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骄阳如火,将个一望无际沙漠烤得炙热难当。便是那久经风沙的骆驼,也忍不住气喘吁吁,似乎从未被折腾得这般要命。
一队人马,沿着沙丘天地相接线处,双手合十,缓步而行,恰似用心朝拜的信徒,虔诚无比。
那队伍不下百人,清一色僧人装扮,长裙彩襟,袒身披帛,甚是仙气飘然。为首一名僧人,不过十七八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玉鼻阔口,眉间一颗红心痣。他静静坐在步辇之上,双手合十捻珠,任凭风沙刮来,姿态悠然,纹丝不动。
那队伍一路不紧不慢,行了两日,已入祁连山山脚。只见远处群山巍峨,隐约有绿洲连绵铺于山麓。众人立于沙丘之顶,望着远处万壑千岩。那步辇中少年缓缓睁眼,看着前方绿洲山麓道:“到了。”
他声音不大,柔美轻徐,众人听闻,却如在耳畔响起,清晰莫名。
众人立于沙丘,山下绿洲虽如在眼前,真正走到山麓,却又花了一天时间。到得第二日午时,一行百人,终于到了山麓,只见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延伸,通往眼前巨大崖壁之下,小径尽头,立了一座破旧小庙,上有藏文,隐约可辨“那烂陀寺”四字。
那少年僧人下了步辇,抬头看着眼前庙门,神色虔诚,双手合十躬身一拜,喃喃道:“师尊,我回来了。”走上前几步,缓缓推开寺庙旧门。但见小院之中,纤尘不染,一名袈裟破旧,须发斑白的老僧双手合十,坐在院子正中,见众人鱼贯而入,面上波澜不惊。
少年僧人走上前去,在老僧对面微微一拜,道:“普渡尊者,你还在世,很好很好。”
他连说几声“很好”,普渡尊者只是不语,良久道:“那烂陀寺已没有你的位置,你已与释迦摩尼相悖,贡丹苦禅尊者昔日将你逐出门去,还请你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吧。”
少年僧人闻言,仰头轻叹一声,道:“苦禅尊者昔日为我师,可惜,他修行不够,执着于相,我虽对他所求诸法不敢苟同,但他终究与我师徒一场,更何况,今日能再见故人,贫僧高兴得紧。”
普渡尊者唱了声喏,道:“贫僧如今九十有三,阁下如今修习‘龟吸长生之法’,已是还童至十七八岁,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何谈故人。”
少年僧人摇头道:“普渡啊普渡,四十年不见,你已经执着于相,这世间万事诸法,皆在相中,你若不跳出相,穷其一生,也难追求释迦摩尼之法,这便是你我的区别了。”
普渡道:“三十二生相,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皆在相中,便是不在相中。正因有相,才要修行,若皆无相,何求诸法?”少年僧人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普渡尊者面前一划,但见虚空之间,顿时有钟罄之音飘过。
普渡尊者不为所动,少年僧人抬手合十,在普渡尊者对面坐下,闭目启口,念念有词。不过喘息之间,只见一尊大佛,虚空现于少年僧人身后,合十闭目,俯观众人,刹那间,空中梵音阵阵,满场百人乍见此景,顿时齐齐双手合十唱诺,捻珠诵经,虔诚无比。
少年僧人忽而睁眼起身,满苍穹梵音顿时消失。只见他微笑看着普渡尊者,道:“无相有相,有何分别,佛说求不得,既是求不得,何苦要求?三千世界,万法皆同,释迦摩尼有释迦摩尼之法,我自有我的法,若诸法皆为空相,佛即是我,我即是佛。”
普渡尊者沉吟不语,双手合十诵经,对少年僧人所言充耳不闻。
少年僧人微笑不语,缓步往普渡尊者身后走去,抬手推门,忽觉一股劲风吹来,少年僧人双手尚未靠近禅房大门,便似触到雷电一般,顿时被弹了回来。
