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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2 荣誉感的诞生

    考核内务!

    这简直就是新兵们最害怕听到的四个字了,也是外来的军二代们,最无法理解的一点——不知道是否出于六姐爱讲卫生的关系,买活军的不但有内务考察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且标准还严苛到了完全不合理的地步:就连牙刷、杯具的角度都要调整,被褥还要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这还不说,还有‘内务大比武’,在规定的标准内,达标速度最快的个人、寝室和班组都有加分,货真价实能换到炸鸡这样的东西吃……

    除了寝室的规定之外,出行时的着装也是有标准的,再热的天也没有袒胸露乳的道理,必须穿着制式军装,而且扣子也有明确的规定——军营里管下南洋叫解扣子,为什么呢?因为到南洋去之后,由于天气炎热,军纪允许把扣子解到第二个,而在福建道,夏天再热也只允许解开第一颗扣子,这是死命令,执行一般任务时绝对不许违反,发现就要扣分挨批,除非是抗洪抢险,或者在极端情况下超负荷工作,班队长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扣子的规定是死命令,但不是唯一的命令,大到出行时手臂挥动的幅度,步幅,是成行还是成列行走……小到军帽的角度,衣服的褶皱,全都是有要求的,很多新兵都是在衣服褶皱上吃了大亏——为什么军服背后有大片的褶皱?要知道,军服的料子是很扎实的,如此大片的褶皱,必定是在行车时完全放松,靠在靠背上反复磨蹭,才会制造出来的。我就问你,拿了丰厚军饷,当兵是不是你的工作?在你工作时间坐车,不能维持军人的仪态那你是不是渎职?

    像这样的小陷阱,在作训中是防不胜防、数不胜数的,而且有时候标准很唯心,裁量权在班长手上,心软的班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要是较真儿的,真能把人给折腾出刻骨铭心的回忆——而且越是爱较真,越容易被发配来带新兵,所以新兵提到内务,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总觉得自己有哪里没做好,反射性地互相检查了起来。

    帽子戴好,衣服褶皱检查,就连裤子都要检查褶皱是不是过多,膝盖处有没有白灰——路上灰大,裤脚有灰这很正常,不属于违规,但如果膝盖上有均匀的灰迹,那就要被怀疑了——是不是乘车时跷二郎腿来着了?

    不错,就连二郎腿,也是不允许的坐姿,这是让人大惑不解的地方,也是敏、建军队完全缺失的训练科目。当兵的哪有不糟烂污的道理?虽说多少也规定了出操时要整洁,但在执行上是完全放松的。如老陈这样,一张口一股死葱烂蒜味道的老兵哥,在敏、建根本就不稀奇,经年累月不洗澡的都有,只要能打胜仗,其余事情主官压根不管,如果打了败仗那更不必说了,人一被冲散了,就算是想管都管不了。

    像买地这样,用大量的时间,以及非常具体的要求来规整这些细节的军队,都不用研究洋番的军队,曹蛟龙也可以断言买活军绝对是绝无仅有,事实上,他们在新兵作训的三个月里,对体能和作战的锻炼并没有曹蛟龙从前想得那么上量,反而花费了很多时间在调整、贯彻这些内务细节上,每天起来铺床、洗漱、吃饭、睡觉……这些事情全都是有规矩的,甚至连睡觉时头冲着哪个方向都有规矩,完全不允许一个寝室大家方向不同,各睡各的情况出现。必须是一个冲着窗户,一个冲着门口,脚对脚睡在一起——这是为了打呼噜不互相干扰,而且也减少传染病患的可能。

    这种规矩,还算是能解释理由的,有些规矩就只能推脱给六姐的喜好了:任何东西都必须是制式的,自己带一个牙杯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班长来检查内务的时候,要看到的就是一样高矮大小的水杯,遵循着一样的角度,连牙刷都必须是冲着一个方向——是毛面还是背面冲下都必须是一致的!哪怕就连水杯颜色,那都必须是考分高了,受奖励了,才能拥有一个制式一样而颜色不同的水杯——在军队里,每一丝个性,都是作为对出众表现的奖赏!

