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词。
这个昵称甚至透出一种故意且过分并十分膈应人的亲昵。
“……”
云词的脸直接黑了。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这么大一个学校,都能让他俩碰上。
以及为什么,碰上的时候会是这种傻逼场面。
是他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么。
也不是,是这学校招生招了一名虞姓学生,这学校早不干净了。
街灯光线一直在不断变换,忽地,所有的灯忽然暗下来,再亮起时开始闪烁。像闪烁的星。
周文宇碰了下李言的肩:“这场面好熟悉……”
李言点点头:“那可太熟悉了。”
周文宇说着,记忆被拉扯回高中。
他回想起一个画面。
画面时间有点久远了,大概是高二某个傍晚,自习课的时候。
他们高中自习课管得不严,胆子大的会偷偷溜出去,一般都会溜去球场或者小卖部。
他不属于胆大的那波,那天纯属巧合,接了个任务,帮教导主任转交一份东西,刚好经过球场,他去之前,认为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跑腿任务罢了。
直到他靠近球场,看到球场上挤满了人。
乌泱泱几十号人,分别站在两边,一边各十几个人。
两拨人中间空着条道。
空着的那条道上,正好划了道白色的分界线。
……
他隐约听见两拨人各自发言:
“比什么?”有人问。
“投篮是吧,”这是云词的声音,“输的这周都别让我在球场碰见。”
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很陌生,说话的那个人被其他人簇拥着站在最前面,整个人身形都被头顶落日余晖吞没笼罩,声音戏谑:“那要是我赢了。”
“罚你和我球场天天见,怎么样。”
……
画面逐渐重叠在一起。
在气氛焦灼之时。
摄像打破平静,只用了铿锵有力的两个字:“表舅——?”
云词:“……”
在边上观战的李言:“……”
云词所有差点涌到嘴边的脏话自行消退,他转眼去看摄像。
摄像:“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我都有点乱了,你不是他表舅吗。”摄像说着,指指刚才那位采访对象,“那这个人又是谁,你们认识?”
云词:“算认识。”
在某些特定情境下,人的精神状态有时候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扭曲。他说话时,居然开始正对摄像机,继续说:
“采访啊,行。”
“这个人。”
云词说到这微顿,指指对面:“麻烦给他一个镜头,先切过去一下。”
摄像照做,镜头切到另一个人脸上。
没等他感慨这两个人的脸居然能抗住这种高清大特写,就听云词淡淡然的声音响起:“虞寻,讨是寻非的寻。”
“简单给大家介绍一下——他目前单身,诚招对象。”
“……”
云词说话依旧一副真假难辨的样子,坑了回去:“大家见到他直接要手机号就行。”
“……”
闻言。
又是片刻寂静。
倒是周文宇小声问:“这么确定他单身?”
李言也小声回他:“以他俩高中时候对对方的那种关注程度,有对象的话绝对瞒不住。大到虞寻考试考几分,小到虞寻又去小卖部买了什么东西,我兄弟都尽在掌握。”
周文宇:“……”
灯光闪烁了下。
随后,虞寻拎着水瓶走近。
他走到云词身边,察觉出面前这人有想退后,跟他拉开距离的意图,一只手抬起,强行搭在云词肩上,像是很熟络似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的情感状态。”
两个人站在一起后,有略微的身高差距。
他的手搭的力道不重,但整只手却紧绷着,带着几分压迫感。
虞寻略微低头,嘴角轻扯,那双眼生得轻佻,说话时总有种戏谑感:“其实不用这么偷偷关注我。”
……
云词在他靠近的瞬间,整个人从头到脚僵住了。
四周空气都有片刻凝滞。
他缓缓阖上眼,然后再睁开:“谁他妈关注你。”
“谁?”虞寻若无其事说,“某个姓云的吧。”
云词冷声:“某个姓虞的别想太多。”
“是吗。”
虞寻语调懒懒的:“那某人怎么知道我单身。”
云词:“像你这种人找不到对象——不是很正常么。”
虞寻“啧”了一声:“关注我就关注我,不用刻意找借口。”
云词懒得说了:“你退学吧。”
……
镜头在他俩之间不断来回切换。
三言两语间,焦灼的气氛不断升级着。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这两人似乎不对付。
哪怕挨在一起,看起来也像是在强忍着不给对方一拳一样,云词甚至已经沉着脸抬起了手。
摄像师忍不住给了两人一个同框大特写。
就在这时,李言和周文宇冲进画面,他俩一人按住一个,在战役打响之前强行把两个人分开,李言高喊:“冷静点,千万要冷静啊,都是老同学——”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李言拽着云词,“理智。”
“我很理智。”
云词说,“……放开。”
李言将信将疑:“你说这话我怎么那么不信。”
云词:“打架扣学分,影响我期末绩点。”
言下之意是,这个人还不太配。
虞寻倒是没被架着,周文宇没撑过两秒就认怂撒了手,于是这人站在一旁,跟看戏的一样。甚至还有闲工夫替云词作补充:“你太不了解我们。我跟他就算要打,也不会挑这种公开场合。”
“看到对面那个体育馆没有,”虞寻随手指了指,“我们会在里面挑一个没有人的隔间,带点武器,刀啊棍子什么的,关起门互殴。”
李言劝架的手微微一顿:“真的吗?”
他和云词认识那么多年,也算同吃同写作业的交情,完全没听说过。
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但虞寻说话的方式又很像那么一回事。
李言扭头,黄头发在路灯下发光,透露出曾经的叛逆往事:“兄弟,以前在西高的时候,你是班长,不让我打架,我本来还在道上混得小有起色……结果你背着我,私底下是这么打架的?”
