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午后,黎庸先行返回砚山,此地便只剩下阮黑与刘赤亭了。
阮黑原本都打算走了,但走出去几步之后,又突然折返回来。
他盯着刘赤亭看了看,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有个故事,想听吗?”
刘赤亭放下书,同样看了看阮黑,“但你好像不方便说。”
阮黑摇头一笑,叹道:“你可真不像个十几岁的人。”
刘赤亭合上书,微微一笑,“有句话叫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实非我愿。”
阮黑有些疑惑,“你?怎么会?”
刘赤亭一笑,想了想,开口道:“小孩儿都要吃奶,我小时候没得吃,你猜我吃什么长大的?”
这话,倒是让阮黑一愣。幼儿能吃什么?要么母乳,要么就是牛羊奶嘛!总不至于喂他吃饭吧?
刘赤亭笑道:“各种东西磨成的粉,好的时候有藕粉、米糊糊,差的时候就是面疙瘩,最差的时候,实在是没得吃,就是草根树根,晾干了磨粉,冲给我喝。以前没细想过,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些事情都没跟胡潇潇说起过,一来是那时压根儿没想过,二来是……他不想被她可怜。
阮黑闻言,想了想,冲着刘赤亭一抱拳。
“得亏我是个聪明人,否则都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大多数时候能理解别人的苦。
刘赤亭翻开一页,书上正好有一句话,刘赤亭觉得怎么就那么霸气。
书上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少年一笑,把这句话记在心里,随即问道:“黎庸的事情?”
阮黑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明日事能成最好,若不成,他要强成。”
……
约莫一刻之后,刘赤亭忍不住喝了一口酒,沉声问道:“他真不恨邓除夕?”
阮黑早已拿出一壶千年春,饮尽之后,沉声道:“非但不恨,还要谢吧。”
刘赤亭长叹一声:“说来可笑,感觉江湖路上,人人都是我。放心吧,我帮得了。”
周至圣的三剑,如何才是用在刀刃上?我觉得是该用之时。说是三条命,实则也不是,那么如何用,就看我自己了。
临走之前,阮黑冲着刘赤亭重重抱拳,沉声道:“不论成与否,将来你若有事,阮黑赴汤蹈火。”
刘赤亭赶忙抱拳回礼,“真的不必如此。”
阮黑笑着离去,刘赤亭往北边儿看了一眼,心中复杂。
谁说天底下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了?我刘赤亭不过是路过一处地方,瞧着杂草碍眼,伸手拔除而已。可有些人,拔完了草还会想着几日之后若有大雨,野草复生该当如何?
埋头翻书,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月明星疏,虫鸣不止,倒是有些夏日景象了。
走去小溪处掬水洗了一把脸,今日要早些休息,否则明天装的不像,那不白瞎了阮黑与黎庸一番用心良苦?
剑就靠在门口,刘赤亭脱了外衣,穿着白色内衬,躺下了却没什么困意。一阵胡思乱想之后,夜已三更。
翻了个身,院中忽的有一股气息传来,不算生疏。
又是一阵元炁涟漪,有人手持遁地符钻入雾中,手持一柄匕首,猛地朝着刘赤亭刺去。
刘赤亭有些无奈,心说你是不是傻?我再是二境,也不是你能单挑的啊!
于是随意抬手,并指一道剑气划出,那匕首瞬间断成两截儿,掉在地上,声音清脆。
她还想走,可尚未祭出符箓,一把剑便抵在她眉心处了。
漆黑屋子里,女子苦涩一笑,丢下手中一半匕首,闭上眼睛,认命了一般。
几声脚步之后,一盏油灯亮起,屋子瞬间亮堂堂。
刘赤亭回身坐在床上,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与一年前相比,他行为举止变化极大,哪里还有少年模样?
坐下之后,刘赤亭轻声询问:“找什么事儿?你杀不杀的了我,心里没点数儿?”
女子一身青衣,背对了床,是砚山姚潋潋。
这名字起的,见面喊一句,你是要练练?这不容易误会嘛!
“我知道杀不了,可我要试试。”
声音不太对。
刘赤亭皱眉道:“夜半三更在我屋子里,你哭什么?转过身来。”
女子缓缓转身,刘赤亭打眼看去,却见其泪涕长流。
少年只觉得脑壳疼,女人都这样?
“有事说事,哭什么?”
姚潋潋抽了抽鼻子又看了刘赤亭一眼,突然间双膝下跪,哽咽道:“我给你赔罪,可是……可是明天能不能不要去?师兄一心想要两座山握手言和,可是师父一心要做乱砚山的主人,他即便把命搭进去,也不可能促成此事的。况且……况且前夜我瞧见了一个黑衣人进了师父住处,也听到了一些声音。”
原来还是为了这事,刘赤亭低头看了一眼,摆手道:“赶紧起来,好烦别人动不动下跪。”
可姚潋潋还是跪着,哽咽不止。刘赤亭之后下去一把将其扯起来,没好气道:“遇事要想法子解决事情,哭顶什么用?黑袍人是谁你知道吗?”
