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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离谱现实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万州民怨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论是叙州帮还是考察团,显然都没有充分的准备。尤其是群众的不满点居然集中在‘风尘女子、抛头露面’上,这一点更是让买地的吏目感到新鲜——

    买地的群众,当然也有对衙门不满的,也有人议论牝鸡司晨,不过,这种事的道理是这样的,如果只有一批,或者一个女娘外出做事做官,那是牝鸡司晨,但倘若所有的女娘,除非家里有钱能交管理费,而且还不怕被扣政审分的那种,都要出门工作的话……那反而谁也不提这事儿了,这家里五十多岁的老娘,都还要被分派去扫大街呢,骂女人出门做事不安分,那不等于是把自家也骂进去了吗?

    不说买地自己的风气,便是其余敏地接壤的州县,也没有指着和尚骂秃驴的道理,一般来说,华夏的百姓最突出的一点便是识时务、讲和气,不管私下是怎么议论的,不是极其尖锐的切身利益冲突,那也没有当面打脸的道理。只怕也就是在川蜀这样民众桀骜不驯的地方,才会出现如此百姓群聚攻击义军的事情。

    在吴老八看来,真正值得畏惧的,并非是这个所谓黄老的言语,而是他身周凝聚的舆论走向。不过,在叙州帮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对他们公然的挑衅了,老艾冷笑道,“黄老但讲便是!有什么道理,我们认真听来!”

    从黄老的穿着来看,此人应该是有功名在身,且不说家资如何,也是个体面人家,一口夹了乡音的官话,不论是乡亲还是外地人都能听懂——被挑选出来的吏目,有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语言天赋要强,他们缺乏外差经验也好,性格缺陷也罢,比起这个十分硬性的要求都不算什么了,毕竟,现在买地处处缺人,什么都好的精英全都群聚考察团了,买地的事情谁来办呢?

    从大江一路往上,他们也逐渐熟悉了地方口音,现在虽然土话还说不得,但听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若不然,被本地人骂了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真和半个聋哑人差不多了。此时听黄老的话,虽然磕磕绊绊,但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买地来的考察团贵客,身份到底如何,这是朝廷的事情,虽然我们川蜀一向是自成一体,没有太多依靠川外的地方,但既然朝廷承认了买地的小宗身份,那我们也当以礼相待。”

    “只是,我们有礼,买地也要礼尚往来才好,你们勾引巴蜀船匠南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川蜀百姓的生计?船匠走了,其余的纤夫、渔夫这些人,难道就活该饿死吗?难道他们个个都能南下搬迁到买地去?既然是小宗之长,天下为一家,那么,买地怎么不为我们这些亲眷的生计考虑呢?”

    “正是!正是!”

    不少百姓都义愤填膺地指着众人喝骂了起来,比刚才嫌弃风尘女时要真情实感得多了,有个乞丐也是嚷道,“我本是渔夫,船匠都走了,我的船也无人修,我一家老小没了生计,又没船出川,也不是叙州人,这要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老娘现在病了连热水也喝不上一口!你叙州帮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

    “州官还和你们这样的人来往,真是不要脸!”

    “就是!州官还勾结夷兵!呸!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我说,咱们就该反了,不管是叙州帮还是州官、夷兵,全都杀绝了那才叫痛快!”

    只看这七嘴八舌、声势汹汹之状,似乎百姓立刻就要失控上前群殴众人,不说王小芸了,便连谢金娥、小雷都是心惊肉跳,还好考察团之前有过排练预案,也多次习练,此时众人自然而然,分成七八组调整了站位,外围的小组以买活军兵士为主,此时都把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考察团出门不可能不带武器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没有武器如何保证自己人的安全?民意真要被煽动起来,那是不讲理的,数百人一拥而上,把二十多个人打死在当场,一点都不难。

    “好哇!这是什么意思,吓唬老子?”

    到底是川辣子,考察团和叙州帮的戒备,对于这些走投无路生计凋敝的民众来说,并不能起到吓阻作用,反而是火上浇油一般,不少人攘着袖子就上了,“来来来,冲爷爷的心口来一刀,怕你是龟孙!”

    “诸位,诸位静一静,听我说!”那黄老此时反而有些慌张起来,尽力阻止道,“诸位啊,大家都是华夏子民,怎可自相残杀?州官再如何,那也是州县的父母,勉力维系局面,也是艰难,真要闹出事来,再起刀兵,受苦的不还是我们万州府的百姓?”

    如此再三,勉力把众人情绪安抚了,这才转向叙州众人,长叹了一声,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正所谓礼尚往来,也要彼此让步才好,你们这些风尘女子,本已失节,若按礼法,那好人家的女儿投入青楼之后,为保名节都该自尽才是。尔等珍重生命,不愿如此,那也无人能够逼迫,洗心革面,嫁个本分人家也罢了,若是要出门做事,那去叙州,也不是不行,便是在叙州翻了天去,那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可为何你们还频繁在外走动,甚至屡屡来我万州呢?叙州的规矩,我万州不管,万州的规矩难道你们就一点也不尊重吗?”

    “正是如此!”

