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声看的分明,那林转轮明明已经察觉到自己了,却根本不理会,只站在高台上,面上愈加坚毅悲愤。
听了林转轮扯了半天,无非是官吏贪墨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又说什么均田亩免丁税之类的话。
李无声对这些不感半点兴趣,然则那些流民却听的认真之极。
“怎么感觉林转轮对这些造反之事极为熟悉呢?好似筹划了许久……”
李无声也不急着去问,只在远处看着。
没过一会儿,一个孩童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张饼子,双手递上前,“无生老母吃。”
如今李无声早就接受了“无生老母”的称号,反正凡俗愚昧,她也不在意这些。
这孩童父母饥病交加而死,李无声帮忙埋的,还给这孩子治过病,是故一直跟着李无声。
“哪里来的饼?你可吃过了?”李无声问。
“葫芦大王给的!我喝了粥!”那孩童很是激动,“大王是好人,还摸我头,说以后再也不会让我饿肚子了,也不会让大家再饿肚子!”
李无声没搞懂这位转轮师弟搞什么把戏,只是摇摇头。
接过饼子,李无声还真的啃了起来。
远处高台处愈发热闹,哧溜完米粥的流民们有了气力,葫芦大王喊一句,他们便也跟着喊一句。
城墙下聚了无数流民,呼气成龙,勃发之气冲天。
李无声远远看着,掰开一半饼送给那孩童。
那孩童接过饼子,小心翼翼的小口啃着,嘴上还嘟嘟着葫芦大王的事迹。
什么从领着十几个流民起步,到后来有数千流民跟随,打退了数次官兵追杀,抢了许多狗大户的粮仓。
有人下河抓鱼,发现鱼腹中藏书,写了什么葫芦王之类的话,自此得了葫芦大王的称呼。
后来夜晚行军,还有青皮狐狸跳出来,朝葫芦大王跪拜行礼,头都磕破了。
于是葫芦大王名号更盛,人也越聚越多,竟成了气候。
待到将将日落,那边葫芦大王才讲完,李无声本待去寻,却见一壮硕汉子跑了过来。
“大王听说救苦救难的无生老母来了,高兴的吃不下饭,本要来亲自迎接,可是营中事务太多,便命小人来请!”那壮汉瓮声瓮气的。
明明身为金丹修士,也就一步就到,偏要人传信,真是凡俗做派。
李无声扶额,只觉头疼。
“此间都是凡俗,无有神鬼怪力,林转轮不借神通,以凡俗之人行事,看来他与我不谋而合。”
略略一想,李无声倒是又有了几分钦佩。
她也不是傻子,早跟莫应成打听过这位转轮师弟的跟脚,知道他崛起于桥山,深受顾家老祖宠爱,又与沉玉仙子有旧,着实有几分能耐。
“我就说顾家老祖怎么把一个丹师送来历练,看来转轮师弟果然敏锐知机。”
李无声愈发的想跟这位转轮师弟聊上一聊,看看他对此间试炼有何看法。
随着那壮汉往前,步入葫芦军营地。
营地帐篷虽大都破烂,可收拾的颇为整洁干净,来往有序。
来到一处围满了人的营帐前,那壮汉指了指,“无生老母进吧!”
“不用通传?”李无声知道凡俗规矩多。
“直接进就是了!”那汉子豪放的很,“大王说天下的穷苦百姓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你无生老母见自家兄弟,还用甚通传?”
“……”李无声无奈摇摇头,迈步入帐。
帐内也挤满了人,那林转轮坐在一满面泪流的老汉跟前,把着老汉的手,不时点头,面上悲愤万分。
旁边还有几个年轻人,也咬牙切齿。
李无声见林转轮根本没看自己一眼,还是在认真听那老汉说话。
“……”李无声也不去打扰,旁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老汉是在诉苦,一会儿说他儿子被征去修城墙冻死了,一会儿女儿被乡里恶霸抢了去。
磨叽了好一会儿,帐外都点起火把了,林转轮才听完老汉诉苦,又好好安慰了一番,这才亲自送了出去。
“师姐,你来的正好!”林白拍了拍腰上葫芦,“咱们干一番大事业!”凑上前,低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李无声扶额,无奈道:“转轮师弟,伱忘却本心不成?此间乃是试炼之地,你还未醒来么?”
