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季很快就过去了,在雨季里,人们检验着自己工作的成果,橡胶树苗在雨中欢快地抖动着树叶,买活军的田师傅蹲在棚子底下深沉地望着一行行的树苗,这个东西,按照六姐的开示,是知识教中的一种圣物,它在五年后就会长成可以割胶的大树了,‘橡胶’和‘石油’,能让买活军的生产力再上一个阶梯。
但是,这是一种新的树种,人们需要琢磨它在南洋的气候下该如何种植最好,鸡笼岛的气候和这里不同,田师傅身边蹲的是一样深沉的本地土人,他们现在已经都有了汉语名字——受到买活军的影响,他们的名字多数是两个字、三个字,不再是那么一长串的音节了。
榕帕用生硬的汉语对师傅说,“刮风的地方,树苗弱。”
“嗯,向阳的坡地上最好是种得密一些,下个干季我们开垦时就有经验了。”
田师傅是很和气的,但是,差使起人来不手软,他吩咐榕帕,“把这些话记下来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经验要记下来才会传播得更广。”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榕帕喃喃地念着新学到的‘谚语’,在占语中也有这样的东西,但是,之前他不知道这叫‘谚语’,这是买活军到来后,给占语带来的新定义。
他从怀里掏出了炭笔和小本子,又喜爱地抚了抚洁白的纸张,纸张也是买活军带来的好东西,这东西在村寨中原本是压根不存在的,因为没有存在的必要,人们最多用带有颜色的矿石,或者是木棍蘸了草木灰,在石头上乱画。纸张是一种全新的东西,它的作用是将信息落在上头传递,对于习惯了传口信的占人村落来说,纸张也是圣物和神迹,只是华夏的百姓们生活在神迹中太久了,已经全然地习以为常了。
占人就不同了,他们几乎是虔诚地敬拜着纸张,凡是得到了小本子的占人,都无比呵护地对待它,珍惜着落在上头的每一个笔触,榕帕现在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几行字,第一行是拼音拼读的占语:受风处树苗要比现在更密集——
他取了一根铁尺,冒雨重新量了一下树苗的间距,同时示意田师傅选择新的距离区间,榕帕和大狗一样甩掉了身上的雨滴,用芭蕉叶擦拭着身子,咬着下唇写道,“树和树的距离可以从25米改为2米……”
这里的数字和距离概念都用的是汉语词,随后,他在这行下面划拉起了汉语的发音,也是用拼音进行标注,不断的对照占语,榕帕目前只会写很简单的汉字,但是,他学会拼音以后,学汉语的速度比以前快得多了,他发现一门新的语言,永远是听走在说前头,说走在写前头,尤其是汉语这样分了拼音和汉字的语言,要学会写汉字是比较难的,学会说汉语则相对简单得多。
等到他把汉语拼音完全捋正确了——田师傅也凑过头来帮忙,榕帕这才把拼音分为两行抄写到本子上,田师傅取过本子为他在汉语的那行拼音下增添了汉字,一个拼音对应着一个汉字,榕帕很珍惜地看着它们,思索着有空就拿出来翻看两眼,看多了,他感觉这些方块也越来越熟悉,似乎不再像是刚认识它们时,看起来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区别。
“走吧,明天再来林子里看看。”
田师傅带着榕帕回到了他们的住处,巫女榕特走了过来,她的脚上带着泥巴,榕帕问,“你们去水稻田了吗?”
按照道理来说,第一个季节,水稻田的收获是不会太大的,不过,山里的占人们也可算是开了眼界了,他们看到了海边的同族们是怎么种田的——旱稻一般一年一熟,雨季播种,干季成熟,在干季如果再种一次,不会有什么收成,因为天气干热,稻子没有足够的水源,而占人们也没有挑水浇田的意识和能力——他们每年都换耕地,谁能修那么多路呢?通往田地的路往往是很崎岖的。
但是,水稻就不同了,通过水渠、水塘、河流的调节,种在河边的水稻田一年可以收成三次,等于是这轮收割了那轮长,根本就不需要休息。水一直有,水多了,排到水塘里去,水少了,从水塘里引入进来。海边的同族们还会堆肥——技术不太好,买活军的田师傅们,教导他们怎么做肥堆,怎么抓蚯蚓,怎么用粪土里滋养出的昆虫去养鸡。
这些被烧荒出来的田地,在这些劳动中变成了肥沃的黑色,又变成了黏糊糊的水田,每一次下田,脚上都带着泥巴,有时还有咬在脚上的水蛭,但是,水稻的长势是神迹,占人们已经被知识教完全征服了,他们迫不及待地上山带话,将整个部族都从村落里叫了下来,只要做活,买活军都给他们一口饭吃。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要尽快地投入到新的宗教中去。
没有住的地方,这不要紧,在村子里也不是大家都住在吊脚楼上,总有出去狩猎的时候,人们可以住在树上,住在绳床上,只要人足够多,温度足够高,又有火,蛇和昆虫也会知道退却。
已经是雨季了,但活依然是很多的,占人们自然地按性别分成了两组——男人做整修水利的活,女人们去水田里干活,山上的占人们重新学习着被他们忘却的传承,望着一天比一天沉甸的稻穗惊叹连连,水田里的稻子收成是旱稻的几倍,即使还没有成熟,这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情。
