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面神兵中有勇有谋,率领奴兵们‘反正’的大将朱立安,这是在买活民间也相当有名气的人物,这主要是因为,围绕着买活军夺取壕镜的前后,周报做了一长篇系列报道,激起了民间热烈的反响,而其中朱立安也占据了一定的篇幅,作为一个异域的传奇人物,他本来就会受到格外的注意,因此说起来,虽然他的功劳不是最大的,但民间的讨论度,却是始终居高不下,让他成为了一段时间内的风云人物呢!
《壕镜重归华夏》这系列报道,打造出的新星,当然也并不止朱立安一人,登岸首领郑地虎,也因此在民间声名鹊起,人人交口夸赞:“是条敢战的好汉子”——他们收复的是被洋番占领的国土,这和买活军取福建时大家的反应还是不同的,就是现在,买活军的活死人也更中意那些在异域前线奋战的将领们,东江的毛帅,锦州一线的几个将领,在民间都拥有相当的声望。
保禄和莫祈平这对活宝,也是在报纸上才看到了买活军收复壕镜的全过程,公允地说,这系列报道写得是很有水平的,不但重点渲染了买活军将兵的勇猛,也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买活军所使用的巧妙计谋,将买活军行动的来龙去脉,阐述得清晰翔实,同时又充满了跌宕起伏的趣味性。
别看是一场碾压式的战争,战损比的差别令人瞠目结舌,买活军这里几乎是0战损,而弗朗机人的卫队伤亡极其惨重,叫人几乎以为是编纂出来,为谢六姐自吹自擂的谣言,但只要仔细看看报道全文,便可知道,这些细节、数字是编造不出来的,战争的确就如同报道中所说的一样,‘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即便敌人是补给有限,船只弱小的弗朗机水军,买活军也没有掉以轻心,而是运用了离间计,收拢了壕镜的奴兵,使得买活军收复壕镜的行动相当顺利,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的确有可能达到近乎是十零开的战损比。
朱立安便是在离间计的环节里登场的,他以奴兵的角度,接受了采风使叶昭齐的采访。叶昭齐虽不是张宗子那样的老采风使,但笔锋也颇为老辣,以朱立安的视角出发,讲述如何领会到了买活军的暗号,如何定下计谋,招揽奴兵,如何在酒水中下药,灌醉弗朗机人,又是如何抢船出逃,在黑夜中搏杀船上的守兵,又是如何高喊着jubo航向自由的——
这篇报道,看得人心惊肉跳,时喜时忧,更是让不少买活军的年轻人,一见到了深肤色的洋番,也不管是南洋来客还是黑非洲的朋友,不由分说,立刻高呼jubo,在民间是激起了相当的讨论的。
毫无疑问,他也一定会受到谢六姐的重用,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批黑奴组成的兵丁中,大约有三千多人通过选拔,可以在买活军的军队中继续服役,余下三千多人则自寻生路——五成人能留下,这是个极高的比例,主要是能来到壕镜的黑奴,本身就是相当出色的,作为战士,各方面都没有能挑剔的地方,尤其是他们获得了自由,为自己而战的时候,在训练时所展现出的耐力,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呢!
被淘汰下的这三千人里,有一些是品行不过关,有一些是学习成绩不行,汉话说得不够流利,还有些则本来就是后勤辅兵,比如前来开面包房的乌味美,他本来就是厨子,对作战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愿意返回家乡——黑非洲需要厨子吗?理所当然并不需要,乌味美已经不适合回非洲了,他也不愿离开买活军的地盘,生怕又一次被西洋人抓走,再度成为他们的奴隶。现在,全天下黑人能够抬头挺胸的地方,只有买活军的地盘,哪怕是在他的老家非洲,一个独自行走的黑人依然需要小心翼翼,随时准备着躲避着凶恶的捕奴者们。
但在买活军这里,乌味美是自由的,自由,这是这些黑人多么喜欢的事啊?乌味美就准备做一件自由的事,他想通过开面包店来积攒旅费,开一段时间面包店,攒到钱之后,便去下一个城市,一边开店,一边游览这座城市的风光。
等到什么时候旅游得厌倦了,他再回到壕镜安顿下来,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开一家极大极大的餐馆,把他收集到的,全天下的好食谱都写在菜单上,让所有人都能吃到自己家乡的味道。
——这是很幼稚的梦想,一个弗朗机人,如果在乌味美这个年纪,是决计不会如此天真的,他们早该对社会有相当的了解才对。但是,整个黑人种族,哪怕按照买活军的说法,历史非常悠久,但他们在文明上还是发展得相当缓慢的,因此乌味美也呈现出一种黑人特有的天真,哪怕他也知道这梦想或许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他依然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乌味美是个自由的活死人嘛,他当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朱立安很支持我。”
他和乌忠诚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因为他得到了大英雄朱立安的赏识,莫祈平嘴里的面包又有点发酸了,保禄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这场战争,带走了保禄和莫祈平的许多熟人,这是他们预料中的结果,但是,并不意味着它发生的时候毫无波澜。
那些弗朗机小伙子们,甚至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带走,就死在了买活军的炮弹下……比起这种绝望感,哪怕是朱立安的背叛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就算朱立安没有背叛,除了多死一些黑奴之外,结果还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莫祈平对朱立安和驴子修女的妒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背叛,而是因为这两拨人在晋升的序列上走在了他们的前头:这两个传教士还没混到觐见谢六姐的地位上呢,朱立安却已经作为黑奴的代表,被谢六姐任命为军队中的小将领了,他一上来统帅的可就是三千黑人士兵!