“开个玩笑罢了。”林白笑。
“说说此间之事吧。”李无声有些头疼。
“边走边说。”林白拉着李无声出了帐,还不时对来往之人温和点头,对李无声道:“我初来此地,便走遍此间,虽有志怪传说,却无我辈修士,妖兽也无半个。”
他指了指天,道:“并无半分灵气,行走世间还觉得沉闷非常,如何能修行?”
“这处试炼之地确实只有凡俗。”李无声微微叹气,“除却求雨招风之外,神通大都无碍。”
“正是如此!”林白笑着道。
“不过这里是试炼之地,那试炼者为何?”李无声问道。
“师姐怎么看?”林白不答反问。
李无声沉吟良久,方才道:“既然跌落凡尘,你我当以凡俗之身行事,秉本命与丹论行事!”
“英雄所见略同!”林白面上涌现赞叹、敬佩之色,“先前我只以为莫师兄贪恋师姐美貌,不曾想师姐胸中亦有丘壑,心志见识俱佳,秀外慧中!如今看来,当真是郎才女貌!”
“师弟你说话还怪好听嘞。”李无声终于不好意思的摆摆手,面上有笑,问道:“那师弟跟我想的一样?”
“正是,以凡俗之身,秉承本命与丹论行事。”林白十分诚恳认真,“当然,我等虽行走凡尘世间,却不可忘却求道之心。”
李无声点点头,道:“正该如此。”
“那师姐助我平定四方,再造乾坤?”林白道。
“……”李无声总觉得被这位转轮师弟绕进去了,她愣了下,问道:“所以你准备做凡俗帝王?”
“唉。”林白负手叹息,远望高天,只见漫天星斗,寂寞如雪,道:“我虽无意逐鹿,却知苍生苦楚。”
“也是,凡俗目光短浅,只看得一时,难谋万世。”李无声点点头,“不过师弟如此行事,合乎心境?合乎丹论?合乎试炼之意么?”
“我听莫师兄讲过,师姐结丹之前名为李希声。结丹之后,拜在令师座下,这才赐名无声。”林白不答,只看向李无声,笑着问道:“师姐,那你打算如何行事,才算合乎自身?”
李无声也不答,反问道:“你呢?”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俗世洪流,浩浩荡荡,我自然要做一次弄潮之人。”林白笑着答。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李无声抚掌笑道:“那我便在旁观景听音,看你如何成事!”
“好!”林白十分高兴,道:“那师姐便还是无声老母,专攻药理医道,虽有助益于我,却也不大,合乎观景听声之言。”
李无声略想了想,便点头应下。
两人商议已定,也不再多言。
匆匆三年,流民聚而成军,久旱之地终于迎来甘霖。
因葫芦军军纪颇严,向来与百姓秋毫无犯,名声极佳,只三日便攻下京城,脚踏公卿。
“我林仙葫是个明白人,我不做皇帝。”皇城内,金銮宝殿前,林白身穿宝甲,推拒称帝一事。
两个穿儒衫的老者上前,潜心劝进,滔滔不绝,引据经典,还一直喊着“天意”之词。
一众跟随林白而起势的武将亦是上前规劝。
“如今天下未定,烽烟四起,南北枭雄无不暗藏大志,都对帝位垂涎三尺!再者,我林仙葫何德何能,岂敢谮居大位?”林白面色严肃,连连称不。
众多下属再三劝进无果,无奈之下便围住了李无声,纷纷诉苦道:“无生老母,您是大王敬重之人,您可得好好劝劝大王啊!”
李无声被一群人吵的耳朵疼,低声对诸人言语指点。
很快,一群人便炸开了锅,纷纷上前,拔下林白盔甲,换上龙袍,扛起来往龙座而去。
“你们要干什么?放肆!你们要造反么?”林白无奈之下,被诸人按到龙座上。
然后一众人跪倒一片,口呼万岁。
“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呀!真是害苦了我呀!”林白比划了下龙袍,觉得还挺合身,满面无奈之色便慢慢现出笑容。
李无声在一旁看着,不由的扶额,心说转轮师弟真是越来越入戏了。
自此立国为大葫,年号葫芦。
仅仅又过一年,平定国中其余势力。修养生息五年,便起兵北伐,御驾亲征,将异族犁庭扫穴。
而后携大胜之威,锐意革新。
葫芦帝不爱美色,不修宫殿,不贪珍馐,只一心国政,励精图治,修河道,改吏治,轻徭役,自此大葫盛世开启。
四十年后,林白已垂垂老矣,“当朝大学士,统共有五位……”
将诸臣罚跪,林白走出大殿。白雪苍茫,李无声走上前。
“我观天象有变,此间好似有不稳之兆。是不是试炼已成?”李无声问道。
“或许。”林白负手感叹,“尘世俗务磨尽雄心。朕……我看遍了人来人往,倒是深觉人心易变。许多追随我的老伙计早已忘却初心,如今全然化为蠹虫,子孙后代更是不堪。我建的大葫国怕也是走不远。”
“那你可有所得?”李无声又问。
林白不语,此番入世争雄,立于高峰之上看王朝更迭,看人心变移。
此间变化,也如时光之长河,虽只是一瓢,但又如何能看得清?横看成岭侧成峰,身在山中,即便登临绝顶,也难窥得全貌。
林白微微摇头,看向漫天风雪,问道:“师姐可有所得?”
