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寒衣节。
新迁移的宗祠,在荣国府东边一处三进院子。
院子黑油栅栏有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
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这幅对联也是衍圣公孔继宗所写,衍圣公是孔子嫡传封号,神京大族能得衍圣公亲笔提匾书联,绝无仅有。
这些牌匾和对联,都是从宁国宗祠原样移过来的,想当年是何等威势赫赫。
可如今贾氏宗祠虽其形依旧,但随着嫡长宁国被除爵抄府,家族的底蕴和显赫却已被斩削过半。
……
这日一大早,贾家神京八门的嫡长男丁,辰时齐聚贾家宗祠正殿。
但近十几年枯守玄真观妄求长生,食丹服饵度日,视听封闭,原先的人脉都废弃了,一身的能为才情也消糜殆尽。
平时只和东路院和姬妾厮混度日,此外便是鼓捣古玩,或让贾琏去平安州跑生意。
主礼完毕。一众贾家男丁在宗祠正堂向祖先遗像跪拜。
在贾赦的心思中,老太太偏心二房,又算得了什么,在外头最有体面的,还是自己。
从主祭变成陪祭的贾敬,原本也是贾家子弟中翘楚,年轻时也曾春风得意。
一家一族的祭祀主祭之位,只有嫡长最尊之人才能担任,这是族中最为荣耀体面之事,怎么不让贾赦沾沾自喜。
不仅顺理成章成了贾家的族长,还从做了许多年的陪祭变成了主祭。
只是这几年,自己老爷身子早就荒废,却还是贪多嚼不烂,即便已中看不中用,美貌的姬妾还是买了好几房,花银子也不手软。
而此次主祭之人却从贾敬变成了贾赦。
宁国被皇帝除爵,嫡长获罪等同绝嗣,虽然贾敬还活着,但贾家再不敢让他做主祭。
一个人就算原先再出众,一旦放弃进取之念,自堕自弃,终究要化为废土烂泥。
宗祠正殿中,贾赦主祭,贾敬陪祭,贾琏献爵,贾琮献帛,宝玉捧香。
不然折了皇帝的脸面,再闹出个僭越背君的罪名,到时该如何收场,贾家实在已经不起折腾了。
家国大典,在戎在祀。
……
贾赦自从那年被贾琮设计,牵扯进王善保家行巫蛊之事,更加被贾母厌弃,他也是没法子,这几年在贾府甚为低调。
至于贾赦在平安州做什么生意,除了贾琏之外,连邢夫人都不知道。
邢夫人便知道他在平安州赚了不少银子。
而如今宁国被罢黜,他这个原先爹不亲娘不爱的荣国长房嫡子,突然又抖起来了。
正殿之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代化、代善等近祖挂像。
另有两个草字辈子弟展拜毯,守焚池。
而正殿之后的内堂中,贾母带着家中女眷,按辈分次序站定,向内堂灵塔中勋贵诰命灵位跪拜。
今年春祭大典的那场风波,虽已过去很久。
但重新站在内堂灵塔之前,贾母、王夫人等依然心有余悸,而王熙凤、尤氏等更是记忆犹新。
她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灵塔第二层靠右第三个位子。
那里摆放着被皇帝推恩敕封五品宜人,贾琮生母杜锦娘的灵位。
那座灵位比旁边的灵位都要崭新,阴刻字体上的金漆,闪着冰冷刺眼的光。
……
金陵,裕民坊。
坊中有一座空置的三进庭院,原主人是金陵市舶司一位官员。
去年金陵发生水监司大案,房主被牵连入罪,最后死在了锦衣卫大狱。
这家庭院也被官府充公典卖。
最近院子被修缮一新,应该是被人买走入住。
这所三进院子,是裕民坊中不小的宅子,能一口买下他的,非富即贵。
自然引起附近老街坊的注意,只是宅子主人深居简出,也从不和街坊来往,很少有人见过主人真容。
这些老街坊自然也不会知道,这里其实是金陵鑫春号东主的新闺房。
今天是寒衣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
宅子的一间小厢房中,供桌上摆着一块黑漆白字的灵位。
供桌前的铜盆中,有两套焚烧了一半的纸衣。
曲泓秀一身素衣,肩秀背挺,因为长期习武,窈窕婀娜的身姿,蕴含着寻常女子没有的矫健与活力。
供桌上的灵位是她的父亲,她和贾琮相伴多年,也只和他提过一次自己的父亲。
她给灵位上香叩拜之后,突然想到远在神京的贾琮,此刻必定也在贾家宗祠叩拜祖先。
她微微叹了口气,从供桌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卷轴。
