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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事了生谋逆

    金陵,裕民坊。

    内院主屋里,斜射的阳光映照室内,描摹出几处斑驳温暖的阴影,一室静谧,融和安宁。

    曲泓秀正在帮贾琮收拾夏装,她穿着松烟绿暗花对襟褙子,白色交领小衣,象牙白绣辛夷花枝长裙。

    裙裳袅娜,衣带秀致,往日的英媚帅气淡了几分,举止多了些许居家的娴雅娇丽。

    贾琮来金陵是正八月,时在盛夏,如今却已入了初秋。

    金陵大案主犯都已归案,贾琮的差事也已了结,回京复旨已在眉睫。

    曲泓秀已开始为他整理行装,省得他走时才自己匆忙归置。

    至于杜衡鑫意外被杀,是在贾琮移交人犯之后,所以此事与他并无关碍,谁也不能怪到他头上。

    缉拿刺客是锦衣卫和应天府的事,他自然更不会介入,乐得浮生半日闲。

    自那日在港口将杜衡鑫移交,他便脱离俗事,日常都在裕民坊度日,或去明泽巷看望龄官和邹敏儿。

    连工部火器司都很少去,一应衙务杂事都交给手下吏目。

    闲暇时便专注阅读柳静庵整理的两册时文策论,因为明年春末,便是嘉昭十五年会试之期。

    ……

    此时,曲泓秀将贾琮洗晒过的夏装,全部整理完毕装箱。

    轩室寂静,她正要起身出屋,却察觉身后人影晃动,纤纤细腰,已被贾琮轻轻搂住。

    多年来两人传艺练功,也少不了耳鬓厮磨,却并不会如此亲昵。

    自从下姑苏途中,两人在马车中一番纠缠,那以后单独相处,贾琮总不自禁做些亲密之举。

    曲泓秀俏脸通红,微微挣扎道:“你现在越来越没规矩,要说话便是,怎么又动起手来。”

    就像曲泓秀说的那样,自己好歹还有半师之份,他现在得了机会就亲近。

    贾琮却不理曲泓秀的嗔怪,呼出的气息,让曲泓秀颈项有些痒痒的,愈发让她眼热心跳。

    曲泓秀责备道:“你就作怪吧,到时候被可卿撞到,我们哪个好意思……。”

    贾琮只觉双手环抱纤纤一握,柔韧有力,香息隐隐,心中异样的安逸温暖。

    随着他归程在即,又要留下曲泓秀在金陵料理生意,下次见面不知什么时候,心中愈发舍不得松手。

    便找话来说:“可卿怎么一早就带宝珠出门,是铺子里有急事吗?”

    曲泓秀见他不肯松手,便也由着他,说道:“你眼看就要回京,可卿出去给你采买礼物。

    你来金陵这么久,家中不少姊妹,还有府上老太太这些长辈,总要带些随手礼,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

    贾琮眉头微皱,说道:“我那些姊妹又不在乎这些,何必让可卿这么麻烦,白白出去跑一趟。”

    曲泓秀转过身子,理了理他的衣领,说道:“我知道你和府上老太太不亲,不过如今你开府立居,却不比以前了,有些礼数不好都省了。

    不说坠了伱伯爵府的体面,传出闲话来对你进学当官,可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当官的人,名声不是最重要吗。”

    贾琮笑道:“秀姐如今也会操这些细的心,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当官吗?”

    曲泓秀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震,突然想起自己房中藏的那副画像……。

    “你这么本事,又是这种出身,不让你进学当官,也没这个道理,须要你自己真的不想了,那才可以。”

    贾琮一直知道曲泓秀不太在意自己为官,和大多时下女子的想法迥然不同,他也一直不知其中原因。

    自己心中揣测,可能是曲泓秀隐门出身,大概和官场有种天然隔阂吧,所以他一向也并不在意。

    说道:“不管我做不做官,我都会小心谨慎,让秀姐心满意足,一直过这样的安生日子。”

    曲泓秀抿嘴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说道:“你不用说好话哄我,也不用这样宽我的心,我和可卿一样,身份都见不得太多光亮。

    我不奢求什么,但必定一心待你,你也不许忘了今日之言。”

    两人又坐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体己话……。

    ……

    这时听到内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曲泓秀红着脸推开贾琮,又拿出手帕将贾琮嘴上的胭脂擦掉。

    秦可卿带着宝珠进了内院,又让几个婆子人抬了三个箱子进来。

    可卿见到贾琮和曲泓秀出来,笑着把箱子都打开,明晃晃的阳光下,箱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

