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王刘濞在吴楚叛军大营,发布针对‘汉太子’刘荣的悬赏令时,刘荣还并没有抵达睢阳。
路过表叔窦婴驻守的荥阳,刘荣虽未停留,但大将军窦婴,却还是决定亲自陪刘荣走一段。
——荥阳到睢阳,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轻装简行,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此刻,刘荣便乘坐在此行东出的马车车厢内,听着面前的表叔窦婴,同自己说着睢阳的战事。
“一开始,梁王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狼狈不堪。”
“——尤其那刘濞老贼的叛军主力,过去这些年在南方百越之地,经受过战阵洗礼;”
“反观睢阳的梁国兵马,则大都不曾上过战场。”
“后来,将士们慢慢适应了战场,睢阳城的状况,其实就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虽仍是岌岌可危,但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只梁王,终归是宗亲王族,又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残酷。”
“慌乱之下,这才日日血书求援于长安,竟还让长公子东出函谷,代陛下犒军……”
在抵达荥阳之前,窦婴对战事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
毕竟先前,天子启又是让窦婴‘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又让太尉周亚夫、车骑将军郦寄绕道武关,似是生怕平叛大军会被吴楚叛军偷袭。
哪怕这其中,有天子启刻意拖延,以图睢阳城与吴楚叛军‘两败俱伤’的目的,窦婴也还是从中,嗅到了些危险的味道。
再加上梁王刘武日日血书求援,搞得长安朝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就更让窦婴乐观不起来了。
但率军抵达荥阳,并派出兵马打探过睢阳的状况之后,窦婴却是大跌眼镜。
——惨烈。
睢阳保卫战,固然称得上惨烈。
但吴楚叛军‘得势不得分’——场面上占尽优势,却怎么都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大门。
至于睢阳城内的守军,也确实是苦苦支撑,伤亡惨重;
但同样的:城门不失,睢阳城不破,守军再怎么苦于鏖战,也终归没到让梁王刘武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朝堂支援的程度。
说白了,梁王刘武,是被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给吓坏了。
一方面担心睢阳城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想要保全力量,不想被这一战打瘸了腿的小心思,这才连连求援长安。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此时的睢阳战场,其实就是叛军久攻不下,又自认为必定能攻破睢阳、守军苦苦支撑,却也还远不至于城破的僵持状态。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长子刘荣因为梁王刘武的接连求援,而亲自出现在睢阳前线……
“恕臣直言:公子此番,不该奔赴睢阳。”
对于表叔窦婴的这个态度,刘荣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甚至比起表叔窦婴,作为穿越者的刘荣,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比如至多个把月后,吴王刘濞就要完蛋;
而在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之时,睢阳城内,仍旧还有至少六万兵卒。
且这六万兵卒,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洗礼,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成长的精兵!
彼时的梁王刘武,也会从如今这到处求人支援,好似随时都要身死睢阳的狼狈姿态,一举化身为汉家的头号功臣!
这,才是刘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睢阳前线走上一趟的原因……
“既是来了,表叔就莫要再说这些了。”
“——皇祖母,很担心梁王叔的安危。”
“我来睢阳,也不过是让皇祖母安心罢了。”
“反正表叔也说了:睢阳城虽险象环生,但终归没到城破的地步。”
“走上这一遭,对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婴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只稍一沉吟,便再道:“临出征时,陛下曾许臣自荥阳分兵五万,支援睢阳。”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臣就不觉得梁王的睢阳城,需要臣这五万兵马了。”
“公子此入睢阳,若是有必要的话,臣倒是……”
话说一半,窦婴适时止住话头,旋即意有所指的看向刘荣。
大致明白窦婴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含笑一摇头:“不必。”
“此出长安,父皇也派了北军一部司马随行,足有禁军五百。”
“有这五百人傍身,除非是梁王叔有意……”
“咳咳咳……”
“自那‘皇太弟’三个字浮出水面,我和梁王叔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
“若我真在睢阳出了事,最难以洗清嫌疑的,恰恰是梁王叔。”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咧嘴一笑,面上不见丝毫即将抵达前线的凝重之色。
“表叔大可无忧。”
“等入了睢阳,梁王叔,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护侄儿周全。”
“——毕竟再怎么说,睢阳城,也是梁王叔的国都。”
“梁王叔再怎般不智,也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如是一番话,终是让窦婴欲言又止的安静了下去。
表叔侄二人就这么对坐于车厢内,刘荣不时闭目养神,又或是看向车窗外。
除了皇帝老爹派来护送自己的五百禁军将士,大将军窦婴此番,也派了三千兵马护送。
队伍就这么一路走向睢阳,一路坦途,连行人都没遇到。
直到一处岔口的出现,才终于让队伍停下脚步,随行护卫也有序分到直道两侧。
而在车厢之内,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打量刘荣的大将军窦婴,终于是在下车之后,颇有深意的对刘荣咧嘴一笑。
“复行二百里,便是睢阳。”
“臣使命在身,不便再送。”
“公子,慢行……”
看着表叔窦婴那似笑非笑,说不清哪里古怪的面容,刘荣也拱起手,对表叔窦婴坦然一拜。
“大将军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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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睢阳东北百五十里,昌邑大营。
自长安出发,足足耗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亚夫才带着麾下十万关中兵,抵达了预先确定下来的扎营位置:昌邑。
在抵达昌邑之后,周亚夫也并没有太多动作,就是一个字:守。
将士们从扎营当日开始,便周而复始的挖壕沟、垒土墙;
原本并不起眼的昌邑小城,也在这长达二十多天的巩固之下,逐渐被周亚夫营造成一处堡垒。
——以城池为基,东西、南北各长进十里的巨大堡垒!
