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金彩两口子,带着府里管事和小厮,在西角门处,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金陵的盛夏酷暑难当,虽角门下的屋檐,遮蔽出一大片阴影,但是站的时间久了,还是让人浑身溽热。
但金彩脸上却没半点焦躁之色,依旧带着自己婆娘和几个管事,恭恭敬敬等在那里。
自从宁荣嫡脉迁入神京,金陵老宅处于半封闭状态,已许久没有接待过贵客。
金彩是贾家老宅大管家,在兴隆坊也算有脸面的人物,贾家偏脉后辈子弟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金爷爷。
在金陵贾家十二房子弟眼中,金彩虽是个家生老奴,但在族中的地位,却不比一般的主子差多少。
谁都知道他年轻时做过老荣国公的小厮,他的女儿鸳鸯,是贾家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更是老太太最信重的心腹。
金陵贾家十二房,因是贾家偏脉,当初无法随嫡脉迁入神京,双方日久疏离。
荣国府的老太太,离开金陵不知多少年头了,金陵这边文字辈的子弟,她几乎都没见过面,要说有多深的亲眷人情,只怕勉强的很。
所以,金彩这样留守金陵的嫡脉老仆,身份就变得十分特殊起来。
金陵的贾家族人想让神京同房帮衬,有时候少不得请金彩去给神京府上递话,可是比他们自己去求人管用许多。
不说金彩当年和老国公的情分,就他那个宝贝女儿鸳鸯,她要在老太太耳边说一句话,顶多大用处。
因此兴隆坊的各家偏房,凡是遇到婚丧嫁娶,年节贺礼来往,大都会给金彩下帖子相邀,抓住机会拉拢亲近。
不过金彩是个见过世面的老道人,心里清楚那十二家偏房,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担心自己走的太近,被人上了烙印,借了由头,给神京国公府带来不便,更担心给女儿惹上闲话。
所以平时遇上这种事情,都是礼到随个面子,尽量不去搅合露脸,关上老宅大门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一个精明周到,不理外事的人物,如今却乖乖等在角门迎客,脸上的恭敬和耐心不同寻常。
这样一幕情况,让兴隆坊上那些偏房邻居,都看得十分稀罕,不知道金老头今日迎接的,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
等到太阳快要爬上众人,芳门口传来细密整齐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隐含几分嚣然威势。
金彩远远看到,高大的坊门口,一辆马车正向这边车驶来。
马车身后还跟着十几名骑马护卫,身穿大周军服,个个身材健硕,身背着火枪,气势骁勇,威风凛凛。
金彩脸上露出喜色,对自己婆娘说道:“看到了没有,那必定是三爷的马队,你回二门张罗一下,预备酒菜和住处,给三爷接风洗尘。”
……
贾琮送芷芍去姑苏之时,让江流带着十五名火枪兵护卫,先行抵达金陵,并事先说好了归期。
所以这两日江流一直带人在码头等候,今天上午便接了贾琮回府。
当初贾琮从辽东返回神京,随行从辽东带了五百名火枪兵,返回神京换防。
这次随行护卫下金陵的十五名火枪兵,都是那五百名火枪兵的精锐。
每个人都跟过贾琮在辽东转战多地,参与过鸦符关和清元集大战,对贾琮的信服和忠诚度都极高。
作为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奉旨下金陵办差,带着十几个军中护卫,这也是武勋常见的排场,并不算什么扎眼的举动。
但是这种场面,落在金彩和兴隆坊那些偏房邻居眼中,就显得有些震撼。
自从马队一进入兴隆坊,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自从宁荣两公先后离世,后辈子孙庸碌,做的都是袭爵的富贵闲官。
兴隆坊的贾家子弟,对这种亲兵护卫的武勋场面,已经非常陌生了,没想到如今又能重现。
……
金彩满脸笑容的看着马队走来,便带着家仆先迎了上去。
二年前贾琮第一次到金陵,也是奉旨办差,金彩知道他在科场崭露头角,得到皇帝看重,只是年纪尚小,还做不了正经官职。
如今只是过了两年的时间,便已做到五品正官,比府上的二老爷还高了一级,甚至还被皇帝封了世袭罔替威远伯。
虽然贾家珠玉在前,已有一门两国公的荣耀。
但是贾琮这等年纪就被封爵,不要说冠盖贾家二十房子弟,只怕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所以,金彩才会如此煞有介事的迎贾琮入府,在他看来再慎重的礼数,都不算为过。
如今贾家除了老太太,还有两位分袭爵禄的老爷,再无人比这位三爷更加清贵荣耀。
