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老崔公与老太太觉着,长媳是善妒了些,却不是刻薄之人,应当不会虐待崔折霄,怎么说那也是长房的第一个孙子,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这凌家都来闹过一回了,他们也给了保证,说日后凌氏生下的儿子才算长房嫡孙,这崔折霄,养着便是。
大户人家谁没几个庶子?崔氏主母可不能是这样心胸狭隘之人。
老太太留了个心眼,同为女人,她以己度人,觉得若换作自己,老崔公的庶子她肯定是不上心,别说是给打点,不落井下石,便是她仁至义尽。
可这事儿老太太自个儿做天经地义,儿媳妇做那就是没良心了。
这不,派人盯着没几天,便听说可怜的孙子在家塾是受尽欺凌,嫡系的觉着他出身卑贱,旁支的也看他不惯,连后院读女四书的孙女们都笑话他,好好一孩子,现在还穿着下人衣服,饥一餐饱一顿,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老太太不大敢直接敲打长媳,她怕了那凌家的老东西,两家闹得太过也不好,所以她寻思着小孩儿好哄,便趁着凌氏生病,叫人把孙女带来西跨院,小孩儿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好歹是兄妹,让了了多照顾一下,旁人便不敢欺负折霄了。
了了还没来,老太太给老崔公捏着腿,说到这个孙女,老崔公长叹一声“可惜是个女郎,否则咱们崔氏还能再昌盛百年。”
老太太啐他一口“说得这叫什么话,咱们哪个孙子不如个丫头?”
“你别跟我犟,大房这丫头是真了不得,天生便是读书的料。”
老太太不以为然“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她是能科考啊,还是能当官?这女人书读多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你也真是的,真就让她去前院,成天跟一群男娃娃混在一起,你不心疼孙女,我还心疼呢!以后被人知道,不得给戳脊梁骨?”
崔家七个孙女,老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嘴巴不甜也不亲她的了了,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一家姐妹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不好,别的也好不了,谁要是敢坏了了名声,出去嚼舌根子,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
老崔公说“你这便是妇人之见……”
老太太嘿了一样,不乐意了“说的好像你当初就答应了一样,那老大来跟你说时,你不是也说,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没必要?这会儿变成我妇人之见了?”
老崔公说不过她,换了个姿势悻悻然道“总之,了了若是个儿郎,不比其他孙子差,可惜就可惜在她是个女郎。不过以她的才智手段,日后进宫做娘娘,绝不在话下。”
闻言,老太太脸都绿了,她把手里的美□□敲老崔公膝盖上,敲得老崔公嗷一声坐起身,正要发难,老太太阴沉着脸“你要送了了入宫?她才多大?你这存的什么心?”
老崔公说“陛下无子,朝臣们早已联名上书请他过继宗室子嗣,属浔阳王府呼声最大,那浔阳王府的小世子今年七岁,就比咱孙女大一岁,有什么不行?”
“那进了宫能有好日子过吗?”老太太瞪着眼说,“陛下无子,后宫还有几十个妃子呢,你少祸害我孙女。”
老太太想法很简单,她儿子她孙子,那是多多纳妾好开枝散叶,但她女婿她孙女婿,别说是妾,最好身边连个女的都没有,从出生到成亲都为她家姑娘守身如玉。
老崔公“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老太太抄起美□□又给他膝盖来了一下,正要再数落两句,下人禀报说姑娘来了,她让人进来,顺便剜了老崔公一眼。
算算日子,有时间没见着这丫头了,老太太心里那叫一个烦,她年纪大了,就喜欢被小辈们围着,这二房三房的孙女嘴巴都甜,就大房这个,跟锯嘴葫芦似的,见了面连祖母都不叫。
她没见了了时,能为了了跟老崔公吵嘴,见了了了,便觉这丫头没眼色没礼数,真不知凌氏是怎么教的。
最后还是老崔公清清嗓子“今儿叫你过来,你应当知道所为何事吧?”
了了抬眼看他,没吭声。
老崔公自讨没趣,得,“了了,我问你,你哥哥是不是也在家塾读书?只是跟你不在一个班?”
