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史湘云已在荣国府小住半个多月,今日保龄侯陈氏过来接湘云回府。
陈氏私下问过湘云的丫鬟翠缕,说湘云对贾琮很是亲近,贾琮还让她在会芳园选处喜欢的院子,来了可以入住。
虽然湘云因在贾家都是小住,所以没要那院子,但是贾琮对湘云还是着实不错的,李氏听了也多些放心。
史家一门双侯,但是次子史鼐才略平庸,虽承袭史家世传的保龄侯爵位,也做了实职官位,但并无什么建树,似乎有些泯然众人矣。
反而是史家老三史鼎,十年前因从龙之功,被封爵忠靖侯,成为嘉昭帝甚为倚重的肱股之臣。
如今,史家三房之势已在二房之上,而李氏膝下有嫡庶各一子,不过都是平庸之姿……。
史鼐也是意识到自己这房人才凋敝,因此守拙保成,不尚奢靡,简仆自处,连针线活计都是女眷自理。
如此让人找不出半点毛病,倒也安稳了十几年。
还有啊,三哥哥那件蟒袍真好看,他穿身上别提多精神了,我本来还想……。”
赐服这种恩赏功勋之事,如今离贾家实在过于遥远,家族衰微之势已显而易见。
大贵之家联姻蓄势,是她这种贵妇辅庇家宅需操持之事。
……
这琮哥儿不仅外头的本事大,对家里事也很是细心,连湘云喜欢穿红都记着,特地挑这料子送她。
这时,堂中众人都看到湘云身后的翠缕,手中拿着匹红艳艳的缎子,上面缀满金色竹叶纹,金红相映,清贵典雅,甚是亮眼。
自贾代善、贾代化去世之后,两府就贾政在朝堂上混个从五品实职。
其实陈氏话里的口风,不止贾母心里清楚,如今连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听出来了。
贾门七十年余势机缘,怎么像都汇到这琮哥儿身上,哪怕分润一点给我的宝玉、琏儿也好啊……。
不仅风姿样貌无双得意,且对答处事凌厉利落,再加上还是史家姑太太的亲孙子,一下子被史家妇人认定奇货可居。
……
所以,湘云在王夫人心中属于外人范畴,而且从小还是父母双亡,比那林家大姑娘还要不吉利些。
这种儿女之事都是细水长流,难以一蹴而就,常来常往,润物无声,方是长久之道。
自从那小子封了爵,连这点客套话都没人说了,自己的宝玉连个陪衬都算不上。
贾母自然很清楚自己侄媳妇的心思,说道:“这个孙子太会闹腾,我见了他都有些头疼,但他对家中姊妹好,确是个好处。”
她们都比不上自己妹妹的女儿宝钗,那可是他们王家的至亲血脉,再没有更信得过的。
那可不是什么小事,贾家有二十年没出过赐服的荣耀了。
湘云得意一笑,说道:“三哥哥又立了功劳,宫里赏了他蟒袍和贡缎,他知道我喜欢穿红,特意挑了这料子送我裁衣裳。
王夫人其实对史湘云也是淡淡的,因湘云差不多就是老太太养大的,是史家的嫡亲血脉。
这边正和贾母唠些家常,王夫人、王熙凤等也在一旁陪坐。
如今竟然又重现了!
