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悲催,奋勇向上的人死了,一心逃命的人却活蹦乱跳。
先前景思退在后方时,受九遮山诸元婴长老的气,好不容易来了前线,被姜行痴看重了几日,授业恩师又没了。
“乌木兄,令师还有多少手段?”林白抓起乌木谦。
“就算再有手段,也是苟延残喘了。要不然我何至于下山投你?”乌木谦抽了抽鼻子,份外委屈。
“这么说,你是特意来降的?”姜小白诧异的看着乌木谦身上伤口。
被生擒和主动来降的待遇必然是不一样的。
“那是自然!”乌木谦道。
“……”林白无奈摇头,“那你当时怎么一见我就跑?”
“我怕你收不住手。”乌木谦竟善解人意的圆了过来。
没法子,林白把乌木谦交给姜小白,自己迈步进了松鹤山大殿。
殿内只有六元婴,姜行痴坐在最上,手撑着额头,好似在深思什么。
孟山禾闭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九阴山郑野河断了一臂,冷冷的看着姜行痴。
天火城祝城主神色倒是还不错,正自玩味的看着诸人。
古阳派古藏松脸黑的很,好似在压抑着怒气。
石化玉笑眯眯的,只是面色苍白,显然也受了损伤。
除此之外,便是杨恕、破云子两金丹,乃是代杨老祖和云无咎参会的。
至于杜觉明,则还没回来。
林白上前行了礼,乖乖站在杨恕身边。
很快,殿外吵闹声响起,有四人一同进了大殿。
这四人分明就是九遮山景思退、合欢宗花厌菱、清心玄门野舟渡和虚云门薛云瓶。
乃是此番战死的四元婴之后。
这四人面上尽无血色,个个带伤,眼神之中迷茫无措。
四人一进殿就跪了下来,然后看向姜行痴。
“此事怪我思虑不周。”姜行痴叹了口气,抬袖将四人扶起,道:“先前有诺,各派当家人只要在此战出了力,即便意外陨落,其后辈子孙也由我桥山庇护。”
四金丹闻言颤颤,也不知这话能否相信,更不知能“庇护”到何等地步。若是万寿山拿不下,桥山怕是要出大乱子,还能腾出手庇护?
“谢过前辈。”四金丹只能躬身。
其余元婴尽数看向姜行痴,好似要看透姜行痴心中想法一般。
姜行痴却不以为意,迈步上前,拉住景思退的手,道:“思退,你有长者之风,又一向经管九遮山事务,莫要沉溺悲痛之中。我知九遮山山头多,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离火道兄这一脉就断不了。待取了万寿山,光复了周回山,你想回九遮山也可,若是想留在这边,我请孟兄给你们划一块地,保你安稳。”
景思退立即跪下,口呼老祖。
“好了。”姜行痴分外满意,“这些天来你将此间事务做的井井有条,我都看在眼里,如今已是缺你不得了。执我令牌,前去检验各处伤亡,分发物资,稳住军心,莫要生了乱子。”
景思退得令,恭敬退出。
姜行痴又看向花厌菱等三人,道:“逝者已矣,勿要伤悲。我代我桥山向师兄做下保证,只要桥山还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们三派断了传承。”
三人得了亲口保证,稍稍放心。
“战火未熄,千头万绪,你们且去料理家事。”姜行痴下了令。
三金丹躬身行了礼,然后退出。
大殿内又复宁静。
“从围杀郁留山,到强攻黑风山,再到今日。”九阴山郑野河冷笑不止,“姜行痴,九遮山来来回回被你用了多次,总计出动了三元婴,前番死了宴清风,这次连掌门都折了。不知姜老弟还想怎么用我们?又能被你用几次?”
这话一说,一众元婴都看向姜行痴,唯独孟山禾始终没睁眼,大概是周回山旧人被用完了的缘故。
姜行痴沉默不语。
“老姜,”天火城祝城主也开了口,“依着先前之议,你说万寿山还有化神秘宝襄护,可威势远不如黑风山那一次。如今看来,却是不然,若非我等齐心,怕是要死更多。可这会儿又少了四人,长腿仙也不可靠,后面当如何?”
