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万炀跌倒在地,仰起头来,神色阴晴不定。
谢玄衣则是停下了前进脚步。
那道站在城头处的“巍峨身影”,周身缭绕着一层漆黑华彩,无数黑铁围绕着小臂,肩头,化为一块块悬浮的甲胄,单单看上一眼,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这些悬浮甲胄从头到脚,将他包裹,让他看上去仿佛大褚皇族花费重金打造的“铁浮屠”,只露出双眼。
但仅仅是双眼,便足以熟人辨认身份。
谢玄衣之所以停下脚步。
是因为他知道……今日这场闹剧,大概已经结束了。
“兄长?”
秦万炀盯着眼前这尊铁巨人,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
“唰!”
漆黑华彩随着神念抹过,自行解除。
那尊高大铁人,瞬间拆解,这些悬浮游离于体表之外的黑铁一片片重叠,交汇,最终掠至男人的衣袖之中,短短数息,立于城头之上的男人,便从一尊铁巨人,变成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普通人。
来者正是秦百煌。
这位炼器司首座,在皇城里名声相当不错,虽然出身秦家,但秦百煌并没有那么多权贵子弟的“纨绔风气”。
他从来不去勾栏听曲,偶尔才去酒坊喝酒。
最重要的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秦百煌写的话本很受欢迎。
“几日不见,上房揭瓦。”
秦百煌俯视着跌坐在地的小弟,伸出手来,毫不留情将其拎起,那一片片黑铁虽然拆解掠回袖口,但仍然留有一片漆黑华彩,笼罩在左手小臂位置,将手掌一同覆盖涂抹成漆黑之色。
啪啪!
秦万炀神色苍白,伸手拍打着兄长的手臂,但只是发出金铁碰撞之声。
这漆黑铁手,竟然可与金刚境体魄相媲美?
这一幕。
连谢玄衣看得都有些讶异……自己“死”了不过十年,炼器司的手段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等着在皇城门口看‘秦家’的热闹?”
秦百煌皱眉开口,冷冷呵斥。
“……”
秦万炀咬了咬牙,不开口说话。
“赶紧跟我回家。”
秦百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开口,说完这一句,便向着谢真的方向转身,他认真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目光停留在众生相前。
这是他亲手铸造的宝器,只要注入神魂,就可以改变容貌。
前些日子,被小国师要了去。
如今……佩戴在了谢真面颊之上。
这“众生相”是秦百煌最得意的物件之一……得意之处就在于,即便是最熟悉本物的炼器者本尊亲自到来,也无从看穿佩戴者的真容。
“这位就是玄衣兄的弟子?”
秦百煌笑着开口,目光流露出一抹欣赏之色。
“见过秦首座。”
谢玄衣笑了笑,开口。
他知道,这家伙眼中的欣赏之色,可不是对自己流露的。
大概率是看到了亲手铸造的“众生相”,越看越喜欢,接下来少不了自吹自擂一番。
“小谢山主真是好福气。”
果然,秦百煌伸出两根手指,隔空轻轻点了点谢玄衣的双眼位置,笑眯眯道:“这件宝器越看越不俗,实在是流光溢彩,技艺高超……”
谢玄衣忍不住心底叹息一声,连忙出言打断道:“小国师对我说过来历,秦先生大才。”
“咳咳……”
听闻此言。
秦百煌略微有些尴尬,但毕竟脸皮极厚,很快便恢复如常,他单手拎着秦万炀,认真说道:“今日城门的这场‘骚乱’,实在抱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万炀,还请剑宫这边不要放在心上。”
“问拳而已,正常切磋。”
谢玄衣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如此甚好。”
至此,秦百煌松了口气,不再犹豫,转身带人离开。
……
……
城门总算回归了平静,这场问拳动静不小,但结束极快。
从谢玄衣出手击败林谕,到秦百煌现身带走秦万炀,只过了短短数十息功夫。
不过武宗弟子,依旧闻讯赶到。
他们看到被打得嵌入墙壁的林谕,纷纷气血翻涌,想要上前继续这场问拳,但谢真的“战绩”,却让他们压下了这个念头。
据说前些日子,剑气大典。
谢真一人打趴了数十人,都是向他问剑之人。
这种怪胎……
几乎是稳稳争夺天骄榜前三的存在,换而言之,没有金身境,根本就没有向谢真问拳的资格。
“谢真……”
一位年轻武宗弟子,身着麻袍,上前与谢玄衣打招呼,但神情不善。
“阁下是?”
谢玄衣倒也没有端着。
秦百煌走后,他没有离开,而是刻意等在这里。
就是为了见见武宗的晚辈后生。
武谪仙开创的这个宗门,虽然底蕴不足,但弟子资质都很不错,谢玄衣记得武宗当年,有一位与自己一同争锋的年轻武夫,名叫“周”,如果没有记错……这家伙而今应该也已经接近阴神巅峰,可以开始‘问心’了吧?
