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庄,去看牌呀?”
小院外头又传来几个年轻人的喊声,“庄?庄?”
“庄不在家,刚出去,可要进来喝口水?”
“婶,那就不坐,一儿庄到家您招呼一声,就说我去三家看马吊去!让他也一块来——您放心,我不玩的!只是看看,看看!”
“知道!”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自只有一进,不过院里修的是水泥房,可见住户还是有些家底的。房修层,外头留烟道、灶台,厨房是在院里另搭的,‘庄’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应付过儿的狐朋狗友,又端碗红枣鸡蛋汤走上二楼,“抄好没有?天要黑,要不索歇笔!明天抄吧,也不就少这么文的租书钱,时间可不一下就宽绰?”
“快抄完,赶得及去还的。”被朋友叫做‘庄’的年轻汉,今年十八九岁,在时人来看虽已成年,但也还是年轻的,他头也没抬,手中的炭笔写得极快,“娘,你去做晚饭吧,今晚爹要带客人回来吃饭,太简略也不好。”
他母亲便『摸』『摸』他的头,很欣慰地说,“我大郎是真懂事。”
但她也并没有就走,而是看看儿身边坐的幼女,她手下也歪歪扭扭地抄几页字纸,所用的纸张要比哥哥用的更劣质些。庄母看女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绞尽脑汁慢慢抄写的样,不由得也微微一笑,说道,“那你等天黑就别抄,仔细坏眼睛,点蜡烛吃点心!”
“知道——”
“晓得啦娘——”
一儿一女都拉长声音回她,庄母也就擦擦手,回楼下去张罗晚饭。她拿一个空酒壶,个大海碗,放到空篮里,又带一叠干荷叶,挎篮,出巷不远便是人声鼎沸,好在出来得早,否则等下工下课,街上到处是人,食肆都要排长龙的。眼下是夏收的空闲,许多农户都寻隙进城做工,县里要比半个月更热闹几倍。现在农户也都舍得吃喝,食肆小摊自更加热闹,去得稍微晚一些,能挑拣的余地就不多。
街上的女人也比多得多,若是从,除非像庄母这样,家就在大街边上,否则年轻的『妇』女是不敢独自上街买菜的,不但有被掠走的风险,也不知该如何同菜农交涉,但此时则大不同,卖菜的买菜的,都有许多女娘,女娘和男丁的交流也自如许多,街面上随处可见到年轻的小『妇』人在和摊贩算账,“五六三十,七七四十九,一共七十九,您饶我一枚蒜,便算八十文如何?”
庄母是个有成算的人,出门心里就有思量,她挎篮去卤味铺,买一碗卤豆腐,一碗卤小肠,请伙计多浇一勺卤汁,又拿干荷叶扎棉线为她封住碗口,随后便去打酒,打四黄酒,又买一小陶瓶的烧刀,到炸鸡店,为不排队,她走到炸鸡腿的队列里,点一根炸鸡腿,个炸鸡架,请把鸡腿和鸡架一斩开。店家为她用荷叶包好,这样一篮也就装得满满当当,豆腐一碗文,小肠一碗三文,酒四十二文,烧刀八文,炸鸡腿二十文,鸡架个十文,这样共计55文,已是很体面的一顿家常便饭。
回到家里,已经闻到饭香味,之所不排队买鸡架,而是要去炸鸡腿的队伍,便是因为这一点,排队的时间是不可预计的。倘要叫儿女儿下来看火候,不要煮焦饭,便耽误他抄书,而抄书不但能够挣钱,而且对孩的学问也大有好处,因此算计下来,还是买炸鸡腿更划算一些。
把各样热菜放在灶台上的钵头中保温:这钵头下头是水,上头是竹编的撑,恰好可温菜,只有炸物不好放在上头,因软化。庄母见天『色』将晚,巷口仿佛也听到丈夫的声气,便开始做饭,她点蜡烛,调旺灶火,把小灶的米饭铲出来,换一锅水煮上去。随后挖一小块猪油在大灶锅里化开,把切块的鸡架、鸡腿又倒进去,调糖醋汁翻炒,又加番茄调味。
这是临城县最近很流行的新菜『色』,将炸物回锅调糖醋味儿,可尽量规避炸物冷后风味的损失——除过年,谁家都不复炸,百姓家哪有日常开炸锅的。而且南方人偏好甜口,既炸鸡铺的调味料有些要另外加钱,那么便自己回锅烩倒更便宜。炒好这盘菜,天『色』已经暗下来,庄急匆匆地在院里喊一声,便冲出去,女儿过一也进厨房来帮母亲的忙,庄母在她嘴里塞一块鸡腿肉,庄小妹倒很有主见,扭头不吃,道,“偷嘴吃要遭打的哩!”