而在这座‘堡垒’外,一行人马正拖着爽朗肆意的畅笑声,朝着堡垒的入口处而来。
“又是李广?”
照例巡视军营的周亚夫,见营外叫嚣着让军士开营门的一伙人马,下意识便脱口发出一问。
待身旁将官不出意外的点下头,周亚夫本就有些不苟言笑的面容,只愈发阴沉了下去。
“自抵达昌邑,我便已经再三强调:大军固守昌邑,不可有一兵、一卒踏出营盘;”
“纵是吴楚贼子叫嚣骂阵,也绝不可理会。”
“这李广,却三番五次置我军令于不顾……”
话说一半,周亚夫只不由止住话头,手下意识抚上胸前,那封被藏在衣领内的天子诏。
——太常袁盎、宗正刘通组成的‘劝降’使团,已经抵达吴楚叛军大营;
假天子节,待天子奔赴前线犒军的皇长子刘荣,也已经离睢阳不远。
从长安出发的人都已经到了,天子启发出的诏书,自然是更早一步送到了昌邑。
诏书内容,不出周亚夫预料:天子启,催促周亚夫发兵睢阳,支援梁王刘武,以解睢阳之围。
但无论是天子启夹杂在诏书字里行间的暗示,还是周亚夫临出发前,天子启私下做下的交代,都让周亚夫底气十足的拿定主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周亚夫这个‘君命有所不受’,是得到天子启默许,甚至是口头许可的;
反倒是那骁骑校尉李广,再三违背周亚夫的军令……
“走,过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李广,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周亚夫话说的淡然,但即便是那平淡如水的语调,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杀意。
——军营之中,军令最大!
许多放在民间,只需要罚金、罚劳,更或直接就是口头警告、教育的罪责,放到军营中,都是动辄杀、枭!
更何况如今汉家,是为史家称之为‘汉承秦制’的刘汉,仍旧保有极为浓厚的古典军果住义(谐音)色彩。
除去最轻的军棍、军鞭,汉室军法倒数第二重的惩罚手段,便已经是‘杀’了……
“陇西李广,率麾下锐士三百,斩将夺旗而归!”
“速开营门,引我至太尉大帐领赏!!!”
当周亚夫阴沉着脸,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营门内时,营外刚好穿来李广那极为粗狂,又隐约带点酒气的呼号声。
刹那间,周亚夫面色更一黑,脚下步子也更快了一分。
在将士们的瞩目下,走上营门一侧的竹楼,居高临下的看向营门外,正单手挥舞着一面叛军大纛的李广;
只那锐利的双眸,并没有在那面大纛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直勾勾凝望向李广目光深处。
“李校尉,当真是才气无双啊?”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是翻出营墙,又是突袭吴楚贼子;”
“此刻,又是‘斩将夺旗’而归?”
“——有如此猛将,实在是我汉家之大幸~”
“我这个太尉,都有些想要在陛下面前,为李校尉多美言几句呢……”
恨不能溢出的阴阳怪气,自也没给李广装傻充愣的机会;
如是一语,周亚夫便稍昂起头,睥睨着营外的李广,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解释。
——在军中,别说是违背主将、主帅的命令,便是违背上官的命令,那也是上不封顶的重罪!
就好比一个管着五十号人的屯长,违背了上官:曲侯,也就是百长的命令,一旦坐实‘战时抗令’的罪名,那当即便是枭首示众,再悬尸于营门!
到了李广这个级别,尤其违背的还是当朝太尉,理论上掌管着天下兵马,实际上也差不了太多的太尉周亚夫的军令;
且不说影响有多恶劣,单就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让李广的宗族,唱出那首‘听我说谢谢你’了。
按理来说,被当朝太尉逮了个正着,又明着指责‘违抗军令’,李广再怎么有胆魄,也总该有些心虚和慌乱。
但出乎所有人——甚至都有些出乎周亚夫预料的是:李广非但不低头,还胆敢鼻孔朝天……
“周太尉难道是想说,我这斩将夺旗的大功,还不足以和违抗军令的罪过相抵吗?”