    可卿如数家珍般说道:“这一箱里是上等苏绣绫罗,文房四宝,裙裳钗环,还有些檀香扇子、扬州香料、惠州泥人、描画纸伞等玩物。

    都是送给府上姊妹的,琮弟,我都已经分好,这份是迎春姑娘的,这份是探春妹妹的,这份是林姑娘的……。

    每一份我都加了签子,不用你自己费脑子,到时让你的丫头送去便是。

    还有这一箱,是送给府上长辈的,我在府上呆过一段时间,多少知道老太太他们的喜好。

    这些东西都是家常用的,并不算热闹,但东西都是上好的,送人不张扬,也够亲切。”

    ……

    比起贾琮在裕民坊的温馨和暖,这几天整個金陵城却颇为动荡。

    虽然水监司大案主谋杜衡鑫遇刺丧命,但对大案流毒肃清,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关押在大理寺的周正阳和罗雄,经过杨宏斌几天审讯,终于被这位大理寺正击破心理防线,对所涉罪行逐项招供。

    他们供词中牵扯出的内幕,都能和邹怀义留下的秘帐,能够相互印证。

    邹怀义留下的水监司秘账,让大理寺对审讯口供的可靠性,具备了更准确的判断。

    贾琮根据秘帐梳理的那份详细名单,也让大理寺对案情审讯推进,更加事半功倍。

    在杨宏斌完成对两名主犯的初步审讯,金陵城中一场声势枭然的大缉捕,以凌厉无前的声势展开。

    郭霖听取贾琮的建议,在搜捕期间,令五城兵马司加对金陵十三道城门的封锁,防止涉案嫌犯借机潜逃。

    锦衣卫抽调三个百户人马,主责大案审讯牵罪官员缉拿,在必要的时候再扩充人手。

    应天府衙所有可用的铺头和衙役,都被派出参与缉捕。

    在接下的几天时间,锦衣卫宛如阎罗转世,凶神附体,满城奔走,所到之处,惊恐不绝。

    金陵陪都六部、都指挥使司衙门、金陵卫、市舶司等城内官衙卫所,几乎都有官员被缉拿。

    在锦衣卫对都指挥使司、金陵卫等军卫官衙嫌犯进行缉拿时,甚至爆发几次持械拒捕。

    这些隐藏在军卫中的嫌犯,很多都是杜衡鑫和周正阳的部属,这些人本来就是心怀凶戾之辈。

    只是圣旨下达之后,城外有镇江卫和常州卫大军压进,城内有贾琮的八百火枪卫镇守。

    周正阳盛传遇刺,杜衡鑫出港潜逃,让这些人群龙无首,才一时不敢妄动。

    如今锦衣卫刀兵加身,让他们再也没法顾忌,不愿坐以待毙,只能提刀反抗。

    好在眼下金陵大势已定,城内城外皆陈强军震慑,除非首恶之人,走投无路,才会孤注一掷。

    从属之辈都龟缩妥协,不愿斩尽后路。

    因锦衣卫拿人之时,虽悍然遭遇拒捕,双方发生数次厮杀,在金陵城闹出不小动静,但是暴乱的规模在可控之内。

    最终还是贾琮调动火枪队进行镇压……。

    锦衣卫战死十一人,应天府衙役死了六人,都指挥使司和金陵卫持械拘捕三十多人,全部死于火枪齐射,一个活口没留下。

    军卫中发生的小股暴乱,被如此凌厉迅速剿灭,让大搜捕之下有些骚动的金陵城,受到有力的震慑。

    有贾琮麾下的八百火枪手为后盾,在之后的搜捕中,情况就变得平顺很多

    一场比两年前规模更大的内城搜捕,整整延续了三天才结束。

    根据周正阳和罗雄的招供,以及邹华义留下的水监司秘帐,随着落网嫌犯增多,顺藤摸瓜之下,金陵城中越来越多的私隐被揭开。

    其状其行,触目惊心。

    最终涉事的各部官吏,以及暗中参与销赃五家海商,共计一百五十多名嫌犯,逐一落网。

    应天府衙监牢和锦衣卫大狱,全部人满为患。

    金陵城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明,但是这种清明能够保持多久,谁又能知道。

    只要这世上还存在贪婪和野望,存在对权势财富的疯狂追逐,这样的事情迟早还是会发生。

    曾经轰动天下的金陵水监司大案,虽然就此被肃清流毒,渐渐落下帷幕。

    但是一事灭,不是事事皆灭……。

    ……

    金陵西城,应华门。

    靠近城墙根有一家吃食店,三个便装汉子进了店铺,其中一个正是锦衣卫百户刘海。

    自从那日甄家海云阁突然走水,有人在刘海眼皮底下,劫走了那批十分可疑的奥斯曼精铁。

    让刘海大受挫折,好在他是千户葛贽成的心腹,虽受了上官一顿训斥,却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甄家三公子甄世文,在事发之后,很快就去应天府报案,说店铺被人劫走财物。