“不错,黑风山死了五个,今日又死了四位同道,但你桥山人怎么个个好命?”谷阳派古藏松盯着姜行痴。
姜行痴看向古藏松,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道兄若是此时想退,也还不晚,我代桥山欢送。”
这话软绵绵的却如同刀子,古藏松脸色更黑,他凝视着姜行痴,好似随时要发火。
姜行痴笑笑,将后背让给他,又道:“顾师姐座下爱将林转轮说,不要看战报,要看战线。此言甚合我心!黑风山我等大败,可到底拿下了黑风山,去其一足。此战又是大败,可万寿山大阵已不存,守天阁如砧上鱼肉了。”
“那是我等的血肉堆出来的。”石化玉笑着道。
“正是!”天火城祝城主抚掌赞同,又问道:“姜行痴,向无回为何还不来?”
“师兄自是另有要事。”姜行痴道。
“可现在死的人太多了。”天火城祝城主冷笑。
“七阶福地,登天之基,若能轻易得之,我何必请诸位师兄来呢?”姜行痴道。
“那到底怎么办?先前说如何如何轻松,还不是让我等拼命,好能让向无回得造化?”谷阳派古藏松有些气急败坏。
到了这会儿,大家都上了赌桌,已经押上老本了,退去固然可以,可付出许多辛苦,死了这么多人,又怎能甘心?
而且既然围攻了守天阁,必然被人家记恨上了。来日养好元气,或是化神归来,总归要清算的。
再说了,就怕一撤退,剩下的人拿下了万寿山,日后还想不想用福地了?先前得的诺言还算不算数了?
“我等围攻万寿山,乃是求登天的一份契机,求一份公平,不欲让守天阁独占。我本意是想坐下谈,可事涉大道,人家又一向自傲,如何能跟咱们谈?只要把他们打疼了,才能让他们谈。”姜行痴道。
“守天阁死了两元婴,我等死了九个,谁更疼?”九阴山郑野河嗤笑道。
“他们更疼。”姜行痴却自信的很,“守天阁自北荒域而来,是为迁移留种,黑风山的人尽数被屠,孔枢岂不知万寿山一破,又是黑风山故事?”
“我早就说孟山禾老糊涂,屠了人家黑风山,岂不是让万寿山生者皆有死战之心?”石化玉忽的开口。
孟山禾看了眼石化玉,并未多言。
“我等皆知万寿山不日可取,孔枢焉能不知?他还有何手段?正有黑风山故事在前,孔枢才会好好思量。只要有双方可信的中人,那一切都能谈。”姜行痴笑道。
“如今守天阁大破我等,士气正盛,怎么谈?”九阴山郑野河冷笑。
“郑兄说的不错,确实还不太好谈。”姜行痴点头赞同,“不过只要咱们堂堂正正胜一局,那就好谈了。”
“还让我等往里填?向无回怎么不来?”郑野河没好气道。
“姜老弟,向兄不来,怎么堂堂正正的胜?”石化玉追问。
姜行痴并不言语,而是看向殿外。
诸人也都看了过去,只见一少女迈步进来,怀中抱着一青皮狐狸。
那少女正要弯腰行礼,却似被定住了一般。
“我入万寿山如闲庭信步,守天阁三元婴奈何不得我分毫,又怎能拜败军之将?”狐狸闭着眼,缩在秀秀怀里,语声慵懒。
诸元婴听了吉祥话,一时间竟没人吭声。
“姜行痴,听说你又骗杀了好几人。”狐狸睁开眼,瞄了眼殿内诸人。
“仙子莫要说笑。”姜行痴行了一礼。
狐狸挣脱秀秀怀抱,跳到杨恕头上,又踩到林白头上,看向郑野河。
“云无咎闭关那么些年,却离老向越来越远了。老郑,你家阴无晴怎么也不露面?在家孵蛋么?”狐狸问。
郑野河笑笑,并不理会。
“不会是丢了吧?”狐狸又问。
郑野河还是不理会。
“仙子让我好等。”姜行痴岔开话。
“我怕来早了,被你骗去拼命。”狐狸道。
“仙子乃是逍遥人物,不宜战阵争锋。”姜行痴笑着摇摇头,又道:“自黑风山到万寿山,死伤无数。我等杀生,是为止杀,是为存续。如今也该去谈一谈了。守天阁覆灭在即,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需一柄利刃戳破皮囊。”
“姜道友,你的利刃莫不是李沉玉?”古藏松问。
姜行痴不答,负手看向殿外,乌木谦走了进来,立即跪倒。
“令师安好?”姜行痴问。
“师父安好。”乌木谦膝行上前,又跪伏在地,“晚辈今日是来降的。”
他说到这儿,依旧跪在地上,却伸直了腰,仰头哭道:“师父手段还未尽出,虽说更见衰老,也受了伤,可身有秘药,能缓一时精神!还请前辈多加留意,莫失了警惕!”