“我是谁不重要。”
这位年轻弟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今日问拳,你虽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武宗就此落败!武岳大师兄的实力,远在林师兄之上!”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很有骨气,但也很没意思。
诸如此类的言论,过往那些年,谢玄衣却实在有些听得太多。
若是当年,他大概会说:“现在就把你大师兄叫来。”
但现在。
谢玄衣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年轻弟子,懒得对这番言论回应什么。
“……”
大潮来临。无数年轻修士,惊艳天才,都要入世争锋。
天骄榜,剑魁,这些东西,自己早就登顶过了。
再来一次,他难道还要费尽心机,与年轻人争抢这毫无意义的虚名么?
这位年轻弟子一鼓作气说完之后,动作略微僵硬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看得出来,单单是面对谢真,便需要极大的勇气……他放出这番话,是为了让武宗在面子上能够过得去。
在大褚皇城,面子很重要。
大世家,大宗门,往往都想要一个符合身份的体面。
“武岳,是这个名字吧?”
就在其准备离开之际,谢玄衣开口了。
这两个字,让年轻弟子身躯一绷。
“回去之后告诉他,今日这一战,只是单纯问拳。”
谢玄衣平静道:“武宗和剑宫之间其实并无恩怨,不要被人当剑使了。”
那位年轻弟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不再开口。
几人抬着林谕,就此离开。
谢玄衣依旧站在城头,默默注视着身下的场景,皇城人来人往,问拳结束之后,这里便不再是“万众瞩目”的中心,那些游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行他们的路,做他们的事。
夜幕降临,灯火燃起。
他看着皇城远方恢弘的皇宫方向,站在城头远眺,那就像是一条盘踞之龙,睁开了双眸,注视着此片人间。
四周金甲卫投来又敬又畏的目光。
此情此景,与当年最后一次踏入皇城,很是相似。
但不一样的是……
当年谢玄衣未曾想过,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沾上“弑帝”的罪名。
光鲜亮丽踏入皇城。
浑身沾满血污,狼狈逃离。
如今再来一次,结局是否会和当年不同?
“嗤嗤嗤。”
城头上空,火光燃起,夜幕之中忽然浮现出一扇门户。
一位黑鳞卫,从门户之中前来,来到城头位置,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谢山主,国师大人已为你们安排了住处,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
……
“师尊,你曾说,武者需养心气。”
武宗道场,两道身影面对面对坐。
一位青衫年轻人,双手按在膝盖之上,浑身气血翻涌,犹如龙象。
武岳声音沉重,字字如雷:“弟子不懂,今日城门问拳,林师弟战败,为何就此罢休,这口心气,如何能够放下?”
“武道,需降服心猿。”
武岳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五官清俊,容貌年轻,但却满头白发。
周缓缓道:“心猿意马,必遭反噬。”
武岳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真正的‘武道心境’,是心无波澜,只有胜负。”
周轻声道:“如今你问问自己,心中是否只有胜负,别无其他?”
武岳陷入沉默。
“你想与谢真问拳,只不过是因为外界流言蜚语传入耳中,你想壮武宗之名,想报林谕之仇。”
周笑了笑:“带着这份心境,与谢真问拳,对你而言,当真有好处么?”
“这境界太高,我不理解,也理解不了。”
武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师祖说,受了委屈,就要打回来。”
“这里是大褚皇城。”
周平静道:“在皇城,武宗何时真正受过委屈?”
武岳本想说,前不久,师祖才在赵纯阳那吃了瘪。
但这句话实在太不敬,他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算什么‘委屈’。”
周淡淡道:“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宗主不会因为败给赵纯阳,而心湖纷乱,失去理智,能成就阳神者,都已经做到‘问心无愧’,更何况……那一战后,秦祖也出面了。”
武谪仙与赵纯阳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真正要打,秦祖和赵纯阳,才是。
“可是这一战……他们都说秦祖败了。”武岳咬了咬牙。
“他们?”
周笑了:“这世上有几位阳神,又有几位,有资格能看这一战?说秦祖败了的那些说书人,不知当日卖了几斤茶水,赚了几两碎银……武岳,不要活在世人眼中,你即将塑成‘神胎’,北狩之前,好好闭关,不要掺和皇城的那些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
武岳挑了挑眉,意识到了师尊的真正用意。
“这次问拳,是林谕主动发起,败给谢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场切磋。”
“林谕背后是秦家,秦家那边又有方圆坊……”
“方圆坊背后,更是阴云汇聚,看不清幕后者真容。这些年,方圆坊在皇城搅风弄雨,按理来说,皇族容不下它。”
周缓缓地道:“但如今方圆坊活得好好的,而且越来越好……这十年,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情,整座皇城,都在圣后掌控之中。”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露骨。
武岳已然明了。
“这段时日,为师也要闭关了。”
周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平静说道:“武夫问心,最后一劫,正是‘降服心猿’。”
“师尊必定成功。”
武岳连忙开口。
如若周成功问心,那么……要不了多久,武宗便会再多一位阳神!
“难。”
周轻笑一声,声音沙哑道:“这心猿易降,心魔难胜。”
说罢。
摇了摇头,离开道场。
武岳有些茫然……这些年,武宗弟子都说,他乃是稀世罕见的武道奇才,盖压宗内所有人一头。
可与师尊相处,武岳发现。
师尊的武道资质,似乎比自己要更强。
这样的人,也会有心魔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