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东,梁王刘武积怨成恨,却根本不敢拿皇帝哥哥——天子启撒气,便将错失储君之位所生出的怒火,全都归在了袁盎头上。
从下定决心,要拿袁盎的性命敲山震虎——震慑一下长安朝堂的那一天,睢阳城便接连涌出数十上百批次的刺客死士,自睢阳向西,尽皆朝着长安的方向而去。
而在一批又一批死士奔赴长安,势要拿袁盎,以及其余几位明确反对与立皇太弟的百官功侯,乃至九卿重臣的时候,刘荣却在皇帝老爹的引领下出了长安,来到了上林苑。
——一路上,仍旧是中郎将郅都,率领在京中郎随行护卫左右。
待抵达上林,天子启走下御辇的第一站,却是曾被先帝赐予彼时的‘太子启’,且至今都还存在——非但存在,甚至愈发繁荣储君领地:思贤苑。
“先帝在时,虽然经常提及‘太子不肖父’‘不类我’之类的话,但对朕,总归还是不错的……”
在思贤苑内的太子宫外下了御辇,待刘荣也下车跟了上来,天子启却并没有领着刘荣,参观一下自己过去的太子行宫。
朝身后稍一摆手,示意郅都领衔的禁卫中郎们不必跟的太紧,便领着刘荣,行走在田野之间的小路上,天子启面上神容,却是多年难得一见的轻松惬意。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浑身轻松地迈开脚步,走出一段,便抬手朝不远处,孤零零立在田间的槐树一指。
“少府刚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那里,长着一个近百年的老槐树。”
“彼时,朕尚年幼,便随意招呼思贤苑的令吏,将那棵老槐树砍了。”
“——取来的木材交由少府,以槐心之木,制做了一面气势磅礴的大匾,以朱漆题字于上:威压寰宇,泽及九州。”
“可惜这份贺礼,却惹得先帝龙颜震怒,直接将那面匾给削制成杖,并刻字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说到这里,天子启不由嘿然一笑,旋即便戏谑的侧头望向刘荣。
“那杆木杖,也算是太子的‘老相识’了……”
听天子启说起那棵‘死’在太子启任性下的老槐树,刘荣本还没太当回事。
但在听到那块由老槐树制成的牌匾,最终被先帝削成了木杖,自己和那根木杖之间,又颇有些渊源?
眨眼的功夫,刘荣便不着痕迹的将手伸到了身后,下意识护住了后股位置,似是生怕那根木杖正义天降,一如过往这些年般,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
见刘荣如此反应,天子启许是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又是一阵嘿笑不止,心神也随之愈发放松了下来。
只嘴上,仍没停止不明所以的碎碎念。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如果四海之内,都因为皇帝的缘故,而陷入贫穷、困顿,那上苍授予皇帝的福禄,便会被永久的夺回。”
“这是先帝用棍棒,教会朕的第一个道理。”
“秦失其鹿,引得关中老秦人哀鸿遍野,以至箪食壶浆,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也正是这个道理……”
···
“那木匾被削成木杖后,朕,便成了那杆木杖下的第一位受刑者。”
“——足足八十杖!”
