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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遗秘可倾覆

    金陵,丰乐坊。

    那座平平无奇的三进宅院,内里却极不平静,这两天时常有人进出,无时无刻酝酿巨涛暗流。

    书房之中,中年人看似安然而坐,神情却难掩疲倦。

    举止精干的年轻人,脸上一如往常恭敬,对他说道:“大人,我们收到宣和门传信后,大人事先安排的人手,都已布置下去。

    在贾琮入衙之前,定能截住他!

    只是属下不明,如今才动手,是不是有些晚了。

    周正阳落入贾琮手中,已有几天时间,说不定他已招供,贾琮已经知道所有内幕。”

    中年人冷笑道:“周正阳也算个人物,他能做到金陵卫指挥使,不仅不蠢,更不是个软骨头。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又留下自保后招,他被人举报之后,也活不到现在。

    他很清楚,如果他全部招供,那就是死路一条。

    相反他如果有所保留,他便会认为我有所顾忌,或许在最后关头,能够救他一命。

    他落入贾琮手中,心中惟一的奢望,也就剩下这点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抛光底牌。

    按照姑苏的线报,贾琮夜里劫走了周正阳,天亮就将他偷运出城,之后又被罗雄带兵追击,急于逃命。

    今天上午他就已到金陵宣和门外,这一路马不停蹄,毫无空隙,多半还来不及对周正阳进行审讯。

    所以现在动手并不算晚,一切还来得及……。”

    ……

    金陵,行前街。

    谁也没想到,正在救火的火甲队,突然用洒水的竹枪喷射火枪兵。

    像曲泓秀这样对火枪了解不多的人,对这种古怪的行为,甚至会十分费解。

    只有贾琮心里清楚,对方谋算清晰,完全有备而来。

    火枪兵使用的改进型鲁密铳,依然采用火绳激发模式。

    这种火绳枪只要被水浇湿,就会无法使用,变成一根烧火棍。

    对方忌惮自己十个火枪亲卫,具备强劲的火器威慑,所以上来就先废掉火枪,去掉自己最可依仗的武力。

    贾琮脑中火光电闪一般,突然想到张康年回复公文,让自己随身的三百火枪兵,在城外驻扎,是不是就是同样的目的。

    这时,那些火甲队员从水龙车上抽出藏匿的兵刃,便向马车冲杀过来。

    附近几所房屋的门窗破开,冲出许多黑巾蒙面的大汉,手中利刃寒光耀眼,同样向贾琮的队伍冲来。

    贾琮在进城之时,多少就料到,自己在姑苏擒获周正阳,第一拨消息多半已传到金陵。

    但第二天在姑苏以西五十里围剿罗雄,其麾下五百卫军,死伤大半,群龙无首。

    罗雄被自己控制的消息,却必定还未传递到金陵。

    但即便如此,周正阳被自己擒获的消息,也会让自己返回金陵时,遭遇到某些意外和不测。

    在入城前,自己带领的三百火抢手被滞留城外,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沿途不管是遇上路口被封,还是巧合遇见救火的火甲队,都让他不断生出警惕

    只是他刚刚入城,甚至没来得及返回官衙,就半路遭遇截杀,如此风火急促之举,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可想而知,那位幕后之人,内心的狠辣和疯狂,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贾琮大声喝道:“迎敌!护住马车中的要犯!”