姚潋潋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不知道,但听他们说话,应该是某个金丹修士,也被邓剑仙教训过的。”
呃……刘赤亭猛然语噎,又是邓大哥的仇人。
邓大哥怎么尽结仇,咋就没交几个朋友呢?
“姚潋潋,你觉得你师父是个怎么样的人?”
女子三个字脱口而出:“伪君子,虽然是师父,但我们几个都是师兄教的,师父从未教过我。我……求你了,明日若是登船,乱山如何不好说,但我们砚山这边,师父会极力阻拦,到了那个时候,师兄就只能用他的法子俩结束这数十年的两山之争了。可是,可是师兄太相信师父,我……”
刘赤亭走过去为姚潋潋倒了一杯水,轻声道:“放心吧,明日不管谁来黎庸都不会死的。”
姚潋潋猛地抬头,“真的吗?”
刘赤亭点了点头,轻声道:“真的。”
女子怔了片刻,突然伸手去腰间,轻轻扯掉了腰带。
“只要你能留我师兄性命,我……愿委身于你。放心,我还是处子之身。”
刘赤亭嘴角一扯,一步转身,抓起姚潋潋脖领子,拎鸡崽子似的就给拎出门儿了。随后使劲儿往远处一甩,便将人如石头似的扔了出去。
“有毛病,谁不是?”
可是回头走了几步,刘赤亭却突然顿足,若有所思。
两个金丹修士说话,那么容易听到?一个化炁修士,从哪里知道黎庸的事情的?
下一刻,又是一道身影飘然落下,那人头发花白。
刘赤亭淡然转身,笑道:“这碧游山这么好闯?此去彼来,当赶集呢?”
那人一笑,摇头道:“老阮不愿理会而已,半步大宗师虽然不善与人交手,但出手便伤人魂魄,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话锋一转,他笑着打趣:“倒像个真君子,潋潋长得不差的。”
可刘赤亭,此刻一脑袋浆糊。
嘛呢?前脚来个人跟我说她的师父是个伪君子,后脚伪君子自己来了?
“你们这是弄哪出儿?”
那位池山主随手扯开上衣,一道剑伤斜在胸前,触目惊心。
“拜邓除夕所赐,不过我不记这个仇,他为世间公理,我为宗门利益,并无对错可言。”
刘赤亭抿了一口酒,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她并没有看到所谓黑衣人,也没听见吧?”
中年人笑着点头:“还是聪明的,你与黎庸阮黑说了什么,她听得到,乱山那边就听得到。”
刘赤亭眉头皱得愈发紧,“但黑袍,确有其人?”
中年人再次点头:“是的,桑山中部青木台宗主,金丹巅峰,若是不出岔子,十年内应该可以化婴。是继乱砚山后,整座瀛洲最有可能跻身一流势力的山门。”
他说得越详细,刘赤亭就越弄不明白了。既然怕我有什么手段,都已经把人喊来了,为何又主动和盘托出?
那位池山主笑了笑,摆手道:“来是告诉你一声,有些事情真真假假,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桑山看似很大,但藏不住事情的,封冶山之事我已经知道了。”
他伸手拍了拍刘赤亭的肩膀,微笑道:“瞧见阮青偷看女子,你出头了。听了一个故事,黎庸与阮黑求你,你也答应了。我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思前想后还是来了。你不必因为他人如何而改变自己,千万不要失望。其实即便你没有来,乱山与砚山也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你来了,少死一些人罢了。”
刘赤亭皱着眉头,沉声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说人话。”
中年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像邓除夕那样人,谁都想做,但很多人想做也做不了,因为本事不够却羁绊太多。多少年了,好不容易又碰见一个,暂时本事还是不够,但死了多可惜?所以不要想着天亮登船,现在就走吧,青木台曹源因为邓除夕滋生了心魔,他想破境元婴,就必杀你。”
说罢,已经准备转身了。
刘赤亭面色凝重,沉声问道:“你图什么?”
中年人一笑,淡淡然道:“忠臣孝子,鞠躬尽瘁。”
……
回到屋子里,刘赤亭盘腿坐下,数个人名开始在脑中飞转。
眼瞅着天已经亮了,想必湖上已经在行船。
他盯着酒葫芦看了许久,此事无所谓该不该管,宗门相争而已,在这海外屡见不鲜。
可我答应了黎庸,也听了那个故事。
身死换太平的人,不该是他。
于是乎,刘赤亭微微一笑,起身推门而出。
“未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