不是没有抵触的人,有些情愿躺在家中等待火田成熟的懒汉,他们和自己的妻子一起逃走了,有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他们不愿意接受买活军严格的管理,他们也一声不吭的离开了——有些人很快就后悔,想要回来,但是他们被拒之门外。留下来的占人们对这个决定非常赞成,他们觉得自己的忍耐因为别人受到的惩罚而有了意义。
变化正在剧烈地发生,聚居地的迁移不算什么,村落们往往数十年就迁移一次——开辟的田如果距离村寨太远,他们就会搬迁,因为刀耕火种是无法永远持续的,十年周期不够树木生长得很好,大概经过几个循环,土地会耗尽力气,这时候就要搬迁到别的未经开垦的地方去,重新开始选址和新的刀耕火种的轮回——
其余的变化,那才叫大呢,占人们拥有了自己的姓氏,像是榕帕,他们村子的人都姓榕,因为他们是‘山里高榕树下的寨子’,所以,巫女选择了榕作为姓氏。
别的村落有些人姓三(三寨村),有些人姓河(住在河边),还有些人姓诗——这个姓氏来源于那些海边的占人,他们中许多信奉天竺教,信仰大神湿婆,于是选择了第一个音节作为对旧信仰的纪念。
当然了,也有很多人姓谢,这是为了表达对新信仰的感念。他们中大多数人每天都虔诚地学习,学到头昏脑胀才敢安睡,哪怕第二天醒来,这些知识有一多半会从脑海里飞走,但是他们还是拼命的学,认为学习的努力程度,和水稻的丰产程度是相关联的——海边的占人一向是很会种田的,但是他们的水稻也没有买活军的收成好,有些人或许会说,唉,这是因为汉人会堆肥,但占人们把什么都和神的眷顾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这是因为汉人会学习,谢六姐喜欢会学习的人。
谢六姐喜欢会学习的人,这句话是再不假的,所有汉人都这么说——一开始,占人只能通过阿孟和汉人们交流,但是现在,他们和汉人们已经很熟悉了,这些汉人们很喜欢炫耀他们在故乡的生活,“水泥路!你们想都想不到,大馒头,雪白雪白的,比南洋驸马——就是你们说的白玉仙人的皮肤还要白!”
他们在故乡已经过着极好的生活了,来到南洋这里,是为了将谢六姐的恩德向外传递——也因为在南洋这里做活‘补贴很高’,这些汉子们在家乡很难找到女人,他们来南洋,跟着田师傅们一起种橡胶,赚到钱可以回故乡买房,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本地娶一门亲事——本地信仰星月教的占人们,也有些跟着前来做活,他们很乐意把家里的女儿嫁给汉人,就是山里的占人,也有些姐妹愿意脱离村子,到汉人的营地里一起生活。
这对于村子的势力,是一种削弱,不过祖母们还可以忍受,因为知识教和其余别的信仰不一样,并不干涉婚姻的形式,也不干涉占人村子内部的规矩,他们只管他们重视的事情——工作、学习、注意卫生,千万不能饮用没有烧开过的水。
“痢疾就是对不重视卫生的愚民最大的惩罚。”田师傅们很严肃地说,“排泄物污染了饮用水,造成痢疾的流行,所以一定要养成去厕所的习惯。”
去厕所、刷牙、理发、洗澡、烧水,这些都是从前没有的规矩,但占人们抱持着对谢六姐的虔心一丝不苟地学习着,从中得到了神的恩赐——他们的皮肤病减轻了,他们的牙齿不疼了,他们的脑子比从前清醒灵活了(这其实是摄入热量变高的结果),他们中有许多人,除了下一个季节的事之外,还能看得更远,除了十以内的加减之外,还学会了乘除。
第一批水稻在三个月后就成熟了,南洋的天气太适合种水稻了,它们蹭蹭地长着,结出了细长的稻粒,人们在欢呼声中庆祝着雨季的离开,翻晒稻谷,卖力地踩着脚踏板将稻谷脱壳,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大声背诵着数学口诀,“三三得九,三四一十二——”他们中比较聪明的人已经开始学百位以上的加减乘除了。
他们看世界的眼睛,变得更加清明了,像是榕帕这样比较聪明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活死人和山民们寿数的不同,活死人们要二十五岁才能结婚——来到南洋后才放宽到二十岁,而在山里,二十五岁已经是寨子里偏大的年纪了,在山里能活到四十岁的老人都被当作是智者对待,他们看起来往往也非常的老——很奇怪,活死人们看起来都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知为什么,他们老得很慢。
一定是因为他们对神非常虔诚——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榕帕和榕特选择相信莫教士的说法:那是因为活死人们吃得比较好,吃得好的人,干活消耗的是吃食,而不是自己的身体,他们就老得比较慢。
没有谁不想多年轻几年,没有谁愿意在二十五岁死去,这是个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真的有人会愿意活在寨子里,活在每天出门都不知道能否回来的情绪中吗?