了了还是没吭声。
“……你这些天,书读得如何呀?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祖父,祖父当年可是一甲进士,先帝都曾称赞过我……”
老太太直接打断他的话,问了了“你哥哥在家塾受人欺负,你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管不问?”
结果了了还是一声不吭,老太太怒道“问你话呢,你没听见么?长辈问话你应该是什么态度?我倒要去问问你娘,问她是怎么教的孩子!”
了了“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问候没有废话,她开门见山地问,既然如此,老崔公也不打算再给孙女留面子,他面上的笑容逐渐淡去,露出常年在官场游走的老狐狸特有的精明与狡诈“了了,祖父承认,你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可你到底年纪还小,太嫩了些。”
了了面无表情“哦?”
“崔折霄怎么说都是你的亲哥哥,我能理解你心疼你娘,对他多有不满,可是了了,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该收手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即便会耍手段煽动人心,也显得过于浅薄,在老人眼里那是再明显不过,老崔公高兴于孙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手段,日后若真能入宫做娘娘,必定不会吃亏,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感到心惊,今日这孩子能将心机用在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来日会不会在自家其他人身上使?毕竟了了可不是个乖孙女。
了了并不惊讶老崔公看得出来,她问“你有证据吗?”
老崔公跟老太太同时一愣,了了又问“你敢说出去吗?就算你告诉他,他会信吗?”
崔肃虽不信任妻女,却是真的无法失去她们,他对妻女有种神奇的保护欲与信任,那就是凌氏一定胆小需要保护,女儿一定稚嫩天真不会有坏心眼,哪怕老崔公跟他说了了在家塾刻意引诱他人欺凌崔折霄,他也会劝老崔公相信了了不是这样的人。
老太太皱眉“所以你承认你是故意的?”
“动手的人愚蠢,随意一个眼神一两句话,就要冲锋陷阵,他们自己没长脑子,关我何事?”
了了干脆至极,毫不否认,她这无法无天的态度令老崔公怒火丛生“那是你的亲哥哥!你与他结怨,日后这兄妹做还是不做?”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老太太厉声呵斥“你给我站住!”
了了居然真的站住了,她回过头,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老崔公对她说“从今日起,你不许再利用他人欺负折霄,他是你哥哥,做妹妹的,不指望你对他多好,至少让他在家塾的日子好过一些。”
老太太听老崔公这样说,也忍着心头怒气“你一个女孩子,往后总要嫁人,你娘到现在肚皮都没动静,万一以后她没能给你生个弟弟,你就得靠你哥哥,你也不傻,回去后自己想想,到底该怎么做。别学你娘那小家子气,为了这一点小事便要死要活。”
了了慢慢转了回来,她歪头,问“你们的年纪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的二老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否则他们怎么会听见六岁的孙女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
“你们没长嘴?想对崔折霄好,把他接到西跨院养着不就行了。”
了了并不是嘲讽,而是真心实意地询问“再不济,给他吃给他穿,还不是随口吩咐的事儿,你们不做,是没想到呢,还是不敢呢?怕凌家再来闹一场,面上不好看?”
还真叫她给说中了,老崔公跟老太太想插手却不能插手,因为崔家理亏,若是他们带头对崔折霄好,那岂不是正面打凌家的脸?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老崔公大怒!
说不出是被戳破心思,还是被挑衅言论所气,他怒摔茶盏,指着了了的鼻子“好哇好哇,你可真是我崔家的好姑娘!小小年纪,欺师灭祖!我看你要是再大一些,连陛下你都能不放在眼里了!今日我就代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来人!”
“把姑娘拉出去让她在西跨院门口跪下!不跪到天黑不许她起来!”
老太太一听,立马以眼神示意不可,小女孩才多大,这天能把人热死,让孙女罚跪到天黑,不是要她的命?
老崔公在气头上,一方面是听不进去,另一方面他心知肚明,罚跪不了多久,儿媳很快就会赶来,长子也差不多到了回府时间,他就是想挫一挫这丫头的锐气,让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倚仗的便是崔家的势,她与崔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不可一世的做派,最好早日改了!