这是从的规矩,不论是女儿还是儿,从小都不给钻厨房,儿媳『妇』做菜时也要敞窗户,随时预备婆婆的查阅,甚至家里的肉都是有数的,难得吃肉时,婆婆来数过每一片肉,在餐桌上由她来分配,媳『妇』也特别的注,倘若切得太薄,缩水、消失,引来斥责和口角,甚至因为一片肉闹要上吊都是有的。
而尤其是要出嫁的女儿,更是不能养成馋嘴的习惯,在物资极为稀少的时代,对食物的克制便是最大的隐忍,也是百姓最看的,最后的尊严。女儿出门后若是馋嘴偷吃,连娘家也跟面上无光。庄小妹今年七岁,四五岁时因为馋嘴便被母亲责打过几次,她是有记的。
庄母看女儿肉嘟嘟的面孔,不由就是笑,在她头上『揉』下,道,“不怕的,妹妹现在也挣钱,你抄书挣十文,这盘肉便也有妹妹的份,我吃几口,等哥哥他回来,我便少装一些进自家屋里,这样客人看便觉得我殷勤,场面上更好看些。”
说,便和女儿分吃几块肉,这才让小妹把菜端到堂屋菜罩底下,又拿锅里剩下的糖醋汁炒一早买来的莲藕,莲藕出锅后,在锅里倒热水涮洗过,又挖一大块猪油炒小青菜。
她在厨房忙活时,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女儿便出去在堂屋里点灯,此时庄父和客人也进屋里,在院里谈天,见到小妹出来,客人便把她叫到身边,给她一包糖,笑道,“小妹,我听你金凤姐说,你语文又考高分,现在已经认得几千个字,好孩,这糖给你吃,告诉孙伯伯,你怎么就突开窍?”
她父亲也就在一边『摸』下巴微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庄小妹脆声说,“我抄书呢,哥哥也抄书——哥哥现在都不去看人打马吊。”
孙客人顿时就兴致,“抄的什么书,能卖钱不能?”
“能!一本能挣二十几文!”庄小妹将手比给孙客人看,“卖得可好,许多客商都买,还不够卖的。抄的就是《斗破乾坤》,大伯你看过吗?”
“就是斗破乾坤呀!”孙客人的兴致更高,扭头问庄父,“我是听说得久,但租书铺全没有第一册,我去几次,就没找到过第一册,迄今没开始看,弟你呢,可看过没有?”
“我也是从第二册开始看的!”庄父应,“在茶馆听第一册,现在这套书紧俏得很,《蜀山剑侠传》倒好借一些,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如从蜀山剑侠传看也是一样,或者叫你家金凤跟小妹一,随常去租书铺看看,若有第一册赶紧的租回来,叫金凤抄一册——或者送来叫我家长寿抄也行,待你从村里回来,便能瞧。”
“官印的一册卖是卖多少钱?”
“倒也不贵的,不过是卖七八十文——”
俗说听听音,这一说,便可知道庄家原本对本地的书价也是有一定解的,多多少少能算是‘书香世家’,至少是已经脱离泥腿的阶层:这也是他生活在福建道的关系,福建道的印刷业非常的发达,书价在全国来讲都不算贵的。不过同样也粗制滥造知名,一本书中错字漏字当的常见,而且因为版雕得急快,一个版用到后头,难免字迹模糊,不得不把字雕得很大。
即便如此,十册书为一部的,一部书卖到一银往往也是不足为奇的,算下来一册书就是100文左右,这《斗破乾坤》一册书要七八十文,不能说是便宜许多,因此庄父要额外解释,“他那个字小,墨也很清楚,比别的书不同,七八十文实在是不算贵的。”
“那一部有多少册呢
?”