王夫人听这种事都快麻木了,每日听着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奇异,如何了得,对她来说是一种无奈的煎熬。
而且是个每日枯坐官廨的闲职,做了十几年官,也就从工部主事升到员外郎,他不是进士出身,官职也算到头了。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既有些高兴,同时也有些无奈,这小子刚被封爵不久,怎么快又被皇上赐服蟒袍,这等恩遇实在少见。
不过陈氏毕竟也是侯府夫人,大局礼数还有格局计量,知道什么事情都过犹不及。
我也是当娘的,养了湘云和家里两个小子,儿郎能在外建功立业还在其次,对家中姊妹还如此亲近爱护,却是更加难得的。”
堂外的丫鬟掀开门帘,一个俏丽苗条的倩影便走了进来。
陈氏自然把心思用在这侄女身上,那年陈氏和忠靖侯夫人李氏给贾母贺寿,在荣庆堂初次见到得了雍州案首的贾琮。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这话都是一惊,不过不是因为湘云这匹漂亮的贡缎,而是贾琮立功被皇帝赐了蟒袍。
史家二房虽没养出个女儿,好在抚养了史家长房嫡女,史湘云自小姿容隽逸秀美,性情朗阔无瑕,大家聘配之选。
等过了一二年,湘云到了及笄之年,水到渠成之时,让自家三叔向皇上进言,自然是没有不成的。
其实,按她的心意,巴不得湘云都呆在贾家才好,也好多和她那个威远伯表哥多些亲近。
不过人无常势,水无常形,常年如此也不少长久之计,因此,联姻蓄势,补其不足,便成了最便捷可行的法子。
以前每有老亲到访,说起琮哥儿如何了得,多少还会顾及自己的面子,还会凑个趣,说宝玉也半点不差,长得好,为人还很孝顺。
陈氏看到湘云,笑道:“你这丫头,在姑太太这边都乐不思蜀了,咦,这料子是哪里来的,看着倒是鲜亮的很。”
不过这事和王熙凤没半毛钱关系,她自然不放在心上。
刚说到这里,湘云下意识举手蒙着了嘴,本就要脱口而出,自己还想拿来穿一穿,想起探春的警告,乖巧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因此,陈氏如今到贾府,多半有些走亲家的既视感。
湘云的脸上还有些不愿的神情,这几日她和姊妹们在会芳园玩得高兴呢,没成想婶娘这就过来接自己回去。
陈氏笑道:“姑太太这个孙儿,真是过于得意了些,这才没多少时间,又立下功劳,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十几岁孩子被赐服的。
这才过去几年时间,贾琮便发迹到这种程度,更让李氏觉得自己没看走眼。
所以,对史家想撮合贾琮和湘云,王夫人毫不在意,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宝玉,她们怎么折腾都和自己这边没关系。
堂中几个女人,心中正盘旋各自心思。
却没想到史湘云继续说道:“三哥哥还说,他今天到宫中领了赐宴,皇后还赏了恩典,让三哥哥去见了家里大姐姐呢。
三哥哥还和宫里的大姐姐说了很多话呢。”
这话把贾母和王夫人听呆了,贾琮入宫竟然见过可元春。
连贾母也就年节入宫朝拜,偶尔才有机会见到元春,这还不是每年都有的事。
即便见到也说不得多少话,因为宫里规矩森严,实在不比其他地方。
不然元春后来也不会说出,不得见人的地方之类犯忌之语,心中厌弃溢于言表。
要说贾家的几个千金,贾母最关切的,便是这一年见不到一面的大孙女。
当初送这最出色的嫡孙女儿入宫,贾家可以说所图甚大,把贾家将来的富贵长久,都寄托在元春身上。
听了这个消息,贾母和王夫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陈氏看出自己姑母心中有了事情,便起身告辞。
史湘云和贾母说道:“老祖宗,我先和婶娘回去,你可记得让人接我过来玩。”
贾母笑着哄她:“我听你婶娘说,伱如今女红愈发好了,下月你要给我做个得意的做礼,不然我可不去接你。”
贾母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八月份是她的寿辰之月。
史湘云笑道:“好祖宗,这还不容易,想要什么样的告诉我,我保准做了让你满意。”
贾母本来听了元春的事,心思有些复杂,神情郁郁,却也被湘云这话逗得笑了起来。
贾母让王熙凤送了陈氏和史湘云出门。
便立即让鸳鸯去东府,叫贾琮到荣庆堂说话,大孙女入宫八年,日常消息不多,既然贾琮见到了,还说了不少话。
贾母自然要叫过来问个仔细。
……
自从贾琮被赐了东府,鸳鸯每日守在贾母身边,也从来没来过这里,兜兜转转花了不少功夫,才在会芳园找到贾琮。
这两年贾母每次传贾琮去荣庆堂,几乎都是让鸳鸯过去叫人,两个人几乎都形成默契了。
一路上鸳鸯说了几句刚才堂中的事情,贾琮便知道让他过去,必定是要问元春的事情。
当初贾家为延续家族富贵,才送元春入宫搏取气运,关于元春的一切,自然是贾母、王夫人等人最关切之事。
在原有的轨迹里,元春是关系贾家兴衰的重要人物。
从她册封贤德妃之始,贾家就埋下盛极而衰的隐患,等到她离奇死亡,贾家便迅速大厦倾倒。
而且元春被封妃也十分离奇,入宫十余年默默无闻,一朝突然荣盛,然后便很快陨落,还有死于非命之论。
至少以贾琮的亲身经历,四王八公等老牌勋贵,当年曾是太上皇的肱骨簇拥,一向被当今嘉昭帝厌弃排斥。
正常情况下,元春身为荣国公孙女,是绝不会被嘉昭帝册封为妃的,就算册妃,也不会在入宫十余年后。
这其中细究起来,都是满满的蹊跷和阴谋,贾家这些妇人想要卖女求荣,注定到头一场空。
荣庆堂中,贾母一见到贾琮,也没心思问他立功受赏的事,叫堂中服侍的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
这才问道:“我听云儿说,今日你进宫见到了你大姐姐?”
