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弥漫。
雾气升腾。
晋州像是煮熟了的包子,热气腾腾。
郑涯没有被上押,也没有被锁,只是在孙统领的带领下,进入了总署。
而此时的穷奇却异常安静。
这老东西到了总署之后,连放屁都要在地上搓半个屁股压声音。
郑涯不知道他在忌惮什么。
反观自己的处境,他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本就是一个乱得不能再乱的乱世,杀个人死个官常有的事儿。
晋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靖南王世子都冻硬了,上面的人连个动静都没有。
这就足以说明,无论是五轮侠临贴的死亡,还是代县瘟疫的事情,晋州方面都将这些信息按得很死。
回想起赵峰和裴鸣的张狂,不也就是借着时局而已。
勾结邪祟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而郑涯的选择是让这件事情变得大,甚至大到无法收场。
大到整个晋州灵镜司人尽皆知。
不管是五大灵山之一的太阿,还是五大王朝之一的宋国,都绝不可能容忍这件事外泄。
太阿山勾结邪祟,传出去能让那些久居深山老林里修行千年以正派自居的老棒子们脸上刮下一层皮来,到时候老棒子们集体问责下来……
啧啧。
没有人能够承接住这样的怒火。
郑涯孤身入局,造了这么大的势,就相当于整个晋州太原府灵镜司所有知情人给了他一个免死金牌。
他还怎么死?
把晋州灵镜司的人都杀光?
朝堂仙门在灵镜司这个大锅里明枪暗箭干了这么多年,孰轻孰重他们自然分得清楚,况且这里的明争暗斗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平息这件事。
事情来的太快,裴鸣的报复也太快,没有时间给他多想,这是他在一瞬间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也是杀了赵峰和裴鸣,以绝后患的最好办法。
人们更愿意相信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灵镜司,手刃假扮郡守、灵使的邪祟,为民除害,挽回朝堂的侠义故事。
至于真相。
谁在意呢?
两个人穿屋过巷,孙威的脸像是抹了一层墙灰,直至停在了一个房间外,他才开口道:“我在灵镜司司职十八年,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如果齐连书长老出手杀你,你该怎么办?”
郑涯笑了笑,“那就死了呗,将军一定会替我报仇的,对么?”
孙威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一定活不了,太阿会用最重的刑罚……把他的灵骨剔了。”
郑涯看向了面前的厢房,很简单的厢房,不像是什么大人物待的地方。
“进去吧,你想见的人,在里面等你。”
孙统领横刀站在了屋门口,顿时变成了一个看门的护院。
现在像了。
郑涯对孙威抱拳作礼,之后推开门走入了房间。
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简单的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
可三把椅子上都已坐了人,只空着一把,距离门口最近的一把。
郑涯刚刚走入房门的那一刻,便感觉到周身传来一股清凉,他顿开穴窍泉一瞧,屋里居然被一个透明的壳子包裹在了里面。
怪不得就算门打开着,风雪也吹不进来。
“这是芥子空间,以防隔墙有耳。”
坐在左手边的中年男人微笑着看向郑涯,善意地解释道:“在里面你可以放心,不会有人进来,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们在做什么。”
更不放心了好吧?
郑涯没说什么,坐在了唯一空着的椅子上。
左手方才说话的男人,穿着一身乳白色的长袍,高高的束发垂下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对清澈的眼睛。
该是个仙门的人。
而在他右手边则是武将的扮相,粗壮的手臂直挺挺地放在膝盖上,面色淡然,双眼凌厉地打量着自己,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
而正中间的人全身都在红色的大氅之下,兜帽盖着脸,容颜都看不到。
直觉告诉郑涯,她是个女人,而且自己见过她。
一定见过她。
“你无需知道我们是谁,你也无需知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左手的男人带着温和的笑容,用极慢的语速说着,生怕郑涯错过一个字:“我们每个人会问你一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会关系到你是不是能活下去。”
郑涯的灵识正要出窍,却听到穷奇厉声道:“不要散气!你想知道什么,本座告诉你!”
看得出来,他确实有忌惮。
郑涯:“他们什么境界。”
穷奇:“很高。两个天一,一个归元,别想了,有很多东西你穷极一生或许都接触不到。”
打和跑的选项被郑涯在心里划掉了。
“问吧。”
“好。”
男人笑了笑,看向另外两个人:“谁先来?”
“我来。”
武将转头望向郑涯:“陈靖川在哪。”
“死了。”
郑涯回答的很干脆,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波澜,说实话,对上这双眼睛,他的压力确实被无限放大了。
武将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该我了。”
中年人说完这句话,甩出了一只手,而他的掌心,居然还拖出了一面镜子。
郑涯心里顿时宛如千万把刀同时悬在脑门上。
穷奇咬紧牙,用蚊子放屁的声音低声说出了四个字。
玄灵天镜!
