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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黄大人看吃早饭

    买活军做什么事都很快,这是黄大人摸索出的第一个认识——买活军里,所有人做所有事都相当地快,‘快’在这里是一种常态,颟顸愚钝的人在外间实在是过于常见,但在买活军治下似乎并不多。

    当夜他睡的新客栈,便可见到买活军建房是快的,他们拿下许县不过两个月,周围新添的水泥屋子水泥路很多,黄大人至此对谢六姑的仙术也终于有些将信将疑了,他原本以为是白莲教常见的招数,但现下不得不相信世上或许真有神鬼之事,此女或许真正生来不凡,否则,该如何解释这水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物,比之前所见的三合土不知要高明到了何处去。

    再说陆大姐在一路上教授的知识,只听口气,便知道只是冰山一角,绝非闭门造车能钻研出来的,黄大人能文能武,因此他的好奇心比一般人也要强得多,他又想得到买活军的知识课本,把拼音和算数学完了,又想去买活军的练兵处看看——他对陆大姐的一身功夫也是又惊又疑,那陆大姐风吹日晒,辨不出真实年龄,但看着最多也就二十许,能有这样的身手,非得是童子功不可,但那时谢六姑才多大?而且买活军内有功夫在的吏目绝不算少,他辨认中,只要是身材高大健壮,神色傲慢,一看就知道是谢六姑手下老人的那些买活军,几乎个个都是中气十足,哪怕是在朝廷大将的亲兵中,这样的体格都是少见,会被当做心腹来培养!

    在此地,却被随意任用,甚至很多军士从事的是文职……对,买活军手下,各个还都能文能武,这是连大帅亲兵都比不了的,那些将军们能把字认囫囵就不错了,哪像是陆大姐,一个小小的反贼军士,谈吐却很文雅……

    买活军这个传说,远听根本不当回事,接近了稍一咂摸,却是处处神异,很多常理不好解释的地方。黄大人劳累了两三日,这一夜在客栈里倒是得了好眠,客栈的被褥显然是新洗晒的,干爽清洁,透着淡淡的硫磺皂味道,不能说香,但这味道让人很感到安全,至少感到床榻上多数是没有臭虫的——这在天下的客栈里已经十分难得了,就是京城,也只有那么一两间客栈有这样的条件。

    少了臭虫的困扰,身上的毛发都被剃得光溜溜的,也就没了那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让人大起疑心的瘙痒,连日来受了水汽的皮肤洗过了那所谓硫磺皂——又一个从前没接触过的新东西——之后,便显得格外的干爽,令人舒适极了。黄大人有心多整理些今日的见闻,但不知不觉合上眼睛便睡了过去,醒来已是一大早,有人敲门来送水,“客人该起了,在我们这处用早饭,用完便该去上学了。”

    若说睡够,那是没有的,主要是旅途实在磨人,不过三四个时辰的休憩也足够让黄大人恢复精神了,他看了天色一眼,来叫他的买活军道,“现在六点,七点就要开始上课了,最好抓紧些。”

    黄大人也没想到买活军竟是用西洋人的计时,他曾在宫中见过一次摆钟,据说这东西每一座都是千辛万苦从海外运来的珍货,一座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朝廷的工匠都难有能仿制的,那摆钟也有一人多高,极重,而且总是走不准,那买活军的吏目随手便从手腕上读了时间出来——陆大姐倒是没戴这东西!自然了,此物若在外间现世,怕不是一下就泄露了他们的身份?便是此刻,黄大人虽然眼馋,却也绝不敢带出买活军的地盘,否则便是里通外贼的铁证。

    初来乍到,几个较熟稔的人物都不在身边,黄大人默不作声,跟随买活军的人来到客栈大堂,里头已坐了不少客人,客栈外便是一条热闹的街市,卖早餐的摊贩少说也有十来家,招呼吆喝的乡音,也非止许县本地人——至少黄大人便听到了衢县土话,还有许多人用着不熟练的官话大声招揽顾客:此地一定已有许多外来人,商贩才有说官话的原因,若都是本地的人客,自然是说土话的。

    “热腾腾香喷喷的卤粉——”

    “衢县的好鸭头好炸果来——”

    “鸭汤米粉出锅喽!”