    这一句话就像是在火油上抛洒火星,那些刺客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往那马车冲去。

    贾琮手下的十个火枪亲卫,曾跟随他鏖战辽东,也都是经过战场血火的悍卒。

    但他们平常都是以为火器训练为主,使用火枪的娴熟和精准,才是他们的长处。

    他们身上的火枪,事先被水龙浇湿,让他们失去了最犀利的倚仗。

    普通士卒的刀枪攻伐之术,虽然也算精通,但是相比这些刺客的武艺,却明显逊色。

    刺客个个身手矫健,杀法骁勇,进退法度,颇有军伍气息,而且人数也占据绝对优势

    只是片刻时间,十名火枪亲卫就有两人中刀,另外一人身负重伤,生死不知。

    贾琮和曲泓秀各自拔出弯刀,加入战团,两人刀法精湛,多年以来教授习练,十分默契。

    只要那个火枪兵出现危险,就会挥刀解厄,总算抵挡住刺客的攻势,小巷之中刀影耀目,喊杀不断,双方暂时势均力敌。

    但也因为贾琮等人受到牵制,无人再有暇护卫马车。

    这也是刺客想要的效果,其中一名刺客立刻抽身战团,跳上车辕,掀开车帘一刀直入。

    车中一个手脚捆绑、带着头套的男子,顿时被这迅猛狠辣的一刀,捅穿心口,发出一声凄绝刺耳的惨叫。

    贾琮一刀将身前一名刺客砍死,奋力跳上车辕,挥刀向行凶的刺客砍去,制止了刺客想要扯下死者头套的举动。

    两人对战了两招,刺客见贾琮刀法凌厉,无心恋战,虚晃一招便跳下车辕,大声喊道:“已经得手,速退!”

    还在拼杀的刺客,听到同伴提示,各自飞快跳出战团,进退有据,显然都久经磨合训练。

    只在片刻间,所有刺客迅速逃离,消失在行前街。

    贾琮连忙让手下亲卫去请大夫,给伤者急救。

    他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里面的人被一刀穿心,早就死透了。

    一旁的曲泓秀说道:“真是太险了,如果琮弟不是早将周正阳从别路送走,今日他必死无疑,我们一番辛苦也都白费了。”

    贾琮将马车里那人头套扯下,这人根本不是周正阳,而是反水的中车司坐探陈魁山。

    虽然已经断气,一双眼睛却还翻着,依旧满是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贾琮重新给他戴上头套。

    曲泓秀问道:“琮弟,你把这家伙装在马车里,又蒙了他的脸,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入城会遇刺。”

    贾琮说道:“周正阳是水监司大案幕后之一,他一旦被擒,金陵城里有人为了自保,必定对他极其关注。

    我拿陈魁山做替身入城,本就想做局,引出背后之人,却没想到我们刚入城,这人就这般悍然行刺。

    其实我下姑苏前,看过许七娘收集的卫军将领关联密报,就大概猜出幕后主谋是哪个。

    如今他以为周正阳已死,这正是我想要的,这能让他不会铤而走险,不然他在金陵城中引发兵乱,后果不堪设想。”

    贾琮留下两个亲卫照顾伤者,自己和其他人押着那辆染血的马车,直奔大理寺在金陵的行在官衙。

    行前街发生刺杀之事,很快就会有应天府或锦衣的人闻讯赶来,但贾琮不想让任何人接触这辆马车。

    如今的金陵官场,贾琮最相信的人,就是奉旨留驻金陵的大理寺正杨宏斌。

    将马车驶入大理寺行在官衙,杨宏斌会帮他守住这个秘密,而且只需要守住两天时间即可。

    ……

    金陵,丰乐坊。

    到了午后时分,一直等消息的中年人,才看到一名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入书房。

    “大人,属下等幸不辱命,已在行前街击杀了周正阳!”

    中年人眼露奇光,追问道:“你确定已将他杀死!”

    那汉子说道:“是属下亲自下的手,一刀刺中要害,死的不能再死了,绝对不会错的。”

    此时这汉子突然想到,马车中的周正阳戴着头套,他杀人之后,顺手想要揭开头套,但这时贾琮正好杀到。

    想到这些,他心中泛起微微疑虑,又马上被他自己否定。

    当时贾琮和他的亲卫对马车中人,防守极其严密,如果不是周正阳,他们何须这般拼命。

    甚至贾琮的三个火枪护卫,为了护住马车,被自己的人重伤。

    所以这汉子绝对不会愚蠢到,将这丝缥缈而不肯定的疑虑,去和自己的主子说道。

    不然节外生枝之下,最终吃苦头的是自己,说不定连性命都要折掉。

    眼前这位中年人,能登上如此高位,手段之阴森狠辣,作为多年的麾下,他可是知之甚深……。

    中年人听了这话,才微微松了一口,说道:“先下去歇息吧,明日带上你的人,随我一起启程,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看到身边肃立的年轻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说道:“刘轩,你要知道这世上最具威力的东西,并不是高官和权势。

