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间,李映月一手捂着头上的狼皮帽子,一手攥着装干果的小布袋,已经像一匹小野马,奔回到固城街面上了。
此时的天色已然很暗,近乎于夜。
有人在道路两侧高处插了火把,固城仅有的几家店铺也都挂出来灯笼,火光照映在湿漉漉的街面上。
固城的街道平日里都是脏兮兮的,今日因为刚被积雪洗过一遍,反而干净到能把灯火映射出来。残破的街道看起来比平时明亮许多,加上人多聚集的关系,至少其中一段,意外像是一座繁荣小城的景象。
李映月由南向北奔去,近小茶楼的时候,拥挤而热闹的人群里,一众目光转来,纷纷开口喊她。
人多嘴杂,一起出声来喊,顿时就更像一个庞大而吵闹的雀儿群了,除去连串的“蜻蜓”,“蜻蜓”,“蜻蜓”外,李映月连一个字眼都听不清楚。
她索性“诶!”“诶!”“诶!”一通乱应,在人群中左弯右绕,快速穿行过去,然后,继续捂着帽子快速奔跑而去。
如此,直到对向一个极高大的身影挑着担子,迎面走来,李映月才主动把脚步放缓了些,乖巧打招呼,喊了一声:“公平伯。”
“诶,天黑,小心慢点跑。”那高大身影和蔼回应。
“嗯,公平伯也谨慎着行。”李映月心急,嘴上乖乖应过,实际行动却是不听,扭头再次快速奔跑起来。
“公平伯。”侧边道走出来一个挑碳来卖的固城汉子,也大声向那高大身影打了招呼,而后停下来脚步,向前头密集而吵闹的人群张望。
他这会儿才刚从山里回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还议论呢?闲的,家里娃娃都吃上饭了吗?!”
高大身影说话间走进火光映照范围,蹲身放下肩头冻菜担子,复直起身,九尺大个,高且魁梧,虽然已是五六十岁的面相,但是身板笔挺,如同固城旧城墙上一块坚实的老城砖。
他这一开口,小茶楼门前聚集的人群,立即就不再议论、吵闹了,纷纷转过来打招呼,喊着“公平伯”,“公平伯”……
就连在场看着比他年纪更大的人,都一样喊,仿佛他没有姓名一样。
固城一直是没有官府衙门的,除了征税的时候,全见不着大周官吏的影子。倒是有一营隶属延州的防军,日常驻在荒原方向,十几里外,一座防御坚实的石头堡里,但是也完全不管固城的事。
公平伯就是固城人自己推选出来的“基础管理者”,不知制度起始,但是有依循百年的规则,一代一换,不许继承。
所以,能成为公平伯的人,往往在他成为公平伯之前,本身就已经在固城百姓中拥有一定的权威了,而在成为公平伯后,变得更名正言顺,更富威望。
公平伯负责带领维护固城那些历久而不可动摇的规则和底线,比如集体除雪,再比如,绝不允许偷抢客商的货物,伤害客商性命,否则驱离,严重者直接集体以乱石砸死。
然后,也在一部分力所能及的内部事务和纠纷中,尽可能判断是非对错。
“我们这议论老,老说……那位老大人,这回会不会把老郑家的几個孩子也带去京城呢,平日里就数他们跟他最亲近。”
“是呀,都说是要一下飞上枝头的福运,落在他们家头上了。”
“郑老篾地下有知,合该乐得多喝十碗八碗。”
“……”
“好了,那是议论出两斗粟米了没?!”公平伯皱起来眉头,打断道:“热闹差不多了就各自回去,给娃娃造饭吃了困觉,固城再出什么大人物,咱们明天还是一样,要出力挣钱,养家糊口。”
公平伯这边驱散了人群。
另一边,老郑家的小院里,叶渝州也点了一支火把,插在旁边还没化去积雪上,然后人蹲在那株小柳树前,仔细观察研究。
他从之前到家开始,就一直在研究这柳树。
鉴天阁首假做不经意插的柳,跟他自己案上放的那株一样,只不过那株老些,看着遒劲……早就觉得它不一般,仔细瞧它不知多少回了,可是到底哪里不一般呢?