贾琮走下马车,看到金彩和几个管事,笑道:“金管家,一向可好。”
金彩满脸笑容:“老奴硬朗的很,北面时常传来三爷的消息,三爷能为本事,天下少有,少年封爵,可喜可贺。
三爷原来住的院子,前几日就让人收拾好了,配了两个一等丫鬟,两个粗使丫头,都是做事本份的家生子,定会用心服侍三爷。”
因为如今老宅也没有主子女眷,金彩特地将贾琮送到二门内居住的院子。
这院子两年前贾琮住过,里面房舍还是老样子,只是摆设用品,却比以往华贵了许多。
正堂案几上供着柄阴沉香木九宝如玉,用整块棕红阴沉玉华雕刻,上面镶了龙眼大的红宝,又嵌了绿松、玛瑙、赤珠。
内室隔断摆着一副雕花玻璃屏风,晶莹剔透,光彩耀眼,贾琮在王熙凤那里看过一副,据说都是西海沿子来的稀罕供品。
进了卧房,桌子上摆了件红翡云纹福寿香炉,玉色莹润,暖红生晕,里面正喷着乳白色青烟,沁人心脾。
书案上放了一台鎏金西洋钟。
另有一盆用玉石花卉盆景,里面有玉石雕刻的藤蔓和葫芦,下面垂着绿叶相衬的葡萄,玉光流动,栩栩如生。
金彩说道:“老宅常日没有主子小姐,很多金贵的东西都入库收着了,如今三爷身份大不一样了,不好像以前那样简朴。
我就自己做了主张,从库房里取了几件当初太爷用的物件,也给这院子添些生气。”
这几年贾琮在荣国府,也见过不少稀罕玩意儿,多少还是有些眼光的,屋里这几件名贵摆设,即便在荣国府也不多见。
也只有贾母的荣庆堂,或者家私充裕的凤姐院子,才会见到这种规格的古玩。
金陵老宅如今都是空置,府上的好东西八成都运到神京了,这几件东西估计老宅压箱底的好东西,这金彩也算对自己用心了。
这排场比自己的伯爵府,还要胜出许多。
……
金陵,丰乐坊。
这里不像兴隆坊显贵,坐落的都是大周贵勋王公老宅。
但是自从金陵海贸蓬勃发展,这个位于金陵城东,原先并不著名的坊区,也在数年之迅速崛起。
许多中小官吏靠着手中职权,在海贸生意中大发洋财,纷纷在这里兴建宅院,所以这几年这里也被叫做官员坊。
这些官员中有些稳妥的,只是让家人出门经营洋货生意,靠着手头的职权,做些不违律法的擦边生意。
另外一种却是真正滥用手中职权,勾结海商,谋取暴利。
自从两年之前,水监司大案被侦破,其辐射出来的余波,就像是金陵官场的试金石。
居住在丰乐坊的官员,有不少都被牵连到水监司大案中,轻者丢官罢职,重则身陷囹圄,丢了性命。
能够依旧居住在这里的官员,都是行事谨慎,心有敬畏,通过家人经营,赚些便利的辛苦钱,自然也不会被人抓到毛病。
此刻,坊中一座不起眼的三进宅院,一间摆满书籍古玩、缭绕清逸古雅气息的书房中。
一位气度俨然的中年人,手中端着精致的青花盖碗茶盏,听一个垂手而立的年轻人说话,这年轻人中等身材,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大人,我们在神京大理寺、吏部、还有其他官衙的关系,这次因为受泄密案,都被推事院清理殆尽,如今神京的消息很不灵通。
另外,这次吏部对金陵各官衙进行人员轮换,新下派的官吏,不知道原来的规矩,事情比以前难办许多。
被轮调的官员,有些被查出端倪下狱,不过这些人基本在外围,目前影响不到我们。
还有我们和甄家的生意,对方想暂时停掉……。”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问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想停掉?”
年轻人回道:“甄家一艘商船出海三个月,不知道金陵眼下的行情,进港的时候被市舶司新任官员,查出船上违禁物。
那位甄家三少爷胆子不大,担心出事,就和我们的人要求暂停。”
中年人冷笑:“甄家人的胆子可不小,他们家就是个狐狸窝,如今又出了头小狐狸,一家子常在河边走,也能不湿脚……。
那几支鲁密铳不值当什么事,我们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青年人回道:“人找到了,一个英吉利人,目前安置在城西一处地方。”
中年人又问道:“我们从辽东买的东西,如今到哪里了?”
青年人回道:“北面传来消息,东西已起运,到了神京会找妥当商道南下,如今港口都是新任官吏,盘查森严,所以这次走的是陆路”
中年人说道:“从长远来看,这件事才最重要,你们关照好那个英吉利人,千万不能出事,真到了紧急之时,别让他有开口机会。”
青年人回道:“属下明白,大人让我留意贾琮的行踪,今日在龙潭港码头,有人看到他已到了金陵。”
中年人神情有些疑惑:“他比我想象的要慢了许多,圣上让他下金陵办差,他居然接旨一个多月,才姗姗来迟。”
青年人回道:“这几天我们的人,一直有注意南下官员动向,其实前几日,贾琮的随从和护卫就到了金陵,只有他一个人今日才到。”
中年人目光一亮,问道:“以他如今身份,连随从和护卫都不带,独自出行,必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有查到他去了哪里?”
