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天孙玲珑不知道,木子因这般喂食汤汁的举措,竟然触发了他自己的童年,使他想起幼时在姑射山受伤多日,易心缘和莫丹丹相继、一口一口喂食他红枣粥。
子因思绪迷惑忽然就想:师妹和郡主当初喂食自己,会像自己喂食天妹这般,是因为喜欢一人、而甘愿作一生的调喂吗?
不会!易师妹倾城倾国、娇媚极致,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高傲自信、向来不喜汉人。而我则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读书人,后来送她画作,她都不甚情愿,又怎么会喜欢不学武功的我。
至于丹丹郡主、则更不用说,她父王权倾朝野,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怎么会让女儿,嫁给中原大地一个平庸无奇、浪迹江湖的无名小卒……
“喂!你在想什么?”
天孙玲珑一口一口、已悠然喝完了全部的鱼汤,却见木子因姿势不变、还在凝神呆等,不免奇怪发问。
这一声、惊醒了木子因的胡思乱想,他内心一震、羞愧不已,暗道我已情系天妹,怎么能吊在那些、不切实际的花枝上,实在不该如此愚蠢。
何况,天妹温柔贤淑、聪慧端庄,容貌虽不及易师妹明艳,但蕙质兰心、善解人意,却也自有不同于她人的美丽可爱之处。
木子因生怕玲珑看穿而起疑,赶紧自我强调作辩解:
“哦!我在想、刚才这一招虽然凶险,却正是御龙剑术的要点所在。”
“嗯!若是你手中真有九龙剑,或许我们就不用这么费力、去猜想仙师剑术的神妙之处!”
天孙玲珑闻言放下心来,顺着他的思路,重又言归正传,她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撒娇说辞,让木子因产生于己不良的幻想,实在有些后悔,担心木子因因此看轻自己。
可方才木子因握住她的手,怜惜摩挲,让她神魂荡漾、难以镇静,这般患难与共、生死重来的经历,已让她将子因看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她情意自然流露,根本无暇掩饰,又如何能把彼此间的爱恋和呼吸等、各自分理得那么清晰精准呢?
木子因不知玲珑真实所想,对她的分析点头表示赞同,至此,两人总算发现其中奥妙,原因在于御龙剑术的奇妙合二为一,剑招既分离又重叠,神剑、凡剑皆可使用。
神剑自不待言,而凡剑运转开来,尽管进退平淡,实质则化腐朽为神奇,招招看似七零八落不成章法,那是因为失去了九龙的连环、断了宏观炽烈的气势。
但这貌似破绽百出的剑招,一旦对方当成有机可乘的漏洞试图插入,须臾就会被四面重叠的剑招裹住脱身不得,即便不另用乘云气功反击,随后跟踪而至连绵不断的剑招、剑影,也教他碎尸万段在劫难逃。
两人经此一番研读内心骇然,这般形同断裂无继、实则重叠回环的剑术,可谓用心良苦编排弥天大谎,让对手插翅难飞必死无疑,再也不敢小瞧、这平平无奇的剑招。
木子因更是仔细揣摩、推敲这不同于武林常规的技艺,越发敬佩叹服仙师的藏巧于拙、反其道而行之的超绝,这超绝中更多的是透露仙师的自信和高傲,整个八十一招御龙剑术,彻底练成已是数月之后。
一日,天孙玲珑摘好几个梨果,见木子因在剑台前呆想,遂喊道:
“木头哥哥,今天给你尝尝仙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我天孙玲珑也要拜仙师为师……”
原来,在子因练剑的这些日子,天孙玲珑始终在研磨姑射琴,已照着其中的文字讲解步骤,将乘云气功的前九重功法,一步一步修炼到了第六重。
木子因闻言惊讶不已,忽而摇头说道:“天妹,你来迟了,仙师早已不收弟子了!”
“何以见得?”