少年僧人面露惊愕之色,看了看双手,开口道:“毗卢遮那金钟之法。”普渡尊者道:“贡丹苦禅尊者知道你定会回来,他坐化之时,留下此法,只念你明白他心意,知难而退。”
少年僧人微微笑道:“师尊一去四十载,所留毗卢遮那金钟之法依旧如新,如见故人,这才叫如见故人呐。”他说罢,缓缓伸出一只手,刚好触碰到禅房大门,就见空中似有一股气流,若有若无,层层荡开。少年僧人忽然运功,手掌往前用力按去,刹那间,空中似有电闪雷鸣,由房顶闪烁而下,在少年僧人掌侧萦绕。
如此僵持一炷香时间,少年僧人忽而沉喝一声,手掌往前一送,众人但闻一声钟声在空中响起,在山谷中来回激荡,经久不绝。一声方落,少年僧人掌力再往前送,霎时间,又是一声钟声,划破宆空,震得四处鸟雀乱飞,树叶残枝簌簌而落。
普渡尊者面上豁然变色,忽然飞身上前,抬起一掌,拦在少年僧人面前。
少年僧人腾出另一只手,抬掌与普渡尊者掌力相对,顿时,眉心红痣殷红如血,隐隐有佛光普照。全身帛带随风飘飞,五彩斑斓,恰似飞天神像一般。
普渡尊者全力一掌,犹自不能阻挡他半分,摇头叹道:“无相师,你虽有开辟新法之志,却有悖于万物众生之缘,逆法而行,终究会引火烧身,不得解脱。”
少年僧人听他这般一说,莞尔笑道:“何为解脱?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相亦和求,法亦从容,生生死死,或顺或逆,都只是相,我既叫无相之师,诸相之因果,与我何干?”说罢,右手掌力再往前一送,众人但闻一声金石碎裂之声刺破苍穹,在耳边鸣响,尖锐难受已极。百余名随从顿时齐齐捂耳盘膝,运功抵挡。
普渡尊者神色大变,想要阻止,但他被无相师一掌拖住,哪里分得出身,只见雷电之声瞬间消散,门前气劲化为乌有,收掌退出丈余,双目紧闭,合十叹道:“阿弥陀佛,劫数难料,苦难难解,今日,便以贫僧之躯,换得万灵生息。”说罢,缓缓盘膝,坐在门口,双手合十唱喏,忽而两掌徒伸,缓缓合十为掌。无相师神色一变,慌忙后退,终究晚了一步,顿时被弹出去一丈来远,只见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流,由普渡尊者双掌之间缓缓撑开,仿佛一个结界,刹那间将整个禅房罩在其中。
无相师见普渡尊者以法体重建结界,面上波澜不惊,淡然道:“涸泽而渔,不过尔尔,师尊之法我尚能破除,你这不动明王之法,又能奈我何?”说话间两指作拈花之状,忽而弹指一挥,道:“花本无心,佛本无法,我本无相,去。”随着那一声“去”,但见眼前气浪翻涌,寺前气流仿若惊涛骇浪,层层叠叠旋转不停。
普渡尊者枯坐门前,气流周虚,似乎无相师拈花一指,对他压力甚大,双手合十,面上红蓝光彩来回转换。无相师神色如常,忽而换指为掌,沉声喝道:“无形无影,寂灭无常,寂灭刀法,破。”“破”字未落,变掌为刀,一刀劈向眼前气劲。
那气劲似有还无,被这一掌刀劈下,空中顿时“滋滋”作响,恍如琉璃盏被撞击碎裂,刺耳揪心。普渡尊者强行运功抵挡,双掌颤抖,忽而双掌平摊,口中念念有词:“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诸方地狱,舍我独行。愿为涅槃,求我光明。愿世间苦,入我残身。”随着喃喃细语,只见庙前结界瞬间气流翻涌,狂风乍起,吹得众人裙襟帛带翻涌如云。
无相师见普渡尊者如此,神色肃然,忍不住道:“涅槃心经。”手上寂灭掌顿感吃力,那原先碎裂气劲,竟又缓缓汇合如初。无相师面色难得现出惊愕之色,再看普渡尊者,只见他周身气劲如山洪倾泄,源源不断注入庙前气劲之中,忍不住嘿嘿冷笑道:“纵然你舍身涅槃,这气劲不过阻我三五天而已,你和师尊比,终究差得太远了。”说罢,哈哈轻笑,双掌一捏字诀,周身顿时气浪翻涌,两掌平平推出,与那气流交织在一块,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低。但如此一来,普渡尊者真气消耗巨大,渐渐已至油尽灯枯境地。