卷轴的边缘已微微有些发黄,似乎已经过不少时光的冲刷,这个卷轴既是曲泓秀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最私密的东西。
这些年她虽与贾琮亲密无间,但贾琮也不知道这个卷轴的存在。
她将卷轴轻轻展开,就像是打开一个让她迷惑多年的陈梦。
这卷轴是一副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身姿苗条灵秀,容貌隽美无暇,一身玄衣,腰系玉带,如同谪仙下凡,风姿绝世,不可方物。
作画之人定是个丹青圣手,一笔一画,精到传神,将那女子描摹得极其动人,眉眼五官,巧笑倩然,栩栩如生。
有时候曲泓秀凝视画卷,觉得那女子秋水凝波的美眸,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转动,仿佛要从画中走出一般。
即便她自己是个女子,还是被画中女子的风姿震撼,画中女子的音容笑貌,已深刻入她的脑海中。
……
曲泓秀的父亲,在隐门中职司不低,常年都在外奔波。
十几年前突然伤重返回德州,那时候曲泓秀年幼,也刚开始记事,很多细节她都很模糊了。
而这幅画像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每到清明上元之节,她常看到父亲背着她,向这幅画像焚香敬拜,神情异常肃穆恭敬。
父亲从没和她说过这女子的身份,她出身这样的家世,自然知道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打听的。
她的父亲也从此因伤患缠绵病榻,直到五年前因旧伤去世。
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曲泓秀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
这幅画从某种意义上说,改变了她的人生。
当年翰林院庶吉士吴进荣,意外从他的妻弟口中得知隐门机密。
并向德州参军周君兴告密,导致德州隐门分舵百余口丧命。
曲泓秀为了复仇,在楠溪文会刺杀吴进荣,受伤逃遁途中意外遇到贾琮,就在她要杀贾琮灭口的瞬间。
竟发现贾琮的容貌和画中女子,几乎一模一样!
那副画是曲泓秀从小看到大,每年都看到父亲对着画像崇敬祭拜,已成了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景象。
在那个黑暗的山洞中,她第一次借着火光,看清了贾琮的容貌,就像是遇到了一个相识多年的旧人。
那一刻,画中人似乎活生生走到她面前,其中的震惊和诡异,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忆犹新。
那一晚,她和贾琮为了活命,携手杀了推事院的密探……。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和贾琮的奇特的缘分便已注定,多年相伴,贾琮已成了她最重要的人。
……
她曾经怀疑过,画中女子就是贾琮的生母,因为只有母子血脉,才有可能如此相像。
但是,她父亲重伤逃回德州那年,新帝还没登基,父亲也是那一年开始祭拜画像。
说明那个时候,画中女子就已经死了。
而贾琮生于新帝登基元年,那个时候画中女子早已故去,所以贾琮不可能是她的子嗣。
满神京的人都知道,贾琮的生父是荣国府贾赦,生母是当年艳冠神京的花魁杜锦娘。
但贾琮与画中女子的容貌如此相似,其中必定有某种奇怪的联系。
她和贾琮相伴多年,唯独这件事,她一个字都没向他透露。
他是荣国府公子,出身尊贵,才华惊世,世人瞩目,年纪轻轻科举高中,做了朝廷正官,将来必定会前途无量。
而画像中的女子,能被自己父亲如此崇敬祭拜,多半就是隐门中的重要人物。
如果让人知道贾琮与隐门有某种关联,以朝廷对隐门的忌惮,顷刻之间就会让他万劫不复。
她就算自己去死,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让这件事被永远掩盖,才是最好的办法。
连贾琮自己都不需要知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以免让他心有顾忌,露出破绽。
曲泓秀看着这幅画像,美眸中闪动清冷之意,她将画像小心的卷好,心中有几分不舍。
目光看向铜盆中燃烧的火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