了了避开下人的手“别碰我。”
她自己会走。
眼见孙女跟着下人出去,老太太忍不住也想过去看看,被老崔公一把拉住,他老人家悠哉悠哉躺回去,安慰她说“得了,甭看了,这丫头罚了她多少回,她哪一次乖乖受罚了?你且看着吧,出了门她就跑了。”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丫头滑不留手贼得很,干脆也不去担心,叹了口气“我看是真该管管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那是她亲哥哥,她都能杀人不见血,坏事儿全是旁人做的,她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老崔公说“这丫头了不得,只要好好教,以后咱们崔氏,说不定真要仰仗于她。”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咱没一个出息孙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老崔公斜眼看她,“这一代,没几个聪明娃,尽是些平庸孩子,最厉害的这个,偏偏又是个女郎,还不服管教。”
两人正说着,外头猛然响起扑通一声,随后便是尖叫“姑娘落水啦!姑娘落水啦!”
老崔公老太太一激灵,赶忙坐起身“怎么回事?”
“老太爷,老太太!是姑娘,姑娘掉到池子里去了!”
一听这话,两人坐不住了,赶紧穿上鞋子披上衣服出去看,帘子一掀,院子里熙熙攘攘乱成一团,西跨院里有个荷花池,老崔公喜欢荷花,特意叫人挖的,池子可不小一个,水极深,六岁的孩子要是掉进去……
他怒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救人!姑娘要是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好!”
此时刚醒来没多久便得知女儿被公婆带走的凌氏终于赶到,她还没进西跨院就听见一群人又吼又叫的,这一进门,老崔公的话传进耳朵里,当下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再往荷花池里看,那儿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水面上一片平静,只有下人往里跳时激出的水花,她的乖女呢?她的了了呢?
老崔公跟老太太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儿媳冲了过来,不要命一般跳了下去!
老太太原本还寻思着,这凌氏平时身体好得很,怎么长子刚带回来个孩子就病了,怕不是装的,但当她看见凌氏为了了了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心里也发慌“快快快,快救人!你们不要命了?傻站着干什么,救人啊!”
凌氏是不会水的,但她在跳下去之前压根忘了这件事,只知道她的女儿掉进了池子里,要是找不着女儿,那她也不想活了!
场面顿时乱做一锅粥,尖叫声怒斥声响彻崔府上空,不知过了多久,凌氏第一个被救上来,她早已忘了自己刚刚退烧,不顾一切地往荷花池冲“了了,我的了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夏衫单薄,紧紧贴在身上,这要是平时最注重仪表姿态的凌氏,早已羞愤不已,可此时她忘却了所有,脑子里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女儿!
好在有个下人及时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姑娘了!”
哗啦啦几声,浑身湿漉漉的小女孩被两双手举出水面,孩子不知是呛晕了还是怎么回事,紧闭双目一动不动,老崔公跟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就连那举着孙女的两个下人上下牙花子直打哆嗦,险些手一滑,再将孩子丢水里。
其他人连忙你接我我接你,但每个人在抱到了了时,都会立刻脸色发白双手泛青,凌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女儿抱入怀中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心都凉了。
怎么会这么冷,怎么会这么冷?
“了了,了了?你别吓娘,了了!”
她泪如雨下,老崔公老太太此时彻底傻眼,他们赶紧靠过来,老崔公大吼“大夫!快去叫大夫!”
刚伸手触碰到了了,就被那恐怖的冰寒冻得瑟缩,随后是狠狠一声“啪”!
凌氏眼睛几要滴血,她死死地盯着老崔公跟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警告“别碰我女儿!”
连家丁碰了都冻得脸色发青下意识想要脱手,向来柔弱的凌氏却浑然未觉,她紧紧把女儿抱在怀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抱着了了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她不要留在西跨院,这里只会害了她的了了,她也不要再留在崔家,他们都要害她的了了!
凌氏心中此刻充满恨意与愤怒,她在走出西跨院时回头看了一眼,那满是刻骨仇恨的眼神令老太太感觉十分不安,而没有人注意到,在凌氏怀中的了了,眼睛渐渐睁开。
回到东跨院后,所有人都忙活起来,烧热水的烧热水,点炭盆的点炭盆,凌氏痴痴地坐在床前握着女儿的小手,她的手好冷好冷,比冰块还要冷,这么热的天,这么小的孩子,掉进了荷花池……说是无意的她都不信!