“打的朕足有两个多月下不了榻——头半个月,更是倒趴在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待伤愈下榻,朕第一时间便来了思贤苑,给那棵老槐树的主人家赔了礼,而后,便亲自栽下了那棵小树苗。”
“自那以后,每来一次思贤苑,朕都会先去看看那棵槐树苗,浇浇水、修修枝。”
“一直到先帝驾崩,都始终如是;”
“但在先帝驾崩之后,朕,却再也没空来看那棵槐树、来看看朕这思贤苑的一方乐土了……”
感受到皇帝老爹语调中的唏嘘惆怅,刘荣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暗下却是思虑起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关于这个老槐树的陈年往事,刘荣儿时也稍有所耳闻。
毕竟任是谁,听说老爹被爷爷打了屁股,都很难将此事轻易或忘。
而此刻,天子启专门带着刘荣——已经获立为储,再过两天便要告庙祭祖,并于册封典礼上接受百官纳拜的太子刘荣,来自己曾为储时的乐园:思贤苑;
又莫名其妙说起自己过去的丑事,还说的如此详细,显然不会是为了在儿子刘荣面前,单纯揭自己的短。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成算,附和着轻叹一口气,自然的将话题接了过来。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尧禅让大位于舜时,用来告诫舜的诫辞。”
“——尧说:舜啊,按照天定的继承顺序,这天下,往后就要由你照看了;
你一定要恰当的执守中正之道;
若是让天下人陷于贫困,那上天赐予你的福禄,就会永远终止了。”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语调平的话语声,也引得天子启含笑侧目,便见刘荣若有所思的凝神道:“父皇伐木为匾,以作为赠与先帝的贺礼,固然是出于纯孝;”
“却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绝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根基。”
“先帝怒的,不是父皇砍下了那棵老槐树,而是恼怒于父皇居然为了准备贺礼,便将那样一棵老树随意伐去,却只用来做一块并没有实际用途的牌匾。”
“——先帝怒,是因为父皇的举动,让先帝感到失望了。”
“后来,父皇亡羊补牢,赔偿了主人家的损失,又补种了树苗,也算是为自己的过错稍行弥补。”
···
“过往这些年,父皇每每来这思贤苑,照看那棵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当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下当年那样的错误?”
“至于先帝驾崩之后,父皇没空再来——在儿臣看来,是相比起那棵树,父皇有了更重要的事。”
“或者应该说:即了大位后,父皇便多出了许多棵要精心照料的‘树’。”
“相比起那一棵棵名为‘民’的树,这个槐树苗,父皇自然也就没工夫亲自照看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笑意再添三分真挚,虽是含笑稍低着头,看着身前的地面缓慢前行,却也丝毫不影响充斥全身上下的舒畅,溢出那张稍显老迈的侧脸。
又走出去一段,便见天子启自然地折了身,沿着田埂,朝着那棵槐树苗而去。
一尘不染的华贵冠玄,转瞬便为土尘侵染了下摆;
被天子启踩在脚下的布履,也只在片刻间,便脏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天子启却好似浑然不知,又或是毫不在乎。
就这么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直走到那颗树苗下,父子二人才停下脚步,默契的昂起头,仰望起头顶干枯的树枝。
——说是‘树苗’,但也好歹是天子启在十几二十年前所栽下。
曾经的幼苗,虽还不至于长成参天大树,却也早已脱离了‘幼苗’的范畴。
只是天子启多年不来,本该更笔挺、干练的枝干,已是隐隐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发展,长了不少歪枝。
见此,天子启只自然地抬起手,将那些自己能够到的歪枝掰下。
一边掰,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务当谨小慎微。”
“在朕看来,治国却更像是栽树。”
“——先祖筚路蓝缕,建立起基业,便是栽下了树苗;”
“而后的子孙,便要将这颗名为宗庙、社稷的幼苗,一点点养成参天大树,以供天下人庇荫。”
···
“种下一棵树苗,是非常简单的事。”
“挖个坑,栽下苗,再实土稳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养活一棵苗,再将其养成一棵树,所要花费的精力了心血,却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计算的。”
“——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种下了一棵树苗,却在秦王政坚持不懈的揠苗助长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汉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里,栽下的这棵名为‘刘汉’的树苗。”
“太祖高皇帝,让这棵树苗扎了根;”
“吕太后、先帝——乃至朕,则都在帮这棵树苗,将根茎扎的更深一些、让这棵树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天子启也终于停止昂首掰树枝的动作,稍有些疲惫的喘口粗气,在树根下倚坐下身。
又调整了一会儿鼻息,才悠悠道:“这棵苗,已经长成了五十年的树。”
“——已经长成了一棵真正的‘树’。”
“再过几年,这棵树岁满一甲子,便应当遮天蔽日,独占这片天地的普照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深意,刘荣只面色稍一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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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见天子启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长道:“离一甲子,已经没剩几年光景了。”
“离这颗树彻底长成,已经没剩几年时间。”
“但朕,一如过往这几年,没空来思贤苑照看这棵槐树一样——彼时,朕恐怕也无法亲力亲为,来照料那棵名为‘刘汉’的树。”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来替这棵树修剪枝丫,并将过往数十年,都始终在祸害这颗树的害虫:匈奴,彻底从树干上除去。”“——只有这样,我汉家这棵‘树’,才不会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辙,才能得以继续长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参天巨树!”