还有壕镜的三个玛丽亚,在洋番中一样大名鼎鼎,其中驴子修女马丽雅,也获得了觐见谢六姐的殊荣,因为她是买活军对洋番女眷改造最成功的典型:驴子修女是出色的护士,扫盲班、初级班各科成绩均为优良,她已经开始在医药专门学校中进修学习,同时还是洋番女眷俘虏营的带头人。
她团结了总督二小姐马丽娜、三小姐马德烈,组织女眷们学习汉语、算数,制造特制的可调节束腰,帮助她们从束腰的畸形中解放,并且兼职从事职业介绍人的工作,为女眷们重新在壕镜找到了安身之地。现在,半年之期已过,壕镜重新开海,弗朗机的商船一艘艘地前去靠岸,但愿意和他们接洽,请他们把自己带去会安、满剌甲、果阿的弗朗机人很少。
——尤其是女眷,她们全都选择留在壕镜,没有人想要登上帆船,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度过艰苦而危险的几个月时间,抵达更加落后的果阿,再辗转身毒、大食,在非洲东岸的据点一个个停留着,最后绕过好望角,再从西岸一座一座城市的经过,一艘一艘船的换,这样用一两年的时间,回到遥远的弗朗机去!
旅程固然艰苦,但如果被逼得无路可走,那也只能上船了,不能不说,马丽雅修女在这些女俘虏们的心态转化上,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她让这些女眷看到了留在买活军这里的好处,她们也就不必用自己可怜的小命去做这样艰苦的长途旅行了。
而总督府的二小姐马丽娜呢,她亲自见证了东方贤人的神迹,那个梦现在已经在洋番中人尽皆知了,不论是被俘虏了的弗朗机士兵,被解放的奴兵,还是那些四面八方赶来的洋番商船,甚至就连云县的莫祈平,远在京城的汤师傅,他们全都听说了谢六姐降下的神迹,用一晚上的时间就治愈了高烧垂死的马丽娜……
马丽娜自己,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最好的证明,她活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健康,对主和贤人的虔诚也达到了顶峰。买活军并不禁止弗朗机人们自发地礼拜,只是现在他们没有场地讲道而已。
于是,这些女俘虏们就按时按点的进行祷告,同时,马丽娜的妹妹马德烈则细声宣讲着东方贤人的故事和圣训——贤人教导羔羊们,要宽恕,要学习,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求知是最能考验人的苦行,一个虔诚的信徒要尽可能地参加考试,并且在考试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贤人教导柔顺的女人们,你们要学会数学,学会工科,这是为了你们特意恩赐下来的科目……
这样的教义是荒唐的,但是,非常受到黑奴们、洋番女人们的喜欢,甚至现在很多洋番的男俘虏也跟着开始宣扬贤人崇拜了,这些军官在壕镜的日子,不能说很好,但要说不好也是不对的,衣食住行上的规矩,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但也不算是太吃苦,而买活军毕竟掌握了许多弗朗机和移鼠会都没有的知识。
受到这些知识的吸引,哪怕是洋番商人们,不管从何处来,是否和买活军有过仇恨——红毛番和弗朗机人都和买活军有过军事摩擦,但商人们的看法是不同的,西洋人的家国情怀实在是相当的弱,这主要是因为西洋的领地实在是太多了,人们的忠诚只给予自己的领主,领主的领主和他们关系实在并不太大。
而且,商人们认为,如果想要使用买活军那里流出的好东西,就得跟着承认他们的神明,这在华夏之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信仰跟着政治立场走,表达的实际上是人们的中心需求,而商人们最核心的需求就是买活军那里贵重的好货,如果崇拜贤人可以略微提高政审分,他们会在下一刻开始跟着吟诵祷词:“贤人的晓谕,若你的家中有妇女,让她们学习拼音与数学,把她们从果阿、巴达维亚、吕宋送到壕镜来学习贤人的智慧……”
如此一来,贤人崇拜再也不局限于壕镜一地了,或许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商船还来不及运送妇女过来,但贤人崇拜的布道词,已从壕镜传播到了南方的满剌甲,北方长崎、天港……
汤师傅在京城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他主动走动关系,在《国朝旬报》上发表了反对假造神迹的文章,但没有引起一丝水花,国朝旬报在南方的影响力非常的微弱,而买活周报在北方的影响力却不比在老家弱上多少。于是敬爱的教士只能给莫祈平写信,要求他给买活周报投稿,或者至少把他随信寄来的文章刊登上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买活军的报纸从来不刊登宗教的教义,他们只是热衷于规范宗教的行动而已。对于三个玛丽亚,报纸上只是报道了驴子修女受到衙门表彰的事迹,版面很小,东方贤人的传说,他们并不赞成也并不反对,而是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
虽然莫祈平也看过《迷信、恐惧》,但仔细想想,买活军从来没有在公开的买活周报上发表这样的说法,那篇文章发在《吏目参考》上,所以,莫祈平认为官方的态度是微妙而又举棋不定的,给自己留下了足够回旋的余地。因此,他就更加妒忌朱立安和驴子修女了——保禄的选择是明智的,他的确该走,要不然,现在他就在修臭水沟啦,或者早已死在了登陆沙滩上,但是,莫祈平就不同了。
如果他留下来的话,还有马丽雅什么事儿吗?那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把轻视藏得很好,但莫祈平心底清楚得很,这女人是个狡猾而又自负聪明的野心家,她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自己怎么没有出生在贵族家庭,怎么不是个男人,她心底可有一股傲气呢,当她低眉顺眼地说着‘是,教士’时,她心里肯定在想着,‘一群蠢猪,如果我是你,我能做得比你好上一万倍’。
莫祈平不反感野心,但他深知自己也是被马丽雅轻视的其中一员,对驴子女人他当然也喜欢不起来,更让人讨厌的是,虽然他略施小计,成功的在船沉之前逃了出去(当时他心里有一瞬间在想,‘现在谁才是更聪明的那个,马丽雅’),但是,谁能想得到,留在壕镜的驴子修女运气竟这样好,一下就抓住了机会,爬到了比他更高的社会地位上?