    而是你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而且这些秘密将左右许多人的前程和生死。

    周正阳一死,不管是当初水监司之事,还有其他那些纠葛,很多线索就此断裂,再也无人知道水监司秘库所在。

    其实,在大人物的眼里,金陵这点事情,又能算得了什么。

    王爵旧事,皇权颠倒,社稷觊觎,才是撼动天下的私隐。

    谁有了这些秘密,权势财富都是囊中之物。

    就算没有仕途前程,那又算得了什么,往日高不可攀的人物,在这些私密之前,不过是一言而绝生死,一事而坠倾覆。

    人生在世,或困于坎坷,或居于下僚,挣扎图存,苦苦支撑,为的不就是为了能风云在手……!”

    刘轩目光微微闪动,垂首拱身说道:“属下受教了,我在甄家船队,安排了一艘五百料的商船。

    所有手续都已暗中办妥,随时可以启航……。”

    ……

    贾琮带着剩余亲兵,将马车驶入杨宏斌的大理寺行在,官衙大门就此紧闭。

    没过多久,闻听威远伯在城内行前街遇刺,应天府衙和锦衣卫,都派了人过来问询,并了解相关详情。

    但都被杨宏斌回绝,理由是行前街刺杀中威远伯安然无恙,但被他意外从姑苏擒获的周正阳,却遇刺身亡。

    大理寺奉圣旨下金陵专查周正阳一案,周正阳的尸体,已由大理寺仵作查验收敛,大理寺谢绝外人介入大理寺专办公务。

    贾琮身为国朝勋贵,五品正官,奉旨下金陵办差,结果在金陵城内遇刺。

    应天府和锦衣卫,身为金陵理政和靖安衙门,于情于理,他们都要过问一下,做个官场架势。

    可杨宏斌抬出圣旨说事,他们自然不会再讨没趣,周正阳案件十分棘手,不让他们去碰这马蜂窝,他们还巴不得。

    但是经过这样一场风波,朝廷钦犯周正阳遇刺身亡的消息,却以惊人的速度,在金陵官场传播开来。

    等到这天日落时分,整个金陵官场几乎都听说这个消息。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如释重负并暗自窃喜,各种反应不一而足。

    更有人注意到,周正阳逃遁数月,金陵锦衣卫和都指挥使司衙门,遍索数州都无法捕获。

    偏偏那位少年伯爵,只是下了一趟姑苏,就将此人缉拿归案,这未免有些过于巧合。

    九月初八,注定是不普通的日子,这一天很多事都发生关键变故,并注定其未来的走向。

    而在此事,关于圣上派钦差天使到金陵传旨,涉官场剧变的传闻,也愈发尘嚣日上。

    甚至有消息灵通之人,说皇帝传旨钦差已到了距离金陵五十里的干塘驿。

    按时间计算,估计明天就会到达金陵……。

    ……

    就在金陵城中人人认定,周正阳已遇刺身亡。

    一艘不起眼的客船从姑苏出发,经过两天多的航行,经过常州、镇江。

    今天凌晨时分,客船离开镇江水域,行驶到距离金陵只有五里的地方。

    客船的船舱里满满装了二十余人,其中五名是手脚捆绑的囚犯。

    张五和蒋小六站在船头位置,眺望前方波涛翻涌的江面。

    旁边的船户郑小海说道:“两位爷,船只再前行一盏茶功夫,就能看到金陵龙潭港。”

    张五说道:“郑兄弟,船只不用再前行,就近找一处偏僻的河湾停船歇息,明日我们再进城。”

    那日贾琮连夜从耿大富府中擒获周正阳,便让张五和蒋小六押着人犯,用郑小海的船只连夜离开姑苏。

    而贾琮自己带数百人手,陆续从姑苏西阊门离开,利用陈魁山送出消息,吸引苏州卫指挥使罗雄的所有注意。

    一路水行而来,张五和蒋小六对郑小海的行船本事大为叹服。

    虽然他们押着周正阳顺利离开姑苏,但水路要经沿途苏州卫、常州卫、镇江卫的兵船巡查。

    在圣旨未下达金陵之前,他们的身份都还见不得光,让沿途卫军发现他们押送五个人犯,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而且,一旦消息泄露,贾琮事先一番谋划,可能都会前功尽弃,后果难以设想。