    六姐大概就喜欢那种放眼望去,什么都一模一样的感觉吧……从踢正步、稍息立正到摆手,再到打出来的随身包裹,都有固定的标准,行囊背包的大小,内容物,打包的方式——这也是要练的,整顿内务五分钟、打包行囊五分钟,在新兵作训期间,听到号角声起开始计时,十分钟内把内务整顿完成,行囊打包好,做好出动的准备——好几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来这一招,从床上跳起来的都还算好了,还有从厕所里往外跑的呢!

    内务比武、行囊打包比武,各式各样琐碎的比武,贯穿了新兵作训的始终,虽然还完全无法领会到这么做的用意,但是,三个月下来也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尤其是狗獾和曹蛟龙,他们都是马上的好手——军二代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多数马术都很不错,习惯了长时间的扎马步,或许有罗圈腿,但在坐车的时候不靠着椅背这对他们来说很轻松。所以尽管是第一次乘马车行军,也没有留下什么小尾巴。倒是武宁奇,到后来聊得起劲,他有点儿松懈,在椅背上靠实了,后背衣服起了一片小波浪,一看就是摩擦过的,不由得哭丧着脸,“又要挨批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去面对,买活军的批评一向是毫不留情面的,但后续处理结束之后,小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倒是一味逃避反而让人看不起。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减慢,大家撩起门帘,也见到一片茶棚逐渐出现在眼前,便知道这是下车吃午饭的地方。于是四人把行囊放上长凳——角度当然也是一致的,鱼贯下车,排成一列,打直立正,双手都贴着裤缝,等前头几辆车的带队班长过来检阅。

    算上他们这几个兵,还有去闽西送公文军需的传令兵,一共是三驾马车,十余人,带队班长是在最前头的,曹蛟龙等人是最后一驾,下车后班长先检查第二驾马车,“怎么都是土?下车也不拍拍。”

    “去,开行囊拿纱布,下午把自己围起来,别和个木头人似的,鼻孔都黄了还傻乐。”

    到底是挑剔出了一些小毛病,这才来到四人面前,先往车里看了一眼,见一切整洁,行囊都是按照标准角度整齐放的,又往四个人脸上看了一眼,也是点了点头——他们倒是没白热这一上午,至少看着脸上都是干净的,和第二车的同袍比,打眼就让长官满意。再看扣子——都是严格按照规矩,只是散开了第一颗,帽子也是戴得板板正正,裤缝只有膝盖后弯那里是打褶的,其余地方整整齐齐,说明一上午的坐姿都很规矩。

    当然了,武宁奇背后的褶皱也没逃过他的火眼金睛,不过毕竟这还是小问题了,其余三人一片整齐的背部也救了他,班长不过是意味深长地在那片褶皱上拍了拍,打算就这样过关了,甚至还有闲心关心一下乘坐体验,“闷罐车热不热?”

    “报告长官!热!但可以坚持!”

    老陈目不斜视,大声这一汇报,却是坏了事儿了,班长被冲得退了两步,拧着鼻子没好气地呵斥,“狗东西!吃了蒜又没刷牙!进食纪律怎么规定的全忘了?”

    “嘿嘿,班长,这个——”

    “给我大声背诵——算了算了,别说话了,吃饭前把你的臭嘴给我刷了!罚你一周不许吃蒜!”

    班长瞪了老陈一眼,随手抓着他身后的曹蛟龙,“你,复述一遍进食纪律和卫生条例!陈金发触犯了哪两条?”

    “进食纪律——进食刺激性食品后必须立刻刷牙漱口,不得引起同侪不快。卫生条例——士兵嘴里不能有味!不得进食槟榔、吸食烟草!”