木子因转身,伸手一指溶洞口外的残损石壁,天孙玲珑顺着他的指向,看见巨崖下八九丈高所在,刻写着四列斗大的行书字体,因手法浑成、加之风蚀雨淋日积月累,而今斑驳脱落凹凸参差,颇有天然古朴之美。
玲珑此前从未在意崖壁上有字,是以深感奇怪,遂仰首从右至左逐一念道:
“姑射山居两百年,神人自古不缠绵。
风花雪月凝眸去,琴剑红尘赠有缘。”
天孙玲珑念完又道:
“两百年?居然活了两百多岁!不愧是仙师啊!当真修炼有法、得道成仙了!哎!不知道仙师的修行大法,有没有传下来?让我也来开开眼、沾沾仙气,这该多好!”
言毕、玲珑一脸艳羡,双眸流露出一副神往情境,木子因见状没好气说道:
“难啊?仙师只有一琴一剑,俱已赠予朽木矣,何况仙师的石门,是被我开启、再被我打破,更无人可进此门,就算我想歪了脑袋,非要一个仙气飘飘师妹、相伴终身,那也是爱莫能助啊!”
“啊!……原来你早就学会使坏,害怕我超过烂木头,令你脸上无光,所以故意敲破师门,由你独大,哼!任你诡计多端,也由不得你。我要学仙师的姑射琴,你也是亲口答应的,可不许抵赖!乘云功我已练到了第六重,仙师可没说、不许我演奏此琴?”
玲珑听出木子因的话意,虽然多是调侃嘲笑之意,但一想若是什么也得不到,那拜仙师为师,就成了全无正经的自娱自乐,与自己心底的想法大相径庭,那可是浑身都不舒服,往后时间如何打发,也成问题。
“那你就拜我为师吧,然后我将这姑射琴再转赠与你,不就成了……”
木子因说着含笑走了几步,将金剑放置在剑台之上,随手拾起一只雪梨大咬一口,得意洋洋地品味甘甜滋润的果汁。
子因此话存心戏弄天孙玲珑,似有借机抬高一下自己,故而他不紧不慢走到琴台旁边,伸出左手抓住姑射琴琴肩的侧向石缘处,他本假意作势提取,不过是作调笑意味,戏谑送给玲珑。
木子因实在没想到,他竟真的将笨重、粗长的石琴提了起来,而且自然而然、就递给了天孙玲珑。
木子因原本只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而已,他却不甚清楚,自己已练成了乘云气功的后九重,内力之深、运行之便,已到何种惊人地步,可谓举重若轻、强大几乎是呼之即来。
所以,木子因自然能够单臂一手挑起姑射琴,虽然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但须臾之间,心中即已明白因果,是以神色不变,依然故作镇静。
这石琴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木子因单手试探,并拿起了石琴,玲珑初始也并未上心在意,及至子因一把将石琴递到自己面前。
天孙玲珑不由大惊,想到木子因臂力之巨,竟一时愕然语不成句:“烂木头,你……你……可不许……后悔!”
玲珑顺手习惯一推,试图将石琴拨归原位,谁知石琴并未移动,只在木子因手中抖晃了丝毫。
蓦然间,天孙玲珑瞥见,琴架的石面内刻有明显的字迹,她不由咦地一声叫道:
“哎!快看,这里面还真有字!”
木子因挥开石琴,回身一瞧,琴架上确实“刻”有不少文字,有字无迹是仙师的风格,这字与众不同排成两列,写得龙飞凤舞、自成一体,字迹天生丽质,明显偏向女性特色,柔中洒脱、一气呵成。
木子因于书法有所研究,已然看出琴架上“刻”写的是两句异体草书诗文,字句呈半红半白色,无痕有形,如墨字翩然于纸上。
整句字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气势笔力显然不输大唐名家,子因惊叹自愧不如,他没有出声,只是反复猜想,仙师为什么要在此、有意藏留这首诗文。
草书在唐朝并不是书法闻人中的流行文化,天孙玲珑对于狂草、却并不通透精擅,自然是一字一字琢磨,中途难免停顿,还得请木子因帮忙、辨认个别字形,最后合起来是一首七言绝句:
九重来去自乘云,姑射琴开矫不群。
十指纵横冰雪调,百年处子枉殷勤。
整诗念完,玲珑随即对木子因说:
“木头哥哥,仙师将这首绝句压在琴底,一般人看字句猜测费力,从手法上效仿草家张旭,多半是失望气愤之极,不想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不过,这位姑射神人横竖看来,我感觉她自视甚高,而且好像还是个武功盖世、文采出众的女仙!”
