经铁了心准备站在州府一边了,至少他是看懂了,如果州府出兵,广陵是根本没有余力来救高邮的。
既然如此,那高邮反正,义无反顾,况且按照东汉体制,州牧已经有权力任免治下县令了,服从州牧,温城也是顺理成章。
温城看吴洋都已经投了,也不再挣扎,当着刘晔的面就写下了文书,用上县章大印,派人立刻急送州府。
刘晔看似咄咄逼人,可实际上对于温城、吴洋这样首鼠两端,并没有坚定信念的人来说,最关键的时候,他们反而会倒向看起来最强势的一方。
刘晔正是利用了这个心态,直接快刀斩乱麻,解决了高邮县城问题。
类似刘晔的情况在广陵北部各个县城上演,如预料之中的那样,北部的县城在各路使者或安抚,或利诱,或威逼之下,都表态愿意服从州府的命令。
南部的县城反馈来的信息却截然相反,大部分的县城都两头哄,都在暗示只要广陵问题解决了,他们自然望风景从。
刘备坐镇郯城,不断的收到刘晔、简雍、孙乾送回来的消息。
此时徐州郯城,已经开始动员军队。
南下广陵之战,刘备将会亲自挂帅。
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战略,刘备开始调兵遣将。
由关羽率领本部人马绕道下邳国,前往东城,威胁庐江腹地和寿春,牵制袁术的部分兵马。
此一路,关羽任主帅,调鲁肃任参军,并兼任东城县令,原东城县令暂调郯城另用。
同时,曹豹领下邳国郡兵镇下邳城,另抽调两千下邳国由关羽指挥,一同进驻东城。
第二路以赵云为先锋,田豫为次锋,分别进驻高邮县和平安县。
刘备亲领中军,任刘晔为参军(暂缺未归),除本部部曲外,还有张飞所部、臧霸所部,刘封所部、牵招所部共一万七千人,随时整装待发,直扑广陵。
以糜竺代理州务,徐璆、简雍、孙乾为辅,都五千东海郡兵,坐镇郯城,专责运送粮秣军械,支援前线,为预备队。
曹豹都三千下邳郡兵,坐镇下邳,专责输送偏师粮秣军械。
刘备命刘封所部与太史慈、周泰两部合并,以徐盛为主帅,太史慈为副帅,刘封为参军,作为先锋,沿水路先发,直驱广陵城下,接应刘晔。
此次动兵,共计六个军,四个别部,共计三万一千人。
五月中旬,田豫入驻平安县,接任平安县令。
三日后,赵云入驻高邮县,接任高邮县令。
又一日后,关羽进驻东城,窥视寿春东面门户阴陵县,同时威胁合肥以及全椒县、阜陵。
徐州军的战略全面拉开,尤其是关羽所部,更像是一把利刃,直接捅进了袁术的腰眼里,牵制了对方大量的兵力。
袁术一方也做出应对,遣大将桥蕤为主帅,张勋为副帅,统兵两万人,增兵厉阳。
另遣大将雷薄,引本部人马四千人,进驻阴陵县,监视关羽。
五月二十日,刘备在郯城誓师,督军南下,水路并进。
仅仅七天,赶在六月前,徐州军先锋已达高邮县城。
此时,广陵城中,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阎象与刘晔同时来使。
前者是受了袁术的命令,而后者则是得到了刘备的首肯。
双方都来力争广陵这个点。
原本阎象应该毫无悬念的得到广陵城的支持,可没想到,刘晔竟然成功说服了广陵豪强李章,以至于局势变幻莫测起来。
李章乃是广陵第一大豪强,家中有部曲两千人,其弟李洛出任广陵功曹,在广陵的士族中很有声望,还同刘晔的父亲刘普为好友。
刘晔进了广陵城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袁绥,而是先去了李洛府上。
听到刘晔来了,李洛很是吃惊,他并不知道刘晔已经应辟徐州,以为是故友之子前来拜访。
他虽然不知道刘晔为何在这战乱关头来广陵,可总不好不见,也存了教训对方,让对方赶紧回家的心思,命下人将他带了上来。
李洛刚一见到刘晔,还没来得及教训对方,刘晔却直接走到他身前一脸急切道:“世叔大祸将要临头,为何还不自知?”