    “陈金发违反纪律,餐前蛙跳一百下!你们三个,明知陈金发触犯纪律而不提醒,蛙跳三十个再吃饭,陈金发先刷牙再蛙跳!”

    班长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便发落了一车人,偏偏四人还没法有异议,都是响亮回答‘明白’!等了一声‘稍息’,这才转头各忙各的——陈金发上车取牙杯牙刷,还有发的军用牙粉,找茶棚东家要了水,自己蹲到小溪边去刷牙了,曹蛟龙、艾狗獾和武宁奇便着急地找到了马车停泊的空地,按顺序先后做起蛙跳,一人做一人计数——都是作训了三个月的,蛙跳最熟悉不过了,倘若蛙跳做不下来,基本没希望通过前三个月的作训,迟早被退回去的。

    “四-二-三-四……八-九-十。”

    艾狗獾身高最矮,体重也轻,再加上下盘力量足,做起蛙跳来很轻松,不一会就做满了五十个,虽然班长没有监督,但他也不打折扣。曹蛟龙看了,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见艾狗獾做完了也不去吃饭,而是在一边等待两人,便在心中暗道,“这个小台吉倒是知进退,会做人,有些值得结交。”

    于是他做完了,也并不走,武宁奇见状,也跟着他们两人一起等待老陈——别看老陈大大咧咧的,又受了罚,但做起蛙跳来是真不含糊,曹蛟龙道,“这是个好手啊!”

    他拿眼睛看了看艾狗獾,艾狗獾笑道,“熟能生巧。”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买活军这里,长官对犯错误的兵丁,倒是不扇巴掌、拿脚踹,最多的就是罚蛙跳,有时候内务扣分也是搭配着蛙跳来的,这老陈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估计没少因为内务被扣分蛙跳。

    他自己也不当回事,绕着停马车的场地跳了几圈,惹得食槽前吃草的马儿,都打着响鼻看他,他和没事人一样,起来一抹脸,“走罢,洗把脸吃饭去!你们也不告诉我味儿大!”

    “我们这都是糙汉子——”

    “哪闻得出来啊!”

    三人就纷纷表示自己的确没闻出来,艾狗獾说自己从小马背上长大的,自己都是一身的马味,曹蛟龙说自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对异味早已免疫,武宁奇便只好说自己是常年的老鼻炎,鼻子不好使——一总的说来,他们认为这蒜味不是什么大事。老陈也是说道,“嗐,确实,今日也是巧了,大概是多吃了点,以往这么着,临时吃个薄荷糖总能盖下去的,是我连累了兄弟们,害你们吃晚了!”

    “嗐,都是同袍,本就该同进同出,这有什么的!”

    “再说,这不就是规矩么,哪有一个班组的不一起吃饭?咱们这临时班组也算是班组嘛!”

    这倒是真的,作训中,进食都是以班组为单位,一人受罚,全组或者全班人也是跟着被连累的,几个月下来几乎都形成习惯了,三人也是纷纷笑着表示无妨,抓紧了张罗去吃饭,艾狗獾笑道,“还好不是食堂,否则好菜还不都被打光了!”

    按他的想法,既然是出来外差,那自然是各吃各的,一车一桌是较可能的做法,也所以三人要等陈金发,免得陈金发跳完过来还得吃剩菜。却不料到茶棚一看,艾狗獾傻眼了——这茶棚估计是接待惯了军队,都是做出心得来了,直接上的就是大盘子,大家排队拿饭,和在食堂一模一样,这会儿等到四人过去,除了主食还是管够,咸菜、辣酱什么的也都还有,肉菜那是只有一个底了,倒不是说完全吃不上,但明显吃的都是筋头巴脑,完全没有前头那两车的人吃得好!

    这!

