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帝做了这么多动作,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挖坑。
挑拨自己和家族的关系,贵勋之位,是大贵世家的命脉,是最被看重和守护的东西。
立长立嫡,宗法森严,就像贾母说的,当年贾赦即便再荒唐纨绔,就因为他是嫡长子,世爵最终还是让袭了。
如今嘉昭帝却通过宗人府之口,让贾家废嫡立庶,贾琮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更能触及荣国贾家的底线。
这必定让荣国府贾母等人,对自己更增嫌隙和防范,让自己愈发不容于家门。
其实其中的道理,细想之下也不算复杂。
贾琮知道自己所展现的才能,不可能不引起嘉昭帝的重视,如果他是个寒门子弟,嘉昭帝重用他将毫无顾忌。
可偏偏他出身荣国贾家,是荣国公的正派子孙,身上与生俱来就打了四王八公的烙印。
像他这样的身份,一旦成就功业,势力与影响坐大,背后的牵扯未免太复杂了些,屁股到底会坐在哪边,就成了一个问题。
他比黛玉等姊妹,在这个问题上想得要深远得多。
这也是嘉昭帝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最大的疑虑和防范。
大概在嘉昭帝心目中,就是希望自己做史鼎这样的孤臣,这才最符合皇帝自身的利益。
如果他真的承受了荣国世爵,那他和荣国贾家就永远撇不干净关系。
他从始至终都觉得,荣国府的世爵之位,就是个污浊难拔的泥潭,他从没对它产生过半分可笑的野望。
他本来注定了就是个孤臣,皇帝又何必玩这么多花招,想到这些心中难掩冷笑。
他倒不是怕得了贾家的世爵,因此与贾母等人形同仇隙,难以在贾家立足。
不过不受贾家世爵,他倒是和黛玉等姊妹想法一致。
因为他是转生而来,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与这个世界的牵绊,比普通人要少许多。
……
让自己为家族所弃,身上四王八公的烙印就此黯淡,做一个背景洗白,为他所用的孤臣。
至于所谓的四王八公群体,在内心更是和他没半点干系。
连探春都觉得皇帝对三哥哥挺不错的,还想着让三哥哥承爵。
史鼎出身四王八公中的史家嫡系,却以从龙之功为投名状,将自己从旧有阵营中完全剥离出来。
贾政认为宫中和朝臣都器重贾琮,才提议让他成为袭爵世子。
在嘉昭帝登基之初即被封爵,成为他极其信赖的肱骨之臣。
其实在四王八公之中,这样的背驳孤臣,曾经出现过一个,那就是忠靖侯史鼎。
贾琮心中叹息,皇帝大费周章,费尽心机,想要达到目的,在贾琮看来不过是无用功。
当初在乾阳殿暖阁中,齐国公陈翼只是觉得嘉昭帝刻薄惜爵。
即便名为荣国府公子,但除了家中那些姊妹,对他有眷顾亲亲之恩,他对宁荣贾家无半点归属和自觉,内心形同陌路。
只有贾琮自己明白,嘉昭帝做这些动作,只是想加大自己和家族的嫌隙,做一次最大限度的割裂。
这个世爵之位,要让他一辈子,给后宅那些高乐的妇人、绔荒的少爷,挡风遮雨,收拾残局。
让贾母这些人可以拿恩义孝道之名,无休止给他施压,以便他们自己心安理得享用富贵。
贾琮到底要蠢到哪种挂像的程度,才会觊觎这个世爵之位。
以他的本事作为,高官勋爵,完全可以靠自己去搏取,何必去捡贾家祖先的残羹冷炙,反而让自己授人以柄。
如此他只能写一道辞爵的奏章,早早表面态度,尽快甩掉这个麻烦。
在贾母眼中视如拱璧的世爵之位,她觉得应该是贾琮这样的庶子,一辈子做梦都无法得到的恩物。
实际上却被贾琮将视为狗不拾的垃圾,不知贾母知道后会不会羞愤吐血而亡。
……
就在贾琮那份女真治平方略,经嘉昭帝和几个臣子,在乾阳宫后殿暖阁中商定对策。
并由内阁侍诏拟定初旨,在第二日朝会之上经廷议之后,便重新誊写落印,加急发往辽东镇。
十日后辽东镇收到朝廷兵昭圣旨,整个辽东镇像一部巨大的战争机器,再一次高速运转起来。
几乎在同时,贾琮关于谢绝世子易位的辞爵奏章,从遥远的辽东到达嘉昭帝的御案上。
而另一份内容几乎一样的书信,也从辽东寄给了荣国府贾政。
嘉昭帝见贾琮在奏章上坚辞承袭世子之位。
奏章中又言:荣国贾家诗礼簪缨之族,家风严缜和润,素重宗法礼数,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数代传承,已成定法。
琮为长房庶子,不做背驳之人,伤亲亲之情,生阋墙之怨,臣年十四,即得圣上恩遇,拔擢八品官身,为超格殊恩。
心怀涕零之情,唯愿以身许国。
身为平庶之子,不占祖宗余荫,只求功业自取,以报圣上隆恩……。
嘉昭帝看到这份奏章,还是有几分动容的。
他借着齐国公陈翼提出贾琮有承爵之荣,便顺势让宗人府去贾府磋商,他也知道贾琮不可能成为荣国世子。
他做这些动作,不过是重用贾琮前,打磨其身上四王八公的烙印,如此才能用之不疑。
在他的眼里,贾琮文武兼备,光彩耀眼,才勘当大用!