    但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船户郑小海,居然对水路有奇异的捻熟,能利用沿途水道地形和时间,轻易躲过所有兵船的巡查。

    这等别出心裁的行船本事,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原先将周正阳安全从水路运抵金陵,多少还会有些风险和麻烦。

    可是上了郑小海的船只,这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

    张五是金陵中车司的老人,办事精细干练,见多识广,而且颇有谋算,却不得不佩服,贾琮事事占尽先机的才略。

    他下江南才不到两月时间,他是如何收罗到郑小海这样的人物,而且这人恰恰就在姑苏。

    倒像是贾琮很早就知今日之事,这才能信守捏来,刚好用郑小海的本领来成事。

    一旁的蒋小六问道:“张五哥,我们都快到金陵了,为何今日不进城?”

    张五说道:“出发前伯爷我和说过,神京传旨钦差未到金陵之前,城中形势凶险叵测。

    周正阳牵连甚大,金陵城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他死。

    按行程计算,传旨钦差今天必定还到不了金陵,如今城中形势未定。

    这个时候带周正阳入城,万一有人铤而走险,我们这二十多人,只怕抵挡不住。

    所以还是等钦差到达,我们再押解人犯入城,还请将兄弟先行入城,向伯爷传讯,需要多派些人手接引,以策万全。”

    ……

    九月初八,金陵,裕民坊。

    贾琮从大理寺行官衙出来,便和曲泓秀回了裕民坊。

    一进入宅院,宝珠便迎了上来。

    笑着说道:“琮哥,你可回来了,我帮你办成了大事,让甄三姑娘帮你取了那件存物档。”

    贾琮听了心中一喜,说道:“快把东西取来我看看。”

    宝珠跑回自己房间,拿了那个存物匣子过来。

    贾琮看过那匣子上的封印火漆完好,当场便开了匣子,取出几份书信,一本蓝皮册子。

    贾琮只是翻阅十多页,心中又惊又喜,那本蓝皮册子就是邹怀义留下的秘帐。

    里面记载二十多只外海船只,以及每船洋货数量,运送倾销途径,所得银两财货,参与分润人员。

    其中一些涉案的名字,已在两年前那次风暴中落网败露,但有更多的人,一直逍遥法外。

    这些要命的内容,几乎揭开了两年前水监司大案,所有遗失的线索和谜底。

    邹怀义秘密保存这份秘账,就是作为自己保身立命之物,可惜当初事出突然,他罪行已昭,根本没机会用到这件东西。

    ……

    贾琮在姑苏擒到周正阳,便是取得最关键的人证,而这本蓝皮册子就是重要物证。

    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当年水监司大案遗留的暗流和污秽,必将能一扫而空。

    因笼罩在大周江南半壁的隐祸和阴霾,也将就此被驱散……。

    ……

    贾琮看到蓝皮册子的随后几页,是邹怀义收罗记录的一些轶事。

    其中关于杜衡鑫的出身旧事,贾琮早已知道,只是这上面记载更加详细。

    关于杜家被诛灭,神京吴王叛乱,太上皇退位,嘉昭登基等轶事,之前他就听邹敏儿说过。

    这本册子上记载的内容,和邹敏儿当日说述,基本上差别不大。

    但在贾琮看来,不管是这册子上的记载,还是邹敏儿所知,其实对当年旧事都只是大致描摹,无法追究出其中关联和根底。

    这些记载和陈述,都显示杜家覆灭和吴王叛乱,在时间上具备紧密性,但却没有找到两者之间的联系。

    当年发生在神京的吴王之乱,必定是惊动帝都的大事。

    但贾琮在荣国贾家却从没听人说起过,其实细想也不奇怪。

    这种涉及皇权倾轧的血腥之事,本就是皇家阴私,国朝勋贵之门,为回避嫌疑,更不会私下谈论宣扬这种事。

    自己的老师柳静庵,官居礼部尚书的两朝元老,当年致仕时还不到六十岁。

    他必定知道当年这段旧事,但也从没和自己提过只字片语,大概也是出于那样的禁忌吧。

    贾琮看到蓝皮册子的最后两页,发现前后内容有些不连贯,似乎中间缺少了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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