这话一说,殿内诸元婴为之一肃。
“我知道了。”姜行痴很是从容,环视殿内诸人,道:“此战已毕,还请诸位暂歇精神,以备来日。”
他看向林白,道:“林转轮,去一趟万寿山,就说三日后,姜某人盼与孔兄一叙。”
“是!”林白躬身应声。
狐狸卧在林白头上,“等等我。”
一道青光裹起林白,径直向万寿山而去。
万寿山阵法已破,见有青光遁来,一道金光立即迎上。
邹宓沉着脸不说话,只是恨恨盯着林白。
林白怀抱狐狸,躬身一礼,道:“邹前辈,姜老祖欲邀贵派孔前辈一叙,定在三日后。”
“知道了。”邹宓冷冷的回了句。
“邹姐姐,”狐狸一开口就亲热的不行,“万寿山要破了,老向一向不是善茬,不过他最听我的话,我到时去说上几句,他不敢胡作非为的!”
邹宓冷笑不语。
“你家秘库东西不少,若是能借我一件,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狐狸又道。
林白眼见狐狸趁火打劫,便也期待起来。
“痴心妄想!”邹宓道。
“……”狐狸摆了摆尾巴,也不生气,“想通了找我啊,我名声一向好。”
林白见狐狸无功,便又行一礼,揣着狐狸回了松鹤山。
向姜行痴回禀之后,林白还想跟秀秀说些话,可狐狸已带着秀秀和黄如花去了梦湖葫芦岛。
过了一日,此战伤亡人数大致算了出来,练气境修士死了一万两千余,其中一小半是被化神威压震慑而死,还有些是飞舟倾覆摔死的,余下的或是战死,或是未及时救治而死。
至于筑基修士,死了两百多,金丹死了十七人。
另外伤重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至于守天阁,应是好一些,但也绝对伤亡惨重。
又过两日,到了议事之时。
诸元婴汇聚松鹤山顶,姜行痴独自往万寿山而去,孔枢也出来了。
两元婴就在松鹤山和万寿山中间的一青石上坐下。
姜行痴穿黑白道袍,面上略有惨白,应是伤势未愈。
孔枢着灰色麻衣,面上无有血肉,双目浑浊无光,枯干瘦弱,好似风一吹就会陨落。
“许久不见,孔兄衰老至此。”姜行痴捻须,问道:“黑风山上法天象地,不知孔兄用去多少寿元?”