贾琮回道:“大姐姐很是想念家中长辈姊妹,我便和她说了许多家中趣事,大姐姐听了很是欢喜。”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酸楚,双眼有些湿润,微微叹了一口气。
元春是贾母的嫡长孙女,自小都是在她身边教养,比其他三春姊妹更得她器重,当初如果不是为了家门,她是舍不得送入宫的。
一旁的王夫人却问道:“如今你大姐姐做凤藻宫的女史,宫中的贵人对她可还器重。”
贾琮一听这话,眉头一皱,自然听出王夫人的话音,她不问自己女儿过得好不好,只问是否得宫中贵人器重。
这个宫中贵人多半就是指皇上,不好直说罢了,贾琮心中冷笑,没想到王夫人还挺有志向的。
回道:“皇后娘娘对大姐姐倒是和善,这次琮入宫受宴,皇后顾及亲恩之情,特地安排琮和大姐姐相见。
至于其他贵人是否器重,就不得而知了,大姐姐住在凤藻宫左近一处官廨,那地方有些僻静,日常都没人,只有抱琴一人服侍。”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脸色难看,就一个人孤零零住着,身边就一个丫鬟服侍,这未免过于窘迫了。
其实她们一年最多也就能见元春一面,还说不得许多话,哪里知道她在宫中的起居细节,元春怕家里担心,更不过去说这些。
要知道哪怕迎春、探春这些庶出的小姐,身边都不止一个贴身丫鬟,更不用说还配了知人事的教养嬷嬷。
这入宫的女子的境况,竟连家中庶出闺阁都不如,把贾母和王夫人攀附皇家的美梦,着实打破了不少。
贾琮继续说道:“当今圣上勤于政事,历代君王无出其右,每日批阅奏章都至深夜,每日卯时便起身早朝,十年风雨无改。
古之圣君不过如此,而且圣上不慕女色,圣德隆誉,崇尚清简,已停了三年的选秀之事……。”
贾琮明着将皇帝夸的像朵花一样,但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是笨蛋,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每日批奏章到深夜,卯时便起身早朝,只怕连光顾后宫都没时间吧,而且还停了三年选秀,对女色已近乎寡淡……。
把家里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送到宫里,那岂不是对着瞎子抛媚眼。
却没想到贾琮继续补刀:“也是天佑我圣君,圣上膝下四子,长子赵王、次子宁王都是当世英才,国嗣繁盛,天下之幸……。”
贾母听了贾琮这番话,脸色有些郁闷,王夫人的脸色甚至已经难看了。
因为贾琮话中的信息很清晰,皇帝不好女色,子嗣繁茂,无心后宫,还有两子成年,才略出众,可堪大统。
那她们送元春入宫这么多年,岂不是痴心妄想做了一场白日梦。
不要说什么沐浴皇恩,降下龙脉血种,只怕让皇帝正眼看一下,人家还没这功夫,不然怎么入宫八年,银子赔进去不少,也没个动静。
此时,贾琮突然想起元春和他说的那句话:如果琮弟能早生几年,或许家里便不用让姐姐入宫了……。
心中忍不住一阵触动,当时元春脸上的疲倦和寂寞,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说道:“老太太,这次见到大姐姐,她入宫八年,空掷年华,琮心中很是不忍,宫中有十年放归之例,大姐姐总有归家尽孝之日。”
听了贾琮这话,贾母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动心,王夫人看向贾琮的目光却变得冷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