了了不是那种会去危险地方玩的小孩,她最最聪明,从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两个老家伙搞的鬼!
凌见微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抚着了了的脸,她柔声说“都是阿娘不好,阿娘没有保护好了了,乖女快快好起来,阿娘还没有跟你说对不起……”
泪水自她脸颊滑落,今天是她第一次真正抱到女儿,在这之前,女儿很不喜欢她,不愿意跟她靠近,别说拥抱,就是碰一下都不可以,但凌见微此刻宁愿女儿讨厌自己,离自己远远的,也不想看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天黑了下来,婆子禀报说大爷在外头,想进来看姑娘。
凌见微漠然道“不见。”
“奶奶——”
“我说不见,你听不懂?”
她露出一个笑容,“是要我再重复一遍,是吗?”
婆子连连摇头,口称不敢,守在外头的崔肃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擅闯,他一回府就听说女儿在西跨院落水的消息,也不知道女儿怎样了。
当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人,凌见微终于痛哭失声,滚烫的泪水落到了了冰冷的手背,忽然,掌心的小手抽走了,凌见微下意识要去追逐,却倏地意识到什么,连眼泪都忘了擦“了了,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啊?是不是很难受?”
了了定央央地望着她,半晌叫了一句“阿娘。”
凌见微捂住嘴,泪如雨下,女儿叫她娘了,叫她娘了!
她忍不住想要再度去抱了了,可了了却拒绝了她“我身上很冷。”
“没事,阿娘不怕。”
虽然如此,了了还是不答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好,阿娘不碰你,你有没有头晕,有没有想吐?你现在感觉怎样,嗯?”
了了难得乖巧的一一回答,凌见微见她真的醒了过来,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都是阿娘不好,要是阿娘早点想通,就不会让你受苦……了了,你能不能原谅阿娘?阿娘知道错了。”
了了点了下头。
凌见微又想哭了,可她不能在孩子面前屡屡落泪,于是死死咬牙忍住,了了对她说“老太爷跟老太太知道我欺负崔折霄的事情了,我是故意的。”
“什么?”
“家塾里那些人,我只是随口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们急着讨好我,就对崔折霄动手了。”
凌见微听得又惊又怕,哪怕女儿没说,她心里也清楚,了了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出气,霎时间感动、愧疚、爱意,交织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凌见微逼着自己露出笑容“没事,一个外室子而已,了了真聪明,无需自己动手,你比阿娘聪明多了。”
她居然不生气,也不认为这样做很卑鄙,了了对此十分满意。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目睹这一切,已经完全不懂了了想要做什么,她觉得了了疯了,要不然就是为了毁掉崔家,所以最近几日,崔文若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哭,她麻木地看着所有事情发生而无能为力。
其实有件事,了了没有说,那就是她知道老崔公跟老太太派人在家塾盯梢,之所以利用他人对崔折霄下手,也是为了让这两人知道,否则他们怎么会单独叫她过去敲打于她?
她就是要让凌见微彻底与崔肃决裂,此生再无和好的可能,这样,凌见微才能真正为她所用。
了了不会被浅薄的爱打动。
她落水的消息传开,二房三房都亲自来探病安慰,不过都被凌见微挡住了,她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见人带笑的崔家长媳,也不再是宽容温和的长嫂,二奶奶跟三奶奶嫁进崔家这么多年,头一回在凌见微这里吃闭门羹,两人原本还想吵两句,可凌见微的眼神着实吓人,叫她们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至于崔肃,就更别想见了了,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女儿如今病情如何,在又一次被拒绝后,崔肃再也忍不住,他推开挡路的下人冲进正房,凌见微刚吩咐婆子去煮姑娘喜欢的糖水,见崔肃闯进来,问“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崔肃瞬间被戳破了气,他讷讷道“不,不是,夫人,我是想问了了——”
“与其问了了如何,你若真关心她,不如去给她讨个说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