    “烤饼、柞面、水晶糕,我这里还送好醋!”

    街头上人头攒动,许多年轻的汉子聚在摊边吃食,稀里呼噜好不痛快,偶尔也能见到女娘的身影,手里多数是挎了个篮子,这是本地人来为全家人买早餐了。各样美食混杂出复合的香气,飘入客栈中,只看这条街,便知道许县的日子过得不差,一条街能支持这么多摊贩,便说明有这么多的百姓有工做,唯独有工做,才有钱吃这些花色丰富的早饭。甚至从很多人的举止衣着来看,他们这些年轻汉很多都是进城来找活做的农户——黄大人不由诧异地挑了挑眉头: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光,这些农户进城做工,难道自家的田不要了?

    买活军的人待黄大人算是满客气的,问他要吃什么,黄大人随口点了一碗卤粉,客栈伙计自然去为他们跑腿,端了一碟卤粉、一碗绉纱馄饨,馄饨馅只比筷子头略大,皮也极薄,汤鲜极了,上头甚至还飘着一片海带,黄大人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浙江道的海带干跌价得很厉害,难道也是因为买活军么?”

    接待他的买活军是男子,姓谢——但并不是谢六姐的亲戚,是被彬山流民收留了养大的孤儿,他不记得生身父母的名讳,便自己起了这个姓,名字也很异样,叫向上,这是如今少见的名字。谢向上介绍买活军手下这样改姓的人很多,因此他们这里姓谢的人是很多的。

    这样的孤儿自然对买活军忠心耿耿,和那陆大姐一样,几乎不可能背叛,被派来接待黄老大倒也合情合理,谢向上自己吃一大盘烤饼,此时大约还有七八个左右,就着豆浆,掌心大小的烤饼一口一个,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响,痛快至极,听到黄大人的问话,这才抹抹嘴答道

    ,“是的,我们买活军会养海带。”

    以黄大人所知,海带是只生在黄淮一带外海,因为海禁的关系,海带干倒成了真倭、高丽人专卖的俵物,他们叫做昆布的便是。这些年来由于北方的战乱,俵物也跟着涨价,即便前往泉州港的商路未受滋扰,也绝非平民百姓能随意食用的海物。他不禁又多问了一句,也生出一丝忧虑来,“难道这一带的海水如今冷得能养海带了?”

    这东西不是没有渔民试着养殖过,但一旦离开北面,到了南方的海水里便活不了,此事一般人还不知道,就连泉州港的宋老爷也从不曾细究这个,也是黄大人从锦衣卫发回的各地文书中偶然看到这般的奏报——其实他们锦衣卫并非只是刺探敌情,也有一大职责便是收集这些市井琐事,开阔京城大人们的见闻。

    谢向上应该是知道从前海带无法在南方存活的,他面上现出了由衷骄傲的笑意来,“我们六姐会的东西还多了呢,又何止这个?客人您就等着瞧好了吧——快请用,时间要来不及了。”

    买活军的人……十分看重守时!这是黄大人发现的第二点,满街里的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时不时便有人探头出来,拿着一个铁制的大碗,从中扩大自己的声音,报着时间,“六点半了,注意时间,要迟到了!”