“但若是除虫的技艺不过关,恐怕就会在除尽害虫之前,先把这棵树给砍坏,甚至是直接砍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刘荣再怎么愚不可及,也终归能明白天子启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只是刘荣仍感到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天子启拿这样一棵树,来隐喻汉家自立国以来,都始终在贯彻的政治主旋律:苟发育;
并且几乎向刘荣明示:汉家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报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为冒顿书辱之耻了。
这本身没有问题。
无论是谁来做天子启这一朝的太子,天子启对继任者有这样的交代,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刘荣不明白天子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并不跟着急的事。
“再有两日,便是册储大典。”
“届时,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凤凰殿,住进太子宫,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
“——老爷子带我来思贤苑,应该也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待日后得了这么一片‘乐园’时,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刘荣暗下正思虑间,天子启再次展现出‘神迹’:刘荣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天子启却很快便猜了个大概。
甚至是刘荣这边正想着呢,天子启那边就好似听到了刘荣的心声般,云淡风轻的为刘荣作出了解答。
“思贤苑,是先帝给朕,在上林苑划出来的私苑。”
“——先帝的原话是:凡天下豪杰、名士,太子皆可于此结交,乃至安置。”
“再者,为太子划拨这样的私人领地,也同样是在为储君积蓄班底、编织羽翼。”
“待册封大典过后,朕,也会给太子划出这么一片地方出来,以供太子肆意驰骋。”
这番话,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或者应该说,天子启说的这些,刘荣本就有所准备。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荣有些无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朕,都仔细看过了。”
“——要么是武器军械,要么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于耕作的农具。”
“太子志存高远~”
“比起当年,只顾着在思贤苑玩乐、厮混的朕,太子,实可谓所图甚大……”
···
“早在还是皇长子的时候,太子便已经与少府,结下了不浅的渊源。”
“如今获立为储,又祭祖告庙在即。”
“待朕为太子划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东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国之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么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又该在打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成果的时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好生思量……”
说着,天子启便不顾刘荣稍有些滞愣的面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眺望向远方的荒芜田野。
“看看这片田亩。”
“眼下是光秃秃的,好似和乡间泥路没什么两样;”
“但再过两日,便要被种下粮食;待秋后长成,便会成为百姓民明年的口粮、朝堂明年收取的税赋,以及军中将士明年的军粮。”
“——一旦耽误了春耕,那挨饿的,绝不仅仅只是农人,而是包括士、农、工、商,军中将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亲在内的每一个人。”
“故我汉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绝不能成为影响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影响春耕。”
“非但不能影响,反而还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并亲耕籍田,以劝耕天下……”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侧过头,慵懒的躺靠在树脚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尘所沾染;
只含笑侧昂起头,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后,农人将粮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么焦灼,也必须在春耕前结束。”
“——仗,什么时候都能打;”
“但粮食,却绝非什么时候都能种。”
···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打的时候敞开了打,停了之后安心种粮食——这才是日后,我汉家与匈奴人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为我汉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但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年大战,更经不住废弃农事、坐吃山空。”
“这个度,太子要把握好……”
“从现在开始,太子,就要做好盘算……”
最后这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好似睡过去般,轻轻闭上了双眼。
但刘荣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贪恋于此刻,这难得的轻松闲暇。
不忍心打扰老爷子,刘荣便轻手轻脚走上前,挨着老爷子,也在树脚下坐下身来。
目光也循着天子启方才的目光,撒向无边旷野,便是一阵心旷神怡。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个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闹得天下民怨沸腾?”
“到了年迈之时,自更不用惨兮兮的颁罪己诏了……”
如是想着,刘荣本就没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随之愈发踏实了下来。
——刘荣确实曾想过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历史的走向,被汉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此刻,刘荣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会比历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纸?”
“还是把高炉钢搞出来?”
一时间,刘荣遐想连篇,想入非非。
而在刘荣身侧,正闭目假寐的天子启,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愈发多了几分岁月静好。
国朝有后。
宗庙、社稷有后。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总算不用独自一人,撑着这万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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