青年人回道:“我们的人问了船家,对方说贾琮是从姑苏上船的,至于他独自去了姑苏做什么,没办法查到。”
中年人幽幽说道:“当年就是他勘破水监司的事情,邹怀义这样的都不明不白栽在他手上,这种人不得不防。”
青年人说道:“大人,周正阳的事出了后,过了快两个月,他才到了金陵,且圣旨是让他组建金陵火器司分部,应该与此事无关吧?
如今杨宏斌主理金陵卫案件,至今毫无头绪,周正阳离开时,带不走的人都清理了,杨宏斌已经走了死胡同。
如果朝廷要加派贾琮过来查案,那就是十万火急之事,必定会明旨昭告,绝对不会让他拖延这么久才到金陵。”
中年人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不过心中还是不放心,说道:“让你的人盯着贾琮,有什么异常,也好早做准备。”
……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后院。
曲泓秀靠在门边,脸有微笑,看着院子中挥舞弯刀的贾琮。
院子一道人影,身形矫健英武,招式娴熟利落,刀光银亮细密,腾跃环绕周身,去势犹如雷霆,守势如凝青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二楼窗边,可卿正饶有兴致看着贾琮练刀,她第一次见贾琮习武,也听曲泓秀不无得意的说过,贾琮的武艺都是她传授的。
她虽然半点不懂,贾琮练得好不好,但看泓秀的表情,应该是不差的,他能文能武,总之她眼里,就是说不出的好。
分开这么久的时间,终于再见,可卿内心的欢愉自不待言,只是在曲泓秀面前,不好过于表露。
等到贾琮停下刀势,曲泓秀上前和她说话,还比划了几个招式,甚至还在贾琮手脚上捏了几下,看到可卿有些吃味。
她端了两杯早泡好的凉茶,下二楼进了后院。
贾琮接过凉茶,一双朗目却盯着可卿看,脸上还带着微笑,心情看起来很好,可卿俏脸红晕,有很多话想说。
可惜有曲大姑娘在一旁烁烁发光,只好暂且作罢,现场的气氛已有些怪异。
贾琮笑道:“我在金陵呆挺长时间,我一有时间就来这里看你们,你们要是有急事,让人去兴隆坊老宅知会我就行。”
曲泓秀妙目流转,说道:“也不用这么麻烦,这两年都没在你身边,我的功夫你可没学全,以后每日卯正三刻,都要到我那里。
和我练半个时辰,过了卯时,你再去上衙办公事。
另外伱要的农庄也得了,还是金陵甄家的旧产,等事情到了关节之处,就可以稳妥安置。”
她见贾琮神情微微一愣,俏脸微嗔:“怎么不行吗?”
贾琮连忙笑道:“秀姐肯教,求之不得,怎么会不行,我每日一早就到,你说买的农庄是金陵甄家的产业?”
曲泓秀回道:“甄家是金陵豪富,名下资产众多,也是巧了,我看上的庄子,正好是他们家的,手续文牍都妥当了。”
贾琮只是听说甄家旧产,才会随口一问,生意买卖遇到熟人旧家,也是寻常之事,所以也不太放心上。
又摸出一直鎏金怀表,看了一眼,说道:“现在有衙务要办,明日一早就去你们那里。”
外头的宝珠听了贾琮这话,好奇问道:“琮哥,你刚才问我清音阁怎么走,那个地方你也能办衙务。”
贾琮:“……”
曲泓秀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皇帝可是给了你美差,清音阁都是女人,你到那里办衙务?”
贾琮心中后悔,宝珠这快嘴丫头,自己昏了头,怎么和她问路。
连忙解释道:“我可没哄你们,真是去办公事……。”
曲泓秀说道:“我才不管你去干什么,你学了我的功夫,知道里面的讲究,守不住规矩,可是不好的。”
贾琮脸色出现一丝尴尬,想笑又忍了一下,然后和她们招了招手就离开了。
可卿对贾琮急匆匆离开,心中有点不舍,又听说他去清音阁,更是心中嘀咕,那可是养曲乐娘子的地方,能办什么衙务。
又好奇问道:“秀姐,你说你教的功夫有讲究,那是什么讲究,琮弟听了怎么有些不自在?”
曲泓秀脸上想笑,只是忍住,说道:“琮弟练的刀法和行气搬运法门,是我们曲家不传之秘,十五之前,需保童元之身,不然会伤身破功。”
秦可卿一听这话,满脸羞红,忍不住问道:“这话你也能对他说!”
曲泓秀一脸好奇:“我的家传武艺除了他,我不会再传别人,这条很是要紧,自然要告诉他。”
可卿听了脸上楞愣的表情:“你们毕竟男女有别,也不怕忌讳……。”
曲泓秀看着可卿的表情,忍不住笑道:“当年我遇到他时,他才多大,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又说道:“可卿,他这个人招女人,金陵是个花花世界,可不敢让他乱来,你要劝着点,你的话他会听。”
秦可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