    以现在民众的情绪而言,任何指摘叙州的话语都会有人附和,更不说黄老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叙州人自己的规矩万州不管,可犯不着到万州人这里来耀武扬威吧?黄老身后也有人叫道,“你们这些风尘女,性子都是轻佻的,最擅长引诱男子妇女,年岁大了就是老鸨,从前你们绫罗绸缎的倒还在自家屋子里,不出门走动,现下趾高气昂,到处地和人攀谈,劝人读书——”

    “读书?在咱们万州府,除了官家小姐,还有何处女子可读书?就是你们这些卖x的表子,为了招徕客人,也叫她们读书好识谱,谈曲儿唱词!你们可知道,城中多少好女儿被你们说得心动,又见家中人光景艰难,便自卖自身,要先做几年表子,认字之后,赎身出来再去叙州考官做事?”

    这……这真是没有亲耳听到,万想不出来的神展开,不说考察团众人瞠目结舌,便连叙州帮的众人都是诧异,只有张吏目最倔强,还梗着脖子和黄老顶嘴,“此事和我们有甚关系?没听过出得起私塾钱的人会卖身读书的,真要读书,为何不来我叙州?扫盲班都是免费的,读过了也能考吏目!”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是真的更激起众人怒火,尤其小张还是女子,面目也姣好,那股子气质还没完全改过来,叫人很容易分辨她的出身,当下也有人污言秽语地骂她,也有人啐道,“说得倒好,读书免费,到叙州府管吃管住么?吃用的钱哪里来?你是没爹没娘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人一家老小就不管了?不自卖自身,搞一笔钱回来,谈何读书?把万州经济搞得一团糟,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黄老顿着拐杖,也是直叹气,压根不和小张对视,只是冲着老艾、小郝两个首领道,“外城也罢了,家业艰难,如今也没有多少女人了,只我万州如今民情在此,多少民间的好女儿,便是家业艰难,本也可以觅些绣娘、婢女的营生,什么孔孟的道理,不是你们这些叙州义军的道理,这也能体谅,只是若还有些人心,也知道好坏,万不要再让吏目去兜搭女娘,叫她们走坏路了!”

    说着,便深施了一礼,转身叹着气,捶腰走远了。余下众人或有一二要挑事的,但见买地考察团,个个都是人高马大,气势凌人,似非善类,又有府衙差役保护,也不敢造次,虽说是骂骂咧咧,但也终究逐渐散去了。众人这才得以继续前行,只是叙州帮众人,面色都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走了一条街,小张终是忍不住问差役道,“大哥,他们说的可是真的?真有女子自卖自身,只是为了去那窑子里识字?”

    那差役扫了她一眼,叹道,“姑娘,你不知道我们万州这几年,日子过得苦!别说让女娘识字了,原本的殷实人家,现在一年到头稀粥裹腹的也有不少呢。你们说读书好,读书了能在叙州考官做,叙州有钱,日子过得好——这话是不错,可到底读书那也要有一点本钱不是?”

    “穷到这份上,当天做活当天米下锅,一天不做饿一天的人家,哪有余钱来想这些?就算读书没束脩,那读书的时候又不能做活了,本来就做一日活才能买些米回家裹腹的,现在,半日时间读书,还能吃得饱吗?”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大家都能想得到的,一家人生计如此艰难的时候,女儿还想读书,外头的工作机会又极其稀少,有什么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家舍脸去换些吃食,又或者,自己没门路的,那就自卖自身,去高级一些的唱馆,一次性能得一笔定约几年的卖身银子,就譬如说五年吧,那第一,能给家里留一笔钱,不至于让亲人饿死。

    第二自己的吃食有人管了,大概率比在家吃得要好,第三就是如之前百姓所说,唱馆有师父教导,行令唱曲儿,至少这也是基础的教育,可以开发智力,有心的跟着学认字,几年后自己攒点赏钱,再去叙州——反正叙州也不歧视风尘女,她们再去考学,岂不是各方面都照顾到了?

    若说为何不去买地,这话在川蜀根本不比讨论的,叙州之外,拿得出船钱南下的,留在本地也能过不错的生活,若说走蜀道出川,那意思是四十岁以上走不动路的长辈就不要了呗?两三个壮劳力在家,收入的盈余好歹还能匀一口米汤,哪怕是走一个,老人都只能饿死。

    固然,也有不少人宁可走蜀道也要南下,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因为家累而留下,也就出现了现在万州府的畸形现象,上进的好女子居然要卖身来获得学习的机会,而原本视为比卖身好一些的大户丫鬟,则因为没有和唱馆一样,及时改易策略,而成为了较次的选择——

    自从叙州府开始启用风尘女做吏目,万州府的唱馆便立刻改了卖身契,从死契改为活契,而且不再虐待伎女,这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招待四方来客之地,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如今天下风流乡,所有唱馆的祖师爷姑苏城,如今这一行有多么的凋敝凄凉,是以早就在思忖对策了。

    种种因素叠加,造成了万州府现在的荒谬局面,虽然从根子上来说,此事的根源是万州府的穷,要说万州府为什么这么穷,造反的夷人是重要原因,买活军的虹吸也要背锅,但不可否认的是,叙州帮对航道的把持和垄断,在万州府的局面上也起到了雪上加霜的重要作用。