    经应天府查证,火灾发生当日,街上众目睽睽,很多人看到火甲队进海云阁库房灭火,也有人在半路看到这些人搬运可疑木箱。

    所以贼人伪装火甲队,趁乱劫走甄家店铺财物,毫无存疑之处,整件事倒是甄家是受害者。

    甄家是金陵官宦豪门,且在神京和宫中都颇有根底,毫无佐证的情形下,即便锦衣卫也不敢随意为难甄家人。

    与此事大有关联的甄世文,又早早和应天府衙报案,完全一副苦主姿态,刘海就想从他身上着手,也无从下手。

    海云阁精铁之事,一下陷入僵局,让刘海觉得颜面丧尽,发誓一定要找到劫走精铁的贼人。

    他抽调麾下百户所可用精锐,每日在金陵东西城寻找线索,连千户所都没怎么回去。

    昨日,千户葛贽成突然急召他回去问话。

    刘海这才知道千户所出了大事,锦衣卫押送钦犯杜衡鑫,竟然在押运中途被杀。

    但葛贽成急召他回来,却不是为了此事,而是详细询问海云阁精铁被劫一事。

    并且认定那批精铁本就是存疑之物,如今被人处心积虑劫走,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他对刘海查探并无进展,不仅不做责备,甚至让他全力侦缉,一应精干人手可以随他调配。

    上官对此事的重视,让刘海信心倍增,对精铁之事愈发不敢有丝毫怠慢。

    既然无法查到劫走精铁的贼人,他只能绞尽脑汁,另辟蹊径,目光重新回到甄家最可疑的甄世文身上。

    虽然锦衣卫没有证据拿问甄世文,但却不影响刘海仔细翻查他的底细,希望能找到一些可疑之处。

    这本来是一筹莫展之际,想出来的一个笨办法,甚至有些刻舟求剑的意思。

    可偏偏是这个笨办法,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端倪。

    他从市舶司调取甄世文两次私运火枪的记录,发现他第二次私运三支鲁密铳,同船运了个英吉利银匠入金陵。

    这个和走失火枪一同进入金陵的英吉利人,引起了刘海的注意。

    他让人暗中访查甄家在金陵所有店铺,都没发现这个英吉利银匠的存在。

    似乎这人进入金陵后,就奇怪的消失了踪迹。

    这让他对这个英吉利银匠,产生了怀疑,虽然这种疑虑,一时找不到支撑的证据。

    但在海云阁精铁被劫,事情进入死胡同的时候,这点怀疑也就成为刘海唯一可抓住的稻草。

    后面的街巷查访中,这件事都被他放在心里。

    ……

    昨日终于收到相关线报,指明应华门附近这家吃食店,日常经常有西夷白人出入,刘海便带着手下过来碰运气。

    他在店中随便找了桌子坐下,又让手下找了店铺老板过来问话。

    那老板看了刘海的属下出示锦衣卫腰牌,吓得脸都白了,只是想不出那里触犯了这些煞星。

    刘海问道:“我听到消息,说你店里常有白夷人出入,其中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白夷英吉利人。”

    那店主战战兢兢说道:“启禀官爷,这西城的生意不好做,小店为了混口饭吃,会做些夷人爱吃的胡饼熏肉,来过的夷人可不少。

    并不知官爷说的是哪一个?”

    刘海从怀中拿出一页文牍,这是他从市舶司文牍中抽取的一页,上面详细描述那英吉利人的样貌。

    随着大周海政推行,金陵海贸之业大盛,每日都有不少夷人进入金陵,其中良莠难辨。

    市舶司为了加强管控,以防万一,所有入境的西夷人,必须具备齐全文牍,才能上岸入城,并且要在市舶司进行登记。

    这些登记的文件中,不单记录入城西夷人的名字国籍,还会用文字描述大致相貌特征。

    而这些样貌描述,也成了刘海寻找这个英吉利银匠的重要依据。

    刘海拿着那页文牍,说道:“此人体型伟硕,身长六尺,金色卷发,鹰鼻,蓝眼,脸肤微赤,左鼻翼偏下,有一颗黑痣。

    这样的形貌,可曾在你店里出现过?你可要想好了,如果知情不报,或有意隐瞒,你这家店就不用在西城开下去了!”