搞不懂。
真想砍它一刀看看啊。
等等,蜻蜓和云娘,这两年来好像就没生过病,连个腹痛,头痛脑热都没有过,不会就是因为这小柳树吧?
而且不光蜻蜓一直越长越水灵,就连云娘,这两年来,整个人都隐约出挑了不少。
不会真的这么神异吧?
那它对我怎么不见具体的好处?砍了,砍了。
总不会是因为我仔细瞧它最多,养了我一双眼睛吧?叶渝州突然想起那不多的几次,有客商或过路人中存在女子,却不止一个说过,他生得一双能拐人妻女的眼睛,说,你这每一瞧我,我便以为你也对我有意哩。
这养的,莫不是横遭砍死体质……
还好固城的女人们,似乎没那种感觉啊,大概看得多的便没感觉,又或者,她们艰难度日,本也没闲心去体会劳什子眼不眼神。
总之能不能商量一下,换一件养啊?
叶渝州正对柳想着。
“鱼粥!”“鱼粥!”李映月一路呼喊着,冲进了院门,看见叶渝州正好在,气都没喘匀便说:“说书爷,呼…呼…说书爷邀咱们一同去长安嘞。”
“去长安?!”
叶渝州愣了一下,他也没想到还有这出。因为在他自己的分析、思考里,老头这次回去,风险其实蛮大的。
这一点连叶渝州都能分析出来,老头自己肯定更清楚。
既然这样,他还主动邀请我们同去,是不是说明,他有把握?
叶渝州瞬间心动。
因为这样的话,只要跟着老头回去,他将来便很有机会,直接接触到大周王朝的中枢,那样再要调查自己和蜻蜓两家的案子,无疑方便很多……当然,风险与之相伴,也很大。
然后,修行方面,只要我去请求,老头肯定也能给我找来很好的师父指点,甚至于说不定直接将我送入鉴天阁那样高深的地方。
可是,真的能这么顺遂吗?他真的有把握?
就算他觉得他有……我又怎么能只凭他的把握,就轻易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别人手上呢?是那么不容易,才侥幸活下来的啊!
不光我,还有蜻蜓。
我俩确实必定是有一天要离开固城的,只是那一步,我和蜻蜓命运之旅的开端,确定要从与老头同行长安开始吗?
“鱼粥,咱们去吗?”李映月站在一旁,看哥哥脸色变幻不定,看了好半天,忍不住开口追问。
她连肩上的干果袋子都还没顾得上放下呢,口渴极了,也没舍得先去喝一口水。
叶渝州扭头看了看她,犹豫一下说:“我再想想。”
“哦,好吧……公平伯。公平伯来了,鱼粥。”
李映月伸手,朝院外斜侧方向的道路上指去。
其实此时的天色已近全黑,根本看不清人,更何况李映月和叶渝州还是站在亮处看暗处,但是,只需看个模糊身影就足够了,公平伯那个身量,在固城是独一个。
就连这些年过往的客商当中,叶渝州也没见过比公平伯更高大的人,城外石头堡的军营里也没有。
公平伯这身高,是过往客商们眼中固城的标志之一。甚至他们中有人直接管这里叫高佬城。
这边山脚就只有老郑家一座房子,再往远处走便要入山了,公平伯无疑是朝他们家来的。
“找咱们的,蜻蜓你去,帮云娘一起多蒸几张面饼,切点咸肉蒸一下,再把爹留下的酒找一找,看还有没有。”
公平伯是当年郑老篾的抬棺人之一,这些年来也一直很照顾,老郑家三个孩子对他都极尊敬。
叶渝州跟李映月交代了几句,主动迎出去喊:
“公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