    而小张等女吏目,本着招徕女娘去叙州过(相对)好日子的善良愿望,在万州府主动发展女相识,并讲述识字的好处,却反而让不少女娘选择进入她们千辛万苦才侥幸摆脱的行业,这种弄巧成拙的感觉,让一行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团队的氛围不可避免地沉寂了下来,在他们常驻的下榻之后,吴老八带了两个随从去见州官,其余人要来热水梳洗——万州府虽然也是山城,但至少用水没那么紧缺了,街上的苦力挑夫也是极多,足够应付二十多人洗澡的需求。男吏目们本来也可以去澡堂,但见了万州府现在的情况,都决定还是谨慎为上:澡堂子里大家都赤条条的,若是被认出身份,前来挑衅,那就比较棘手了。

    二十几人都要洗澡,额外的热水赏钱,让掌柜眉开眼笑,喜气洋洋,他当然完全不排斥考察团的到来,更是对黄老那一帮人的言语嗤之以鼻,笑道,“都是一帮子酸货!个个心思也是不同,有借机骂官府的,也有日子实在不如意的,还有那老不死爱管闲事的——便是别家要去做表子,干他姓黄的什么事?他家没人去不就行了?真是狗拿耗子!”

    说着,又媚笑着推荐本城名吃,自告奋勇要让小二跑腿去买些回来。叙州帮也有人觉得他说话不中听,反响冷淡的,也有嫌客栈自己的餐点不好吃,想买些小吃回来换换口味的,便和老板攀谈了起来。谢金娥刚洗完澡,拿毛巾包着头,探出来倚着二楼的回廊听了听,回房问道,“你要不要吃香山蜜饼,说是白香山带来的方子,那老板都好久不做了,听说叙州来人,特意开了一炉。”

    万州这里有个特点,依山而建,地势狭促,所以楼房比别处要多,还常常出现两层楼房都是一楼的奇景,同样的因为地方小,客栈条件有限,考察团也住的是四人间,大家是轮流到楼下有沟渠可以直接排水的房间去洗澡的——哪来那么多木桶泡澡,一个客栈有一个大木桶都不错了,在冬日要烧水填满这个木桶那是极大的工程,用完了还要淘洗,用木桶洗一次澡至少五六个人忙小半日,一间浴房里,一个大灶在角落烧水,旁边放着一缸凉水,自己舀水出来兑着浇洗,暖暖和和的已是难得,用一瓢还要加一瓢进锅,方才能让二十多人在一天内都洗好澡。

    她们这间房是小雷、金娥、王小芸,还有一个女兵士,此时三人都洗好了,女兵士去洗,小雷到楼下去问小吃了,只有王小芸一人坐在熏笼边上,手底下放着几个红彤彤的橘子,垂着眼似乎在出神,见到金娥来了,忙抬手擦擦眼角,笑道,“来吃橘子吧,这万州红橘说是极有名的东西,千年来都是本地的名产,这会儿正好应季,我刚吃了一个,挺甜的,放在熏笼上暖热了更好吃。”

    说着,便将一个橘子递来,果然在熏笼上煨得暖洋洋的,让人拿着舒服,金娥掰开一个红橘,且先不吃,随意掀起熏笼,把橘皮丢进火盆里,屋内便顿时多了一丝焗橘皮略带苦涩的清香,倒让空气更清爽了几分。

    “我们以前在姑苏的时候,每到冬日,便喜欢把橘子埋在灰堆里烤得橘皮发黑,橘肉都软塌了,再掰开取出,撒上糖汁吃,酸溜溜、甜兮兮的,多汁可口,又暖融融的,生津解渴,很能解冬燥呢。这几年在鸡笼岛,一年到头都热,几乎是不烤火的,倒是好久没吃到这味儿了。”

    说着,也掰着吃了几片橘子,酸得一激灵,笑道,“这和我们之江的橘子味道差不多,烤热了就发酸,一会儿弄点红糖汁来配着,那才好吃呢。”

    虽说这三人组不算是一见如故,彼此也有过不愉快,但其实出门在外,更多的时候是这样说些闲话彼此照应,场面上总不至于太僵冷,只有今日,王小芸有些魂不守舍,没有答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金娥也不生气,看了王小芸几眼,一边吃橘子,一边闲聊道,“小芸,你既然入选考察团,自然工作能力是十分出众的,我猜,你在买地必然不像这些日子这般胆小,是不是?”

    她这样说似乎是隐隐在批评王小芸不能担事,王小芸自然是要辩解的,金娥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盯着她问道,“其实,有句话我倒是一直想说……我的出身,只看这小脚,便是都知道的,我从前也是做表子的,团里众人也都知道,至于你的出身,别人倒是不知,只我看同行还算是看得准——

    我猜,你从前也是做皮肉买卖的,只是不愿显露出来,你这一路都是内向,只怕是害怕被人发觉了跟脚,今日在这里擦眼泪,也是因为刚才那黄老口口声声‘风尘女性子轻佻’,心里难受,有些过不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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