榕帕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问题,如果有谁断言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比较快活,那榕帕就要把他和一条毒蛇捆在一起,看看他随时被咬一口的情况下还怎么能快乐得起来。每次出门干活的男人们回家时,女人们当然也开心——但那种开心是不好的开心,那种开心是因为外界有过多的危险,是因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的开心,但这种开心的本质是悲哀,是太多的不幸。
榕帕更喜欢——当然大多数人都更喜欢水稻丰收时的开心——这种开心,是好的开心,榕帕认为老师们说得对,这种开心代表着人们征服了自然,人们的劳动有了结果,这是一种自豪的开心。
现在摆在面前的路就非常清晰了,压根没有必要去选择,榕帕和榕特的意见非常一致,他们的看法在自己的氏族里也立刻蔓延了开来——得想个办法,把自己变成谢六姐的活死人。
观点是一致的,但动机各有不同,有许多人的想法不像是榕帕这样清楚,他们只是觉得,活死人是最虔诚的,最强壮的,最英勇的,最博学的,他们一定得到了神最多的赐福(尽管教义明确表达了神不在乎),所以,如果他们也成为活死人,那么他们也会有一样的改变。而榕特的想法是很简单的,村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传承,他们需要新的传承,知识教,完全就是最佳的选择。
她是个巫女,虽然懂得不多,但人们敬畏巫女,因为这就是村落的规矩,榕帕在村中的地位也很高,因为他是第一批下山做活的占人,受到了买活军的看重。所以,榕村的意见是最早统一的,老祖母和榕帕、榕特一起,找到莫教士,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们不想仅仅只做受到知识教恩惠的占人了,他们想要做活死人,如果莫教士肯给予他们这份殊荣的话,村落将会把自己的性命献给知识教,从此做他们忠诚的仆人。
莫教士立刻露出了非常好看的笑容,他晒得有些发红了,看上去不再那样白净,但是,他显得精神奕奕,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会得到六姐的赞许。”他先赞赏了占人的忠诚,又说,“但是,活死人是有条件的——”
当然是有条件的,这样好的人群怎么可能人人都能当呢?首先,活死人要服从谢六姐的管理,遵守谢六姐的规矩——不再像是现在这样,只是做活期间守有限的规矩,而是在任何时候都要遵守繁多的规矩,其中有许多规矩或许是和现有的村规抵触的。
这在意料之中,占人们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熟悉了活死人的规矩,其中没有太多不可接受的地方,这主要是因为村规本也很简单。
还有一点,就是活死人只在华夏国的国民之中招募。这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
榕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有些责难地说,“但是,教士,也不是,汉人——”
她磕磕巴巴的汉语让莫教士的笑声更欢快了,他改口说起了占语,夹杂着汉语的单词——莫教士的占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他不愧是教士!学语言也比占人要快得多。
他说,“华夏国和占城港不一样——占城港是占人的王国,只允许占人居住,但是,你们也不觉得你们是占城港的百姓,是吗?”
确实如此,榕村的人认为他们自己是一支独立的势力,他们还没有国家的概念,占城港的失败不代表他们的失败,占城港的强大不代表他们的强大——反而倒可能代表着力度更高的勒索。不过,如果要他们选择的话,他们会想要选择占城港来依附,因为他们说一样的话语,而且彼此间有遥远的亲戚关系,被欺负的可能更小一些。占人们感到迷惑的是,他们不知道说不一样语言的人也能组成一个国家,譬如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越人的安南正压迫着占人的占城港,但即便如此,占城港也不属于安南,他们只是向安南纳贡而已,如同村落对占城港做的一样。
“你们说的这叫做民族,你们都是占人——占族人,”莫教士说,“华夏也有很多民族,有汉族——他们人数最多,也有很多人数少的民族,比如我,我是欧罗巴族人,这是我的种族,我是欧族人——”
“欧族人!”大家都念诵起了新的知识。
“但是,我同时也是华夏人,这是我的国家。”莫教士说,他还想再解释一下其中的区别。但被急切的占人们打断了。
“民族不同的人,也可以组成一个国家吗!”
“可以的——”
榕帕又一次打断了莫教士的话,“那我们愿意加入华夏国!”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榕帕对族人们说,“是谁把送来了贵重的礼物?是谁教我们读书认字?”
“是谁为我们整理历史,谁为我们起了姓氏?谁教我们兴修水利,谁给我们充足的大米饭吃?”
“除了要求肉干、果酒、矿石的奉献之外,谁来管理过我们?是占城港吗?”
“不!”
“从来没有人来管我们,是华夏的买活军管了我们!”
榕村的占人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谁对我们好,我们就是哪国的人!”
“谁来管我们,我们就接受谁的管理!”
占人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们的同族攻打他们,驱赶他们,勒索他们,是买活军,买活军带来了这所有的一切,这让人离不开的一切,理所当然的——
“我们当然是华夏国的人!”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只是占人了——”
“我们是信仰知识教的人,是六姐菩萨的活死人,我们——是华夏国的占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