“一息十年。”孔枢闭目道。
姜行痴略略回想,道:“那就是百年了。”
“不止。”孔枢微微摇头,“神通秘宝一出便如江河破堤,缺口由小而大,水势愈盛。眨眼间便耗去我一百七十年寿元。”
“这神通还能再用么?或是邹道友和池道友能用否?”姜行痴好奇问。
“需得秘宝支撑,禁法相合。”孔枢睁开眼,“只有我能用。”
“原来如此。”姜行痴歉意一笑,“我辈鼠目寸光,山间野人,从未见过这等化神之威。”
“只仿其形,未得其意。若是化神亲临,岂有尔等逃脱之机?”孔枢道。
“化神亲临……”姜行痴向往之极的看向万寿山,随即失笑,道:“先前鄙派顾青山陨落之时,木妖上门拜祭。向师兄请木妖拜访贵派,试问借用福地渡劫一事。彼时贵派玉壶老祖仍在,木妖求见而不得,只能与那夏予丰商议。”
“向无回许的什么条件?”孔枢问。
“我向师兄许下条件,若是事成,日后桥山与守天阁一体,桥山存则守天阁存。”
姜行痴笑了笑,道:“而夏予丰却欲让我向师兄拜玉壶老祖为师,且先驱使两百年,而后才能登万寿山。事若成,入守天阁为长老,再远赴北荒域听命。”
“不算苛刻。”孔枢道。
“孔兄,若是入北荒域参战,无异于赴死,怎不算苛刻?”姜行痴苦笑一声,“我辈求道,固然不惧生死,可这般将人视为奴仆,有违向师兄追索之大道。若是真跪下了,那大劫必然过不去。”
说到这儿,姜行痴又有不屑,“再说,向师兄得无相道主一分传承,自是无相道主座下弟子,贵派玉壶子也配言师?”
孔枢浑浊的双目猛然明亮,凝视着姜行痴,道:“无相道主座下之人在中州给人做狗,凭向无回也配称道主座下弟子?”
“受其恩惠,心向往之,自是弟子。”姜行痴道。
孔枢不屑一笑。
“人言向师兄霸道,其实向师兄是最好说话的。”姜行痴也不跟人家生气了,“向师兄说贵派是为存续而来,不可斩尽杀绝。是以贵派可以在此立足,不过凡俗需移风易俗,所留修士不得超过五千,邹池二人尽可久居,但需听周回山号令。”
孔枢不由得笑了,道:“这般说来,我守天阁道统不存,还需将大半修士遣送回北荒域?”
“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姜行痴笑了笑,道:“道兄以为如何?”
“我若不同意呢?”孔枢问。
“那无非两败俱伤。”姜行痴笑的轻松,“可待下一次谈时,条件就要换了。”
“向无回不来,我不会走。”孔枢仰头看天,苍老枯干的面庞上挂着两颗浑浊无光的双目,似有对世间、对大道的无限眷恋,“我总要看一看东海域中能问鼎化神的人物是何模样。”
“向师兄在祭炼贵派的玉髓,怕是偷不得闲。”姜行痴笑笑,道:“我知孔兄道法通天,即便无有秘宝和化神遗物襄助,也难有敌手。登高寂寞,我已为孔兄请来一位绝顶之人,聊以消遣。”
孔枢闻言,看向姜行痴。
“元婴境之下,同阶内的境界之差其实寥寥,尽可以术法神通,乃至经验补齐。可一旦证道元婴,境界之差便似天堑。”姜行痴很是认真,“但这世上,就是有人无视这天堑。练气境强杀筑基,筑基境强杀金丹,好似探囊取物一般随意。”
“我虽未圆满,却已不远。”孔枢表情平淡,“陈致远不过初境,怎敌我手握大道?”
“我请李沉玉同赴道隐宗,细说道兄之能,陈天人说胜算有六成。”姜行痴仰看万寿山,“陈天人一贯谦逊,说是六成,怕是有九成。如今李沉玉传来消息,陈天人已晋中期境界。”
“孙抱朴剑有古意,离火道人怀祝融印,云无咎人化万方,陈致远比之若何?”孔枢问。
“孙抱朴可上山采茶,离火道人可点炉烧火,云无咎可烹茶待客,此皆庸庸碌碌之辈,安能与陈天人相比?”姜行痴道。
孔枢闻言皱眉,一时间他也被糊住了,拿不准姜行痴话中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