即便郑涯的内心再强大,面对这样的神器也不免心悸了起来。
穷奇的事情……被知道了?
穷奇:“莫慌,身外化身而已,你沉住气,心窍不要乱,否则你我都会被抹去!”
郑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镜子,等待着那个问题。
中年人催动了手里的镜面,那镜子自重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羊的脸。
那只羊左右看了看,就在郑涯的注视之中,走出了镜子……
“不必担心,这是白泽,不会伤害你的。”
中年人仍旧保持着那副笑容:“它做什么那你不用管,听好我的问题。”
郑涯无法将注意力从白泽身上挪开,那小羊蹦蹦跳跳来到了桌边,扬起头嗅了嗅,展开了翅膀,落足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刹那间,郑涯感觉全身僵住了。
而问题,也随之而来。
“天尊转世重生,降临人间。当日我接到了信息,可最后去的时候,陈靖川和裴越都死了,牢房里有六具尸体,天尊是不是,在你身上?”
“不在。”
“咩!”
白泽发出了一声软绵且悠长的声音,随后飞回了桌子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钻入了镜子之中。
郑涯仍旧看着中年人的目光。
中年人收起了镜子,看向暗红斗篷的女人,“该您了。”
那人从厚重的斗篷下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只纤细而又修长的手,干净地仿佛和这张桌子,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那绝不是一般人的手。
她的手有节奏的在桌子上敲打着,像是在弹琴。
沉默。
许久的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告诉我,关于瘟疫,你到底知道多少?”
郑涯想起了这个声音,就是审讯当日,在屏风之后的那个女人。
他的回答很快:“不是瘟疫,是邪祟。”
女人问道:“什么邪祟?”
“禁寒蝉。”
啪。
一声轻响。
一封信落在了桌子上。
拆了灵镜司火漆的信,正是郑涯从神池县县令身上拿出的那封信。
他直接伸出手,抓向了信封,将信纸扯了出来。
上面只有两行字。
【寒蝉败柳,业火西流。】
【宁死寒野不违心。】
郑涯深吸了口气:“看来不是灵镜司的人加入了禁寒蝉,而是整个晋州城,都是禁寒蝉。”
“放肆!”
武将怒道。
“哎!”
女人伸出手示意,“让他说下去。”
郑涯当然知道那三个问题是打开关键的敲门砖,而自己接下来的话,才会拼搏最后的生机。
他必须有用。
才能活着。
“据我所知,这一次瘟疫已经死了八万百姓了。”
郑涯不假思索道:“禁寒蝉用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方式,杀了这些人。而灵镜司之所以看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动作,是因为你们之前的计划,失败了。”
房间里,只有厚重的喘息声。
以武将的修为,不该发出喘息声。
他在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暗查了很多人进入禁寒蝉,可最后,他们居然都被蛊惑叛变了。你们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所以才一直拖着,因为你们担心,长安灵镜司知道这件事情。”
“说下去。”
中年人的脸色已经没有了温和笑意,变得铁青,那双眼睛里却饱含不忍。
“我很奇怪一件事,以你们的实力,随手便可将他们全部杀了,为什么迟迟不动,为什么要看着他们死?”
郑涯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中年人闭上了眼睛:“因为镇灵境以上的灵镜司使所有行动轨迹,长安都能接到信息,一旦这件事被发现,后果……”
他说不下去了。
郑涯也听不下去了。
所以就因为你们三个人的权力和职位,死了八万人。
“交给你。”
女人拿出了一枚金色的令牌,放在了桌子上:“晋州灵镜司总署管辖内,斩妖境、伏魔境以下的全部修士任你调配,十日,必须完成。”
有的选么?
他没得选。
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如果他完成了这份嘱托,那么之前的所有行径都说得通了,仙门的颜面得以挽回,朝堂的面子得以保全,晋州总署上下所有人安居乐业。
他杀人的事情,也一笔勾销。
怎么看都稳赚不赔。
“不去。”
郑涯没有接那块金牌。
武将愣住了。
连中年人都愣住了。
女人的手攥成了拳,“你最好考虑清楚,你可是杀了晋州郡守。”
“杀我可以。”
郑涯笑着道:“然后呢?你们怎么承报?上面的人怎么查?太阿山的人不会来?有几个人会坐在你们的利益圈子里?晋州总署的大人物,威逼利诱一个刚入灵镜司的灵徒?”
武将已忍无可忍,怒发冲冠,一脸横肉的双目直冲而来:“放肆!小子,您到底要做什么!”
郑涯摊开双手,并不畏惧那双凶煞的眼神:“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