李洛登时大惊,也忘了刚刚要出口的训斥之言,赶忙问道:“贤侄何出此言?我自广陵城中安坐,哪有什么大祸临头?”
刘晔抢上前道:“后将军昔日在南阳所做之事,莫非叔父不知道?”
李洛恍然大悟,可随后又徒然一惊。
被刘晔这么一提醒,袁术前几年在南阳干的那些破事,可就全想起来了。
袁术在南阳各种搜刮,掠夺豪强,洗劫富户,硬生生把一个天下第一大郡,号为一郡抵一州的南阳郡变成了人间地狱。
短短的三年间,南阳郡的人口竟然直接膝盖斩,从两百四十多万一下子缩水到六十万,州县残破,良田荒芜,遍地白骨。
据说南阳那边的狼群已经成群结队,吃人肉吃的眼睛都红了。
李洛昔日也曾拿这些消息说笑,指点袁术无治政之才,那是因为遭殃的是南阳郡。
若是这种情况要发生在广陵,那么李洛可就心慌胆寒起来了。
李洛磕磕绊绊的辩解起来:“后将军自入寿春之后,安抚地方,鼓励桑农,应该不至于重演南阳之事吧?”
刘晔却是冷笑道:“世叔广陵城内金帛满仓,广陵城外田连阡陌,这一份家业,莫非要赌在后将军一念之间吗?”
李洛脸色变幻,刘晔这话可算是说中他内心最担忧的事情了。
作为广陵第一豪强,自然也是第一富户。
袁术劣迹斑斑,就算不再骚扰地方了,可他在寿春可是没少逼迫富户交钱啊。
袁术本人生活极为奢靡,麾下又有五、六万大军,地盘不过庐江、九江两个郡国。其中庐江还经历了两年战火。
袁术不劫掠富户,如何能维持得了自己的开销。
而且现在袁术也聪明了,多盘剥富户,而放过小民。如此一来,小民来年还能继续纳税,而富户死绝了反而好吞了其土地。
李洛沉默了片刻,抬头道:“贤侄不在后将军领内,来我广陵,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些事情吗?”
刘晔点点头:“不错,不瞒世叔,晔已应了刘使君之辟,现居州郡文学从事,特奉我主之名,前来为世叔正行。”
李洛心道果然,刘晔竟然投了刘备。
他和刘陶关系很好,刘陶的这个儿子如何胆大妄为,如何少年早慧,如何智勇双全,李洛可是相当清楚。
昔年,他还取笑好友将来可要受苦,儿太聪慧,父威难振。
没想到刘晔居然连自己都给管上了。
还偏偏管的很有道理。
“哎,为叔对刘使君素来敬重,只是距离太远,不曾拜见。”
李洛试探道:“贤侄既从郯城而来,何以教我?”
刘晔心中暗喜,李洛必是心中已然惊慌,生出二心,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把握机会,一脸动情道:“晔自幼恃才自傲,从不服人,却不意我主麾下,人才辈出,贤才荟萃,聪慧多谋之士,多如明夜繁星,枭猛健壮之雄,胜于过江之鲤。如我刘晔者,不计其数。”
“我主有兄弟二人,一曰关羽关云长,一曰张飞张翼德,皆是万夫不当之勇。袁术麾下,如此二人勇武者,就是半个也无。”
“陈登陈元龙,一旬破臧霸,复琅琊,现已经被我主委任为东莞太守,都督原琅琊三郡诸军事,统领三郡郡卒,镇守北方。”
“更有太史慈、麋子仲神射惊人、赵子龙白马银枪,周泰、蒋钦操舟善泳,徐盛潘璋骁勇敢战,田国让有方面之才,鲁子敬有王佐之能,夏侯博、陈到皆忠诚尽职。”
“此不过是我主身边最得力的谋臣将佐,其他文士将佐不计其数,犹如过江之鲫。”
刘晔试问道:“世叔以为,后将军处可与人能与我徐州军之谋臣将佐比拟吗?”
李洛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