“又或是周太尉……”
“——习惯了做缩头老龟,眼里便容不下我这样有胆魄走出昌邑,去和吴楚贼子厮杀的忠臣良将?!”
气势丝毫不输的一番讥讽道出口,李广更极尽肆意的举起手臂,将那面大纛又扬了扬。
“我李广!区区一个骁骑校尉!”
“带着三百人,便斩了吴楚贼子的千长,还夺了贼军大纛!”
“——绛侯拥兵十万,官居太尉!”
“更为陛下委以宗庙、社稷之重!”
“不思冲锋陷阵,忠君报国,却在这鸟昌邑,连着挖了一个多月的战壕?!”
说到此处,李广只将手中军纛一扔,身旁的军士也适时扔出几颗由布袋装着的人头。
而后,李广便自豪的昂起头,将目光扫向营盘内。
“将士们!”
“我们,都是汉家的忠臣!”
“是奉了陛下之令,来支援睢阳城的梁王!”
唰!
“而不是来替太尉周亚夫,在这昌邑挖千人坟、乱葬岗的!”
猛然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对向竹楼上的周亚夫,李广面上怒容更甚。
“你周太尉有着闲情,我李广可没这个雅致!”
“既然你周太尉不敢应敌,我李广便是带着这三百家丁,也照样能在吴楚贼营内,杀他个七进七出!”
“眼下,梁王在睢阳浴血死战,东宫太后夜夜泣血,陛下更再三颁诏,催促你周太尉发兵支援!”
“结果呢?”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成了你周亚夫畏敌怯战的借口!”
···
“怎么?”
“你周亚夫能抗陛下的诏,我李广,就不能抗你周亚夫的令了?!”
说到这里,李广终是将手中马缰一拉,侧对向昌邑大营的营门;
怒目圆睁,恶狠狠瞪了周亚夫一眼,便高昂起头,扯开嗓子。
“昌邑大营,凡是有卵子,又自诩为汉臣的,都跟我走!”
“随我杀入睢阳,支援梁王!!!”
嗖嗖嗖!
李广话音未落,营门内便应声飞出几道箭矢,尽数砸在了李广身前三五步的位置;
竹楼之上,周亚夫更是眯起眼角,同样昂起头。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亦或是要窃营?”
周亚夫身侧,后将军程不识单臂高举,随时做好了再次落下手,向营内弓卒再次下达发射指令的准备。
李广却丝毫不惧,只当没看见那几枚扎在身前的箭矢,以及竹楼上的太尉周亚夫。
就这么隔着营门望向营内,等了好一会儿;
见始终没人愿意翻出营墙,才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睢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内,周亚夫凝望着李广远去的北营,面色阴沉的可怕。
一旁的程不识也本能的一颔首,开口问道:“可要派兵去追?”
却见周亚夫微一摇头,又轻发出一声叹息。
“不必……”
“这位李校尉,怕是想要借此战攀上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高枝。”
“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话虽如此,但周亚夫阴戾的目光,却片刻都没有从李广策马离去的方向收回。
甚至哪怕营门外,已经不见那三百骑的身影,周亚夫的面容,也依旧黑的能滴下水来。
“李广……”
“且记你一笔……”
暗下将李广这个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周亚夫便嗡然回过身,下了竹楼,便朝着中军大帐而去。
而在周亚夫身后,后将军程不识却是驻足片刻,方沿着营墙的方向,替周亚夫巡视起防务。
周亚夫什么也没说,程不识也什么都没问。
就这么默契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又对彼此无比放心。
只是经由李广这么一闹,昌邑大营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低迷的氛围,便愈发趋于不利。
尤其是在半日之后,李广率领三百骑,突破吴楚叛军层层包围,自东杀穿了吴楚叛军的包围圈,被梁王刘武接入睢阳城,昌邑大军的军心士气,更是临近跌落谷底。
但对这一切,太尉周亚夫却似乎并不担心。
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昌邑十万大军却依旧在程不识的铁腕治军下,有条不紊的挖战壕、垒营墙。
而睢阳城,却因为李广的到来,而彻底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李广突破包围圈,‘杀’入睢阳城当日,代天子启奔赴睢阳犒军的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到了睢阳城。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刘荣由衷的感叹道:有些历史人物,之所以会有那般令人不忍的下场,都是有原因的……
尤其是李广这种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作态,更是让刘荣愈发感觉到:兴建汉家高级将官军校的计划,已经是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