    要说没带钱,那倒不至于,狗獾行囊里就装了五百元的钞票呢,他们军二代不可能缺零花钱的。但几经思量,狗獾还是没有提出自己出钱加菜,而是规规矩矩地拿了小竹匾,先拿了一个微微发黄的白面馒头,又装了一碗糙米饭,给自己夹了一碟泡黄瓜——黄瓜已经大量上市了,这东西是随便吃的,至于炒菜,一锅白菜烩五花肉片只有底了,肉片只有零星的瘦肉碎末,还有一个西红柿炒蛋,只有西红柿,星星点点少许鸡蛋的影子。狗獾也不计较,舀了一勺菜汤浇在饭上,这就算是一顿了。

    “哎,是我连累了兄弟们!”

    这下,连老陈都有点不安了,搓着手跟在他们身后坐下,十分歉疚的样子。“这实是没想到!上回大部队往过走的时候,人太多了,我们中午都吃干粮。”

    行军嘛,条件艰苦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像是他们能坐马车,主要还是人少,顺便沾了军需官的光,主要是运军需有一车呢,到了山脚下要人牵马牵驴往上运,所以才捎带手把他们带上了,若是大部队,不紧急的活,那肯定只能腿着去,这么多人也没有茶棚能支应干粮,都是自带干粮,到茶棚来喝热水,晚上到驿站也得搭帐篷睡在外头。

    所以,老陈虽然在行军经验上比三人多了那么一趟,但也没想到吃茶棚是这么个吃法,当下立刻不安了起来,接连说了三四次,让三人不该等他的。不过曹、艾、武三人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跟着一道埋怨,都是笑道无妨,既然一车坐,那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四人在桌前坐定了,又见到班长这才进来,也才去吃饭,都是有些诧异,曹蛟龙低声道,“班长不会是看我们蛙跳了吧?”

    武宁奇点了点头,比了个方向道,“一个是看我们有没有偷懒,再一个他照看货物,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车棚那里,等我们跳完了他去看车,这会儿应该是有人吃完去换班了,他才来吃饭。”

    众人对于班长的一点怨言,顿时烟消云散了,老陈更是自责得厉害——他耽误自己不要紧,耽误同车三个兄弟,已经是过意不去了,现在知道,严格的班长还在所有人最后吃饭,而自己一群人还耽误了他,哪还顾得上埋怨班长的严格?只顾着自我检讨了,艾狗獾想他大概这辈子执勤时都不会再吃生蒜了罢!

    这对于接下来的旅程质量,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这件事却让他有许多更深的感触——怎么说呢,原本以为只是为了取悦六姐,才发明出来的严格内务标准,似乎除了磋磨兵丁的性子之外,还有比狗獾能猜到的更深远的意义。

    狗獾看了看碗里的杂粮米饭,重新用一个超然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不另外点菜,为什么等待老陈,为什么尊敬班长——还有,从今往后他自己会不会还在内务上粗心大意,当他自己也开始讲究内务的时候,到底是为了自己不受罚,还是为了别人不被自己连累?

    他认为,自己大概是觑见了买活军治军要领中一个很重要的点,因为狗獾虽然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虽然也看穿了这只是驾驭人心的手段,但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经过这么一件事,他仍然在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感——这么说虽然会让外人觉得荒谬,但是,狗獾现在确实是这样想的:内务纪律,也是自己荣誉的一部分。

    为什么六姐如此严格的强调个人卫生呢,强调着装、内务纪律呢?因为整洁的衣着,规范的行动,可以竖立起对自己更高的预期,可以构成自己的荣誉,我遵守这些纪律,因为我入选了买活军,我本就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批,而这些自我规范又让我变得更加的优秀。遵守纪律本身,又更加地推高了我的荣誉。

    从这一刻起,对买活军苛刻的内务纪律,他不再是以一种屈从的心态行事了,“既然是荣誉,”要强的艾狗獾想,“那么,我当然要好好地维护它!维护好我们二连三班的荣誉!”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入伍三个月以来,这是狗獾第一次用‘我们’,来形容他和二连三班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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