越是这样的英才,用之便更需谨慎,牵扯挂碍断绝,先做孤臣,才能成为忠臣,成为直臣,才能做他披荆斩棘的利刃!
而贾琮这份辞爵奏章,说明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在这份言辞中,嘉昭帝深深感受到,贾琮对荣国贾家的隔阂和疏离。
其实这也不奇怪,在中车司的秘劄中,贾琮出身低微,从小被生父嫡母厌弃,打骂虐待中长大,这样的人对家族岂能亲近。
而贾琮会从千里之外的辽东,上了这份辞爵奏章,必定是贾家千里传书施压所致,贾琮虽言辞爵,但心中对贾家岂无怨怼!
而这些正是嘉昭帝希望看到的,欲锻利刃,先受烈火毒炙,再经钢捶锻打,方能显露锋芒,斩尽虚妄!
这是他的为君之术,用人之法。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政看过贾琮寄来的书信,心情颇有些沉重,信中虽然言辞恳请,隐含的冷气和疏离,却能从字里行间读出。
他将书信内容读过贾母听过,贾母知道贾琮已主动推辞世子之位,也大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自己出门得罪宫里那位。
要真让那孽障做了世子,那家中还不乱了套了,不过听贾琮在信中说的那些话,贾母心中又有些不舒服起来。
这小子是心中有气啊,说什么伤亲亲之情,生阋墙之怨,那就是说家里在伤了他的亲亲之情,和他生了阋墙之怨。
又说什么不占祖宗余荫,只求功业自取,那就是没把国公爷留下的功业放在心上,也没把这个家放在眼里!
原本贾琮这几年愈来愈出众,贾母本有些改了心思,已对他起了笼络的心思。
不然她也不会对贾琮屋里的芷芍和英莲,与众不同的另眼相待。
只是经过这次辞爵之事,刚刚有些缓和的关系,这一下只怕要推的更远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爵传承是贾家一等一的大事,她作为贾家的老祖宗,绝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其实归根到底,十几年的隔阂,贾琮即便再出色,在她心中的份量,依旧远不如嫡传的宝玉贾琏等子弟。
听了贾琮辞爵的消息,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心头都舒坦了。
王夫人不用担心贾琮夺了爵位,将来压制到宝玉。
至于王熙凤心心念念的诰命之尊,也算是保住了。
而贾琮这个生性折腾的搅局之人,从此永远退出贾家世爵竞争行列,对她们来说实在是皆大欢喜之事。
只有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心中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而黛玉看到在世爵之位面前,外祖母、二舅母、凤姐儿显露出的凉薄,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
也怪不得三哥哥对家里隔阂,都这样对待他,又怎么不寒他的心。
贾政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他虽然生性迂直些,但并不是完全鲁钝之人,贾琮的这份信他能看出,他从此和家里愈发疏离了。
……
正当荣庆堂中,各人心情各异之时。
荣庆堂外婆子来报,说又来了宫里的内官,要给琮三爷传旨封赏,让老爷去荣禧堂接旨。
一听这话,满堂俱惊!
这边刚来了贾琮的辞爵信,这边宫里马上就下旨封赏!
上次宫里到府给贾崇赐礼犒赏,贾政等人其实也有些奇怪,按常理贾琮立大捷首功,不仅仅是赐礼,必定还有官职封赏。
倒像是宫里特意把尾巴留到了今天。
荣禧堂中,贾政见到了老熟人郭霖,不过这次郭霖传的不是口谕,而是正儿八经的黄缎金织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名勋之子,不慕奢靡,秉性淳厚,披肝沥胆,勤于王事,忠直勇毅,兵事卓异。
武略扬于三军,斩酋威慑敌阵,于辽东镇鸦符关大捷,勇夺首勋,加封正五品武节将军,文职视等同晋。
奉旨之日,已传谕辽东,统领一军,入女真旧地清剿残敌。
钦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