他现在还只是个通译,但将来马丽雅很可能是管理华夏洋番的官员之一……莫祈平的优势(博学、语言、出色的宗教学知识),马丽雅现在已几乎都有,没有的宗教学知识似乎已不再重要,可马丽雅的优势(女人,医学技术,机遇)——却是他很难拥有的。这叫莫祈平可怎么不失落呢?
他听着两个黑大汉热烈地讨论着朱立安和马丽雅,讨论着东方贤人带来的训示,并且还因此夸耀起了自己的考试成绩,讨论着逼迫自己学习的痛苦能和哪个级别的酷刑比较——答案是比冰水浴更痛苦,但是弱于沾了盐水的长鞭抽打,黑人对酷刑是很有体会的——自己怏怏地用面包擦着盘底的菜汁,浓郁微甜的番茄酱滋润了面包瓤,稍微安抚了他的空虚。莫祈平起身说,“忠诚,再给我两条面包,打包两份菜汤带走——我要把家乡的风味带给我的华夏朋友。”
即便这不是什么值钱的馈赠,但分食家乡的美味,代表的是浓厚的情谊,也代表了家乡的体面。乌忠诚打住了话头,连忙从面包架上精挑细选了两个品相完美的面包,又打包了两大碗番茄汤,这种汤冷了也很好吃,它本来就是一道冷食。“给,汤算我的。”
莫祈平就又多掏了十元钱放在柜台上,“这是我的小费——开业第一天,你得多赚点钱,忠诚,这是主和贤人的旨意,华夏人怎么说来着?开门红,要求个好兆头。”
“开门红……”乌忠诚想了想,咧嘴一笑,收下了莫祈平的小费,“谢了,兄弟,我学了个新词——我喜欢红色,红色是买活军旗帜的颜色。”
红底活字旗正在学校上空飘扬,在这张旗帜底下,黑人能叫原来的白老爷‘兄弟’,莫祈平默默地行走在旗帜的阴影之下,他去学校拜访他的教友徐子先大人,徐子先总是在学校中忙他的试验和教材修订,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政治发声了。
这是一条莫祈平不能放弃经营的人脉,不过,他之前几次造访都没有见到徐子先,最近徐大人在忙于学习一种仙脑的东西,这东西的保密级别很高,所以他时常封锁自己的办公室,让卫兵向前来拜访的朋友们解释原委。
莫祈平原本只打算把吃法和礼物请卫兵转交,但今天他运气不错,仙脑不在徐子先的办公室,徐子先正在看信,一见到莫祈平,他就笑了起来。
“你来得正巧,莫兄弟,真是天定的缘分,我正要找你呢!”
他大概也是很饿了——徐大人经常醉心试验,错过饭点,他一接过了面包就用手掰着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你的机会来了!莫兄弟,快回家读政治书去——过几天,云县会举办一场考试,这场考试的内容我还不能给你透露,不过,我已经推荐了你去参加,我认为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参加考试的人中有你的熟人——壕镜的三个玛丽亚姐妹都要参加!她们会是你的劲敌,考试成绩,将会决定你们能不能得到那个职位。”
莫祈平手里的面包突然变得非常沉重,几乎要打翻在身上,徐子先有些神秘地对莫祈平说,“你可以猜猜考试的主题是什么,这或许也是考试的一部分,而你已经拥有一定的优势了,壕镜的三个女孩还要坐船,她们也收到了信——不过,她们人数多,可以互相讨论,你就只能自个儿想了,莫教士。”
“结合报纸、局势,你觉得,六姐要亲自考察你们的,会是什么东西?而你,又准备给予怎么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