便在此时,突闻得空中一声长啸,划破穹庐。那啸声遒劲清越,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只大鹏,由祁连山绵延群山之中展翅飞来。
那大鹏来得极快,转瞬之间,便已到了那烂陀寺头顶,刹那间遮天蔽日,寺前光线瞬间暗淡,恍如傍晚时分。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大鹏鸟,尽皆骇然。唯独无相师冷冷抬头,望着大鹏鸟,面上冷带笑意。
那大鹏鸟在空中盘旋数圈,突然如离弦之箭,猝然向无相师射来。它来得迅猛,眨眼之间便已到无相师跟前,无相师收掌拍去,大鹏鸟闪身躲过,众人只见那大鹏眼似灯笼,凌芒暴射,一对翅膀足有丈许来长,利爪暴张,恍若二尺尖刀,形如妖魔,尽皆骇然。
大鹏鸟避过无相师一掌,振翅飞起,羽毛所到处,刮得寺顶瓦片纷飞,两名信徒被他羽毛划到,尚未来记得应声,已然胸口血喷如柱,当场毙命。
众人生怕波及,慌忙躲避。大鹏鸟一击不成,反身又至,无相师再拍两掌,大鹏近身不得,复而飞起。如此反复数次,只见一人一鹏你守我攻,不过半柱香时间,竟已过得五十余招。
那大鹏见伤不得无相师,忽而长啸一声,震得山谷回音刺耳不绝,顿时又有三四名信徒耐不住这一声长啸,七窍流血,瞬间毙命。那大鹏忽而又飞下来,啄向无相师,双爪暴张,一爪抓住禅房前普渡尊者,一爪将屋角五名信徒一抓毙命。忽而振翅腾空,长啸一声,向祁连山绵延群峰飞远。
无相师见其远去,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淡然喃喃道:“小师叔,如此好战,可能修成正果?”
众人被这大鹏一闹,直弄得灰头土脸,适才镇定一扫而光,清理人员,才发现不过十余回合,竟折损十二人之多。
无相师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普渡尊者一走,那寺前结界不攻自破。无相师望着眼前破旧禅房门,忍不住嘿嘿一笑,口中道:“四十年了,贫僧终于又回来了。”说罢,轻轻推门,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他走得极为虔诚,众人跟在他身后,神色间也充满敬意。只见那禅房甚小,房中一抹墙壁画满佛像。无相师念念有词,伸手在墙上来回轻点,便听得一阵机括之声响起,那石壁缓缓退去,石壁之后,一座楼梯旋转直下,不知通往地下几层。
那楼梯也不知是何物修筑,其上隐有佛光普照,楼梯上梵文密密麻麻,与四周墙上千座佛像遥相呼应。众人每往前走一步,四周与脚下便亮一步,只见周遭墙体形如八角,其上层层叠叠,雕刻了灵山三千诸佛,栩栩如生,一路往下,恍若置身灵山宝殿之中。
众人如在下塔,往下走了半个时辰,刚好至第九层,方才停住。往上看去,只见万佛千姿百态,齐齐看向底端,底部亮如白昼,如有佛光普照。正前方一尊如来,弹指闭目,俯视众人。
无相师看着眼前如来神像,面上微笑如常,轻轻道:“九层佛塔,释迦拈花,佛陀所致,万般空相。”忽而双手合十,对着如来神像一拜。满塔之中,顿时轻音梵唱,恍如极乐。那如来神像缓缓移动,神像后面,顿时显出一湾深渊。
那深渊也不知长宽多少,延伸何处,目光所及,黝黑深邃,不见尽头。渊中寒风阵阵,刺骨削髓。忽然间,幽暗深渊之中,两道寒光如利箭穿心,猝然射来,在幽暗深处慑人心魄。
俄而听得深渊之中,似有金属拖拽之声,无相师立于洞口,望着深渊,神色间笑意依然,轻轻启口道:“师兄,别、来、无、恙!”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