“大音希声。我欲观你成事,这才能听希声。你不成,我怎么成?”李无声竟有埋怨。
“我其实略有所得,乃是虽处长河之中,莫要随波逐流。”
林白本自苍白之形,转而复归年轻容颜,笑着道:“从轻壮而白首,又跨越万里山河,但总是觉得不太够。”
这话说完,便见北风止住,地上飞雪一粒粒飞向天空,大地震颤,天空塌陷。
“发生什么事了?”李无声欲要防护自身,可浑身神通却被镇压,使不得半分力。
恍恍惚惚,茫然之间,好似再次踏入了那扇试炼秘境之门。
睁开眼,李无声发觉自己身处田亩之中,乃是初入此间之地。
很快,她便见林转轮落到身前。
“好似重来了一次,一如你我初入此间模样。”林白道。
“看来试炼还未结束。”李无声叹了口气,无奈问道:“这一次你打算怎么做?”
林白想了想,道:“上一世从黔首而至帝王,也无甚趣味。这一次我打算去朝堂走一走,挽大厦于将倾!”
“不帮流民了?”李无声问。
“不帮了。”林白摇头。
“上一世你率无数流民起义,说是替天行道,还天下正义。如今却要镇压流民,你不主持正义了?”李无声质问。
“师姐。”林白嘿嘿一笑,“我站在哪一边,哪一边便是正义。”
李无声闻言都笑了,“难怪师弟能得顾家老祖宠爱。”
这是骂人脸皮厚,林白只当没听懂。
两人又扯了几句,便分开行事。
借平定灾民之事起势,林仙葫进入朝堂,以军功为凭依步步高升,拉帮结派,铲除异己。
不过十年,便权倾朝野。
“我此番身居庙堂之高,更觉俗事洪流,想做事太难了!”深夜,林白见李无声来访,便连连感叹。
“也累。”李无声摇头。
“师姐,不多说了。你我是凡俗,需得睡觉才合乎试炼之意。”林白一本正经。
“正该如此。”李无声挥袖,御空而去。
林白也回去睡觉。
没过一会儿,外面便乱哄哄的。
“相父,异族入侵,朕全靠相父了!”一少年人闯到了床榻前,泪珠闪闪的跪倒。
林白从龙床上爬起来,扶起龙袍少年,道:臣本布衣,蒙先皇不弃,提拔于草莽,臣怎敢不效死力?
说完话,拉着小皇帝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龙榻,道:“太后好生安歇,臣去去就回。”
平定异族,林白权势更为显赫。天下人只知林仙葫,而不知少帝。
又过五年,帝壮。
李无声眼睁睁的看着这位转轮师弟志得意满之下,竟被里应外合,夺了兵权,而后相国、太师等一连串的名号被褫夺,继而一贬再贬,最后竟成了一看门小卒。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林白手持长矛站在城门口,见李无声又来探访,便无奈感叹。
李无声摇头失笑,“我以为你想太后了呢!”
第三世,林白化身贵公子,享尽荣华富贵,而后家道衰落,沦为乞儿。
“师姐上可陪一国帝王,下可陪闹市乞儿,可有所得?”
破庙夜雨,林白坐在一堆残火前,抱着葫芦饮了一口酒,而后笑着问。
“皆是黄土一抔罢了。”李无声微微摇头,方无奈道:“此间试炼如何能过,师弟可有头绪?”
“我发觉先前走错路子了。”林白又灌了一口酒,还不忘给李无声倒上一杯,“身入长河之中,却并非要成为其中的一滴一瓢。而是我便是长河本身,或是游鱼,遨游万里星河之中。”
“愿听师弟长河之音。”李无声正经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