    那店铺老板听了刘海恐吓,吓了一哆嗦,连忙说道:“按官爷怎么一说,店里还真来过这样样貌的夷人。

    这人身材比常人高许多,还和官爷说的一样,左鼻翼下长了颗黑痣,十分显眼。”

    刘海听了神情一振,连忙问到:“这人何时来过店里?”

    那店主说道:“这夷人半个月前来过店里,他还很喜欢吃我店里的胡馕和熏肉,还有煮熟的牛乳。”

    刘海听了这话,眉头微皱眉,有些质疑的问道:“你这店里这么多客人,他半个月前来过,你还能记得怎么清楚?”

    但店主陪笑道:“官爷说的有理,要是寻常时候,小人必记不清半个月前来过的客人,只是这个西夷人有些不同,所以小人才会记得。”

    刘海目光一亮,问道:“到底有何不同,赶紧说来。”

    那店主说道:“半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后面虽然没再来,但他身边一个随从,后面却来了好多趟。

    他说那西夷人吃不惯大周的米粮,只爱吃我店里的胡馕、熏肉、熟牛乳。

    所以每隔三天,那随从都会来店里买一次这些吃食。”

    刘海一听这话,神情兴奋,一下子站了起来,问道:“那随从有没有说,他们住在那里,他上次是什么时候来买过吃食?”

    那店主回道:“他们住在那里,小人没问过,也没打听客人住处的道理。

    不过那随从每次买了东西,都从应华门出城,必定住在城西郊外某处,上次他过来买吃食是两天前,算时间明天应该还会来。”

    刘海目光炯炯,他实在没想到,精铁被劫之事,自己无计可施之中,胡乱翻查之下,这个引起他注意的英吉利人,居然真被查出了下落。

    他望着高大巍峨的定淮城门,口中喃喃自语:“西城郊外……。”

    ……

    西城郊外,巍峨绵延的钟山山麓,草高林深,树木扶疏,人迹罕至。

    在一个夹山的路口左侧,是一大片茂密树林,林中光线昏暗,黑葵葵的一片,林子外根本看不清林中景象。

    林中停着一辆马车,还拴着五六匹骏马,在悠闲啃食地上青草。

    马车周围有五六个佩刀的精壮汉子驻守。

    马车前站着两人,一个是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另一人是个身材高挑婀娜的女子,身后背着一柄东瀛太刀。

    那男子手中拿着一张图舆在校对地形。

    突然林外的夹山路口,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小厮,骑着一匹瘦马,悠悠缓缓走出山谷。

    清越的马蹄声在山路上回响,引起林中男子的注意。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图舆,又看了眼前骑马东去的少年。

    说道:“这种图舆是杜衡鑫交给我的,前面这处山谷就是图舆上标识位置。

    刚才那骑马人就是从山谷中出来,这里人迹罕至,寻常那里会有人出没,这骑马少年多半就是火器私坊的人手。”

    两人又商量了片刻,那身材高挑的女子,便带着四名护卫,骑马进入山谷,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时间过去半个多时辰,山谷中突然发出爆炸声,惊动了漫山鸟雀扑棱棱乱飞。

    树林的中的男子目光一亮,立刻让随从将马车驾到树林边缘等待。

    夹山路口处飞快冲出五匹快马,领头的真是身背太刀的高挑女子,她身后护卫中一人马鞍上,摁着个手脚捆绑的男子。

    五匹快马和马车一会合,便朝着来时的山路,往金陵西城的方向飞驰,转眼之间便消失了踪影。

    只是过去了盏茶的功夫,夹山路口冲出七八匹快马,这些骑士身上竟然都背着新式鲁密铳。

    领头之人勒停马匹,看着地上混乱的车辙和马蹄印。

    这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鼻直口阔,颧骨微突,目光有神,透着精明干练。

    跟在他身边一位骑士问道:“将军,会不会是官府发现我们的作坊,才派人劫走了亨利?”

    那年轻人说道:“营造作坊地点隐秘,我们进出十分谨慎,官府根本不可能探知,如果真的是官军,他们不会只劫走一个亨利。

    作坊的地点,除了我们自己,只有杜衡鑫才知道,他也有一份作坊的图舆。”

    那骑士说道:“昨天城外传来消息,杜衡鑫已遇刺身亡,如何还会劫走我们的火器技师。”

    那年轻人说道:“杜横鑫虽然死了,但此人曾经位高权重,手下爪牙颇多,这事必定是他的人做的。

    不然这些人怎么会清楚作坊火药收藏何处,如果不是他们引爆火药,引起混乱,亨利也不会被劫走。

    一定要把人抢回来,不然走漏风声,我们都要大祸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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