云词:“……你信他?”
他们什么时候这样过。
还刀,棍子,这么打得提前叫救护车吧。
李言:“那你抬什么手啊,搞得大家怪紧张的!”
云词这回是真想揍人了:“我不抬手怎么把他的手甩开。”
“……”
-
晚上十点半,寝室到点熄灯。
云词寝室五个人都到齐了,开学报道、收拾东西忙碌一天,大家都劳累不堪,熄灯后甚至没时间互相唠唠嗑,潮男本来想搞个“宿舍夜谈”,但话题刚起了个头,也很快变成了呼噜声。
云词睡不着,躺在床上刷手机。
主要是一闭上眼,傍晚的画面就跟按了播放键似的,不断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最后散场,还是李言把他拖走的。
他在几次循环播放的画面里,试图回想自己被拖走的时候是什么姿势,想确认自己应该没有失态,应该还算潇洒离场。还有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学生会,视频会不会传出去。
但回想半天,他确认自己的姿态可能不是那么潇洒。视频也大概率可能会被发出去。
他在心底“操”了一声。
想到这点,更睡不着了。
他躺在床上,翻联系人列表,找到李言,手指落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学校规章制度发我一份,尤其关于退学部分的。]
他微信头像是一片白,平时发消息的时候看着像没头像一样,和背景融为一体,效果也算独特。这是他当年申请微信号的时候随便传的图片,之后一直懒得改,用着用着就习惯了。
至于微信名字就更简单了,用的姓名缩写yc。
李言夜猫子,回得很快:[……你要研究怎么让虞寻退学?]
李言:[太歹毒了吧]
李言:[你学法律就是为了变成法外狂徒?]
云词:[有没有可能想退学的是我。]
李言:[……]
云词床位靠阳台,阳台留了一道缝隙。
夜间微弱的蝉鸣从缝隙钻进来。
李言:[表舅,不至于,真不至于。还有我觉得偌大的一个学校,你俩能碰到一次已经属于奇迹,撑死了也就只能碰这么一面,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云词扫过这两行字,手机忽地震动起来。
被他忽略了一整天的那个名字叫“老爸”的聊天框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弹出来。
“老爸”邀请您进行语音通话。
他看了眼,然后撑着手翻身下床,躲阳台接电话。
电话接通。
云词“喂”了一声,对面立刻说:“还知道接电话,我以为你去大学报个到,把人都报没了。”
“事多,有点忙。”云词说着,火速把白天没看的消息从下往上滑了一遍。
全是文档。
分别是入学注意事项,学期规划,绩点要求,法学系大拿老师简介和八大法概要,甚至还有他刚才想问李言要的学校规章制度表。
总之很是他爸的做事风格。
云词又说:“老严,今天开学,你晚上不备课吗。”
他爸严跃,江湖人称老严,高中教导主任。任职学校就是他之前读的西城高中,简称西高。
严跃:“课早备完了,发给你的文档都看了没有。”
云词:“看了,第一时间就看了。”
严跃语气严肃:“这位同学,你是不是以为我这边不显示你接收文件的时间?”
“……”云词后背倚着墙,承认,“刚看的。”
严跃:“仔细研读,有什么不懂的问我,绩点要求满绩点,不高吧。”
云词品了下这个“不高”的意思,发觉他和老严对这两个字的理解截然不同。
他一副“随便吧”的语气:“你要这么定义,也行。”
“你们明天开始军训,傍晚六点半结束,晚饭你出来吃,我约了几个你们学校法学系老师和辅导员,你见一见。”
严跃说完,强调,“别迟到。”
云词从严跃比他还了解南大教学安排开始就没忍住走神,耳边的蝉鸣声越发清晰,树影一晃一晃的,好像在摇头。
“听见没有。”老严又说。
最后把云词拉回来的,是两个字。
“小词。”
严跃喊他。
这句小词,又唤醒了他对于傍晚的记忆。
云词想起一段跟这个昵称有关的过往。
那是高中时候的某个假期。
他卧室书桌靠窗,但他离那张书桌八百米远,拎着模拟卷和一只黑色水笔坐在床边写题。书桌让给了另一个人,那人穿着高中校服,下颚削瘦,眼睑低垂。
高中时候的虞寻五官还没长得那么过分,但也呈现出明显的走向趋势——尤其眼睛。
屋外,他爸在厨房喊:“小词,你问问虞寻晚上想吃什么,今天我下厨。”
“……”
高中时候的云词比现在更瘦些,他嘴像是被缝住了一样,吐不出一个字。
他在心里想,老严为什么老带这个人回来。
是自己的学生又怎么样,教导主任带的学生那么多,怎么不带别的学生回家,就揪着这一个带。
半晌,云词勉强吐出两个音节:“你……他……”妈想吃什么自己去说。
最后他咽下脏话,只说:“你耳朵应该没聋吧。”
书桌前的虞寻放下笔。
像是知道云词不肯问,故意找事,非得让他问一遍才开心,他说:“是有点聋,没太听清。”
云词手里的笔差点划出去:“有病就去看病。”
“怎么说,有推荐的医生么。”
“……”有个鬼。
云词不说话了。
“我就不留下吃饭了。”
虞寻站起来,校服虽然被他高大的个子撑起,但略显空荡,透着少年期特有的生硬又青涩的骨骼感,跟着唤了一声,“小词。”
云词:“……”
虞寻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很有意思,饶有兴致又念了一遍:“小词。你小名?”
半晌,云词深呼吸。
然后他扭头,冲门外汇报:“老严,他不吃——”
“他说自己不配吃饭,打算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