“这就多,一部得有100册。”
“什么?”孙客人几乎要跌下椅去,他不可置信地高声复,“一百册?等等——一册约合多少字?”
“一册也有五万字的,这部书一共五百多万字,合一百册,一册八十文,光这么一套活字版的就要八银。”庄父肯定地说,“若是雕版,一套书四五十不出奇的。”
“五百多万字!”客人这一次是真的站来,“这、这……什么奇文能写五百多万字,这是何等的奇人?在仙宫中难道书是不要钱的么,竟也有人追买?”
在临城县,谢六姐必定是天仙降世,这观念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她随手拿出的东西实在都是惊世骇俗,细想来,绝非此世能有之物。就譬如这书,如今流行的本,一册也不过就是三四万字这是最常见的,往往能讲三个故事,倘若有一个本要册来刊载,那便算是长篇,实在难想象有人能在一生中写出五百万字之多,而且在完结刊发还能维持生计——更要的是还能找到人去刊发,又找到人去买。
四五十银,那就是四五万块的筹,花五万块钱都能造一栋楼,这样的书哪怕在京城,最多也就卖个几百部,最大的可能是一部都卖不出,因若总销量只有几百部,那么恐怕连做好雕版的钱都赚不回来,但能花钱买书的人家又绝对不去收活字版,又或者是福建道滥竽充数的所谓雕版。
哪怕是八银,这也是八千元,是许多人家半年多的工资,怎可能买呢?如今临城县众人都知道读书好,那也是狠下心来花七八十块去买教材,不买没有什么用的。因此这就是买活军开设租书铺的缘故,这租书铺里如今也只有本,蜀山剑侠传三十套,斗破乾坤五十套,押金一百文,一次便只能租一本,押金百文则可租本,此类推,租金一日文,倒不算是贵。
“这生本是大的,便只算那斗破乾坤,也要四百多银,”帮做生的算赚头,这是敏朝百姓的天,孙客人立刻就算来,“但倘若这些书都在外头,五千册书都在外头,一日便是十,一年多便可回本,且还有那么多押金在铺里周转,倒是很可做得。不过也要县里能有这么多人都来借书才好。”
“正是这么说,是我也说,这就是买活军来后才能做这样的生,开租书铺是无用的,赚不到钱,满县城里,三千人住,识字的连三百都没有,有什么用?没得客人的,你开租书铺,所租的都是人家看得不要看的书,谁来光顾?就是开个卖书的铺,一个月也就那么十几单生,实在是受穷的买卖。”
“便是只有现在,咱县里人多,一万人口有的,又多识字,至少也都认识拼音,因此才有得生做。你瞧——”
庄父便抬手叫刚进门的儿过来,给孙客人看他刚租回来的《斗破乾坤》,“这书册上都是有拼音标注的,而且我看过,内容很浅近,全是大白,没什么生僻字,连农夫都可看得。也不怕孙哥你笑,我家长寿平时最厌学的一个人,自从,嚯,别的不说,这语文成绩是立刻就上去!字也写得好得多,如今还可自己抄书赚钱呢!”
庄长寿的样貌有些憨厚,瞧便不像是什么太有主的样——确也不是太有主,听父亲这样夸耀自己,便挠头憨憨的笑。孙客人对他倒是另眼看些:他和庄父情投契,也是远亲,平时常来常往,很知道庄家的事情。他家原本也是有些家业的,乡下有地,城里也有个铺,一个是卖香烛的,一个是卖脂粉的,日过得还算来得。这庄长寿从小家里富裕,又得宠爱,便很是憨憨的,十几岁也不知懂事,成日和县里那些家境当的浮浪弟四处游『荡』,若说是眠花宿柳、吃喝嫖赌,那也是没有的,便是人心仿佛少一窍似的,总是浑浑噩噩,这里混混那里混混,热闹看看,边上傍傍,坏事不做,好事不当。
买活军入城之后,他倒也安排职司,又被打发去读扫盲班,庄长寿胜在一点,便是听,让做事就去做事,让读书就去读书,只是那成绩虽不说惨不忍睹,但也是稳定的中等偏下,扫盲班毕业之后,初级班便很难毕业,一直留级。
买活军一开始让他教书,他教不好,后来便让他在城门口登记入城人口,他字也写不好,之后便只能做些粗活,庄长寿倒也不抱怨,是他父亲看不过眼,因为他有铺,且刚好因为伙计要轮班上课的关系,也有空缺,便让他回自家铺里帮忙。这样一来,自家也省一份工钱,而庄长寿也就回来,但依旧是那浑浑噩噩的模样,背地里庄氏夫『妇』谈到他,都是愁得不行,暗自垂泪。偏偏他家小妹脑也不太灵光,在学里成绩只是中平,要说指望女儿,大约也是不能的。
这么一个好大儿,除却人品还算端庄,平时都很听,也没有什么可夸的。偏偏近几个月来,因为城里逐渐流行开马吊的缘故,被狐朋狗友带去瞧人打牌,傍晚一下学就去看一个时辰,夜才回家吃饭,这又给庄家人添新的心事,虽说只是看看,但就怕被引诱也染上赌博的恶习。要说管束他,庄长寿每天都要出门去上课做事,如何能管得住?这么大的儿,光为看牌往死里打似乎也觉得苛刻。你说他,他也振振有词,因毕竟也觉得无聊,这些时候不去看牌,你让他做些什么好呢?