    众人因此更加快了动作——不过饭总是要吃的,黄大人也忙卷起米粉送入口中,这卤粉是江西道那里的小食,在浙江道倒不吃这个口味,其中放了不少茱萸,也偏咸,并不太适合他的口味,而且黄大人是北方人,早上吃米粉总觉得有些虚无缥缈,并不太满足,慌忙吃了一碟粉,又喝了馄饨,心下是有些想吃烤饼的,只是谢向上食量很大,说话间竟已将十几个烤饼全都吃光了,黄大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和他一道起身,往买活军的‘扫盲班’去。

    被安排来上扫盲班,多少算是意料之中,因为买活军俨然是很重视教育的,而且也并不忌讳往外散播他们内部的知识,而黄大人身份这样敏感,在他想来,陆大红回城之后,要先处理那些女童的事,再往上请示叙职,上头商议出了对付他的章程,最后再到上级接见,中间至少也要天时间,那还都算是快的了,倘若买活军人员众多,机构完备,中间的环节便会更多,那么哪怕等上十天半个月也很自然——倒不是说吏目就一定会互相推诿,但黄大人也是做官的,深知其中三昧,等是一定要等的。这期间他能去上课,而不是被幽禁,已是此地究竟还是叛军所在,一切规矩都松弛随意的缘故了。

    知道得多,就能沉得住气,这就是所谓的‘城府’,黄大人下定决心,在扫盲班上不论被教授了什么知识都绝不会惊异,他的同学有小佘,还有几个从外地来做工的汉子,买活军目前都是半日工半日课,这些汉子们口音很重,磕磕绊绊地靠‘拼音’来读官话,黄大人在课间试着和他们攀谈,才知道他们多数都是从省界虎山下来的,因为错过了春耕,而且那些抛荒的地今年也种不了什么收成,必须要‘熟’上一年的缘故,便打算今年都以做工为主,因此许县才有这么多的汉子,在农忙时分也做成了这么多事。

    总比他们真正是靠天兵天将来做事要好一些,黄大人多少有些放松,心底也不无诧异——做工,眼下看当然是好的,收入未必会比耕田低,但这些汉子不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倘若做工当真有这么好,那么人人都来做工了。做工好不好,主要是看明年冬日到开春这段时间,粮价是如何,这些汉子都在城里住,没有自己的屋子,无法在秋后粮价最便宜的时候囤积米粮,那么他们今年积攒下来的钱财,能不能扛住冬日粮价的上涨,这就是今年能不能过得去的关键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粮店到了冬日涨价时,会涨到什么程度方才罢休呢?那就不是简单地上涨几成,甚至是翻倍了——哪里打得住呢!他们自有分寸,是要涨到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之前,才会停下,要涨到将今年勤俭留下的所有积蓄全都榨干,方才罢休,每年冬日,别说那些做工的人了,连自己有地的农户都有活不下去的,只能把种粮吃了,自卖自身在草市上求个活路,更遑论这些家无隔夜粮的小工了!

    在虎山的日子当然也是很苦的,这从他们的外表便能看出来,但无论如何,至少有些粮食吃,在那里也不用交税,这些人是吃了谢六姐的香灰吗?竟这样轻易地就下山来找工做,好容易种的田也不要了,任其荒在那里?

    “你们这里是有常平仓吗?”他听说了这些人的来历,便这样问谢向上。而谢向上也很会意——这样一个小跑腿的都如此机敏!他笑着说,“我们这里的粮铺买卖粮都是有指导价的,统购统销,常平仓也有,粮食保价保供,这是重要工作,任意涨跌、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者——”

    他举手往下一劈,意思已很明白,黄大人不觉怔然——他倒不怀疑谢向上话的真假,只是想到买活军竟能做到这一步,不免诧异,又有些怅惘,因为官府无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个中的原因,实在千头万绪,一时也很难说明白。

    “这样粮铺不会囤积居奇吗?”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问。

    “自然会。”谢向上漫不经心地笑了,这笑里是带着杀气的,“但,难道我们不会查吗?”

    他又看了下手腕上那个能显示时间的仙器,黄大人心里和猫抓似的,买活军这里没有五轮沙漏,也没有日晷,所以他一直无法核对这时间究竟准不准。

    “差不多了,吃午饭去吧,吃完了咱们去衙门找人,一起动身去许丰驿。”谢向上说,一句话又让黄大人大吃一惊——买活军的决策居然这样快?“让你们看看我们买活军是怎么查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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