子因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将石琴轻轻放回琴架之上,心道:我的文师是一位奇女子,想不到我的武师、还是一位奇女子,这一前一后两位师父,都是深不可测、与众不同。
天孙玲珑忽然一惊:
“哎!木头,既然琴台下藏有秘诗,那剑台下会不会、也藏有秘密?”
木子因摇摇头说道:
“应该不会!仙师连九龙剑的秘籍,都明明白白写出来了,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玲珑白了木子因一眼,说道:“你懂什么?女人的心思,你确定真的很懂?”
说着,天孙玲珑便走到剑台旁边,随即又似嗔似嘻吐了一句: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你大力士的勇武拿出来?”
木子因又羞又急,却又无法解释清楚,只得不言不语、照着玲珑的意思,伸手将剑台提起移开,也懒得心思再看剑台下、当真会有什么名堂。
果然,天孙玲珑又是一阵惊喜,念道:
“琴中有剑何成知音,剑中有琴何能知己。
琴剑风雨林泉相许,江湖儿女琴生剑死。
日月穿梭星辰缥缈,姑射修心梨花最好。
乘云之功龙吟虎啸,九龙得势绝代娇傲!”
木子因闻声一看,果然剑台下是四排精妙楷书,煞是娟秀柔媚,却又不乏英武,不由惊叹深深吸了一口长气。
子因心道:能以内功写成如此楷风碑文,古往今来仙师恐怕是第一人。
“怎么样?仙师是不是初露锋芒,道出了可怜的儿女情怀?”
天孙玲珑和木子因想得完全不一样。
木子因猛然惊醒,不由得点点头,表情略显忧郁对玲珑说道:
“仙师清高孤寂、却隐约恋恋不舍,似乎尚未超脱红尘,定是有极大的挫折和苦楚!琴剑绝伦、忧恨自我,孤踪独影、傲视风云,仙师所以走到这一步,只怕是心情无奈之选。”
玲珑想了想,接过子因的话头说道:
“木头哥哥,你超脱了吗?‘神人自古不缠绵’说的是不错,可仙师终究不是神人,所以才有一些俗事,交给你去办,你这位女师父超脱不了红尘,依我看、也在情理之中。”
木子因一把捉住玲珑的娇嫩左手,当即握在掌心神情肃穆,郑重说道:
“天妹!我木子因从来就没想过超脱,后来遇见你、更使我从此‘堕落’,不过总算逮着一个公主,堕落在梨花谷,像我这般声名显赫、轰动京都的木头,想来人世间也没几个!光宗耀祖曲线粉饰,我这也算是神来之笔,爹娘泉下知道了,也该没得说了。”
玲珑见木子因说的信誓旦旦,几近无赖却又一本正经颇感好笑,想抽出手掌却被子因紧紧攥住,只好放弃作罢,就势坐在琴台前的石凳上,不免乘机嘲笑他一番:
“喂!你诗书礼乐学了许多许多,想不到越学越堕落,而且油腔滑调,看看!有哪一个师父,是像这般抓着弟子的手……”
木子因一听大羞连忙缩手,犹自狡辩:
“不过你心意不诚,迟迟不肯拜师,我堂堂文天教的木天师,即便不够德高望重,总不能强人所难……”
“那我现在就拜师!”玲珑闻言急忙起身作势欲拜。
“不能拜不能拜,拜了师就拜不了堂了,小生幸亏还没错到这一步……”
子因还道天妹是来真的,惶急慌忙一把没能拉住,赶忙伸双手、拦腰抱起天孙玲珑。
“乖乖!差一点点木某就真的超脱了,好不容易才堕落人间一回,来生未必还有这么幸运,你舍得、我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