也是因此,庄家人对这个租书铺是赞不绝口,庄父便细细地告诉孙客人儿的改变,“从来没见他对一件事有这样『迷』,那天随从朋友那里拿一本来,说是明天替他顺路去还,当晚就看到三更!抓耳挠腮、手舞足蹈,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入心的本!”
“第二天,便叫不出去,从我这里要百文去做押金,他一天看本看得过来的,早上借,在铺里看一本,下午放学后就赶回家来,把第二本看,这样痴痴地看一个月,借不到后头,急得抓耳挠腮,又想看头的,怎么办呢?就被他生发出主来,租回来抄一本,破上纸笔、灯油、租金,一本也就是花三十文,我让他尽管抄去——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
“可是这个理!”
“这不是?开始这些书还好借的,给他看几本,后来,满县里一本都难求的,尤其是二十册到三十册,实在是排队的在等,长寿等也是无聊,便又看蜀山剑侠传,也是『迷』得要命,悬心痴痴的想啊,喊啊,嘴里念叨的都是这些,很快连蜀山剑侠传都租完,便只能租来面的,在家抄几本,那个月月考,语文便考九十多分!从不认得的字,现在全认得,拼音更是精熟,书也抄得越来越好,字写得端正多!”庄父说得开心,又给孙客人倒酒,“快趁热吃,这糖醋鸡块可是有味——我就和小妹说,让她也抄,抄一本,我给她二十文的辛苦费。现在他兄妹下课就回来抄书,小妹的语文回回满分!”
二人一边吃酒一边闲聊,庄母和长寿、小妹自在厨房吃,豆腐、小肠切片拼的卤味快吃净,庄母他饭也吃完,庄母便将卤汤下碗面来,孙客人谢过庄母的辛苦,又对庄父的主赞不绝口,笑道,“这句可说,难道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怎么也不比看人打马吊好?劝人斯文,自是只有好的!我明日便也去贩几本书来,待到下回出门,等我看完,便把这书卖在当地,也将这善事多多地传播出去。”
原来这孙客人本人是跑单帮的货郎,因此常年在外,他之时常为庄父捎带一些新鲜脂粉,现在则经常帮买活军探听消息,买活军额外开发一些钱财给他,日过得倒也富足,这年头敢往外跑的人挣得钱都不少。今日是他去泉州、福州一带跑单帮回来,特来探望庄父,二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也谈些在外头的见识,孙客人摇头叹道,“一年不如一年,竟总还是咱这里最好。我若不是还得个差事在身上,也就早回来找事做。”
因为他来,二人不由谈许久,到外头敲钟喊八点半,孙客人这才告辞,才站来,便听到隔壁小院里传来喧闹之声,庄母忙告个罪,匆匆去隔壁,看她神『色』,虽感叹烦恼,但倒也不怎么惊奇。
孙客人不由面『露』疑『惑』之『色』,望庄父一眼,庄父叹口气,一边送他往外一边低声道,“隔壁裁缝铺又是在闹和离……你不常回来,是不知道,今年来我县里闹和离的人家极多,竟有十几个案同时在审!”
一面说,一面便摇头来,『露』出一副不为,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复杂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