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过了两府夹道的小门,进了东府之后,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西府实在是个是非之地,每日里都出一堆破事,哪里有自己的东府这么清静无为。
他想起刚才在西府风雨游廊上的一幕,王熙凤那精明泼辣的话语,不禁让他微微皱眉。
又想到平儿俏脸通红,一副羞怯尴尬的模样,心中泛起恍惚怜惜的感觉。
温柔娇俏的平儿,平时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但王熙凤一旦危急,为了达成自己目的,却会毫不犹豫将她送人,想来多少让人欷歔。
但贾琮的心思很快转到贾琏的事上,虽他早料到贾赦死后,嘉昭帝迟早还是会发作,荣国府生出变故,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今日荣国府果然生出事情,但严重程度却远低于贾琮的估计。
锦衣卫虽奉圣上口谕,手持缉捕文书,煞有介事将贾琏捉拿入狱。
但贾琮和锦衣卫指挥佥事何宏辉当面沟通,察觉锦衣卫举止十分收敛,似乎所有罪愆只聚在贾琏身上。
对贾赦的罪责只字不提,在贾琏脱口说出是奉贾赦之命来往大同,锦衣卫甚至刻意进行制止,看起来倒像是有意替贾赦掩饰。
这起初让贾琮十分迷惑,但事后仔细揣摩,锦衣卫奉圣谕捉拿贾琏,诸般行动尺度,只能是得了皇帝授意。
他虽想通其中一些根由,但一时无法全部参透,
这时,贾琮看到宝钗正迎面过来。
方才宝钗和湘云入了东府,贾琮让她们在东府暂避,但宝钗因薛姨妈还在西府,心中终究放心不下。
她只在迎春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便准备回西府看看情形。
还没走到夹道小门,便看到贾琮,迎上问道“琮兄弟,西府那边怎么样,可有闹出其他事情来。”
贾琮回道:“二哥因倒卖盐铁违禁的罪名,被锦衣卫拿走了,不过锦衣卫只问罪他一人,并没有牵连到其他人,如今锦衣卫都退走了。
宝姐姐现在回去倒是没有大碍。”
宝钗神情歉然,说道:“当日我哥哥和我说琏二哥的事,我担心我哥的话不实,没敢和琮兄弟提起,不然你知道了也好早有筹划。
或许琏二哥会躲过今日之祸。”
贾琮微微笑道:“当初你就算告诉我,二哥也已做下的事,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我知道宝姐姐心地细腻,思虑周全,当初不和我说起,多半是不想我牵扯其中,才不愿告知。”
宝钗听了贾琮的话,心中微微一颤,心中泛起柔意,她没想到贾琮心思灵透,一下就猜中她的心意,也不枉自己那样对他。
他日常和自己亲近不多,却能体悟自己的心思,似乎对自己知之甚深,实在很是难得。
可惜,自己和他终究有些距离,将来多半也是没了的局,想到自己母亲日常的言辞劝阻,且时不时就说几句宝玉的好处。
方才和贾琮偶遇的雀跃,一下荡然无存。
……
宝钗出身皇商之家,比起众姊妹更懂得世故。
她想起府上大老爷过世之后,姨妈和母亲提了几次府上爵位承袭的事,虽然没有明言,但宝钗心思机敏,却能看出姨妈脸上的遗憾之色。
宝钗想到身为长房嫡子的贾琏,如今犯下重罪,必定就丢了袭爵的资格,琮兄弟又已被封了爵位。
荣国府的爵位,八成就要落到二房宝玉身上,到时候自己母亲只怕心思会更热络,必定要逼着自己坐实金玉良缘。
想到这些,宝钗心情沉郁难耐,一双妙目忍不住在贾琮脸上流转,心中有满腔的话和他说,却根本不知怎么开口。
融和秋阳之下,贾琮见宝钗双眸莹润,犹如秋水盈波,眉眼娇艳,肌肤堆雪,唇瓣秀美粉糯,恍如花开四月正当时。
穿着件淡粉色牡丹刺绣圆领袍,下身一件金色撒花百褶裙,满头云鬓乌黑,金钗步摇宝光闪动,当真是美不胜收好人物。
贾琮正待说话,却见晴雯匆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信封。
见了贾琮说道:“三爷,刚才有人往府门那里递了书信,说是三爷的金陵故友,请三爷看过书信出来相见。”
贾琮拆开信封看过,神情一变,告别了宝钗便匆匆离开。
宝钗回头望着贾琮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
荣国府,凤姐院。
方才锦衣卫过来捉拿贾琏,因在院子里搜检贾琏的罪证,将整个院子翻了遍,打烂了瓷器杯盏,踢翻了桌椅板凳,四下一片狼藉。
王熙凤一回院子,看到这种凄凉情形,忍不住心酸掉泪,也让她心有余悸。
贾琏出事,让王熙凤丢了一生最在意的荣耀,她不能允许情形变得更糟,如今她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贾琮身上。
她想起方才风雨游廊上的一幕,贾琮听到自己说,只要出力救助贾琏,自己就把平儿送给他。
一向少年老成、脸厚心黑的琮老三,竟也会有这般尴尬窘迫的表情,王熙凤想想都觉好笑。
且他去扶跪在地上的平儿,正眼都不好意思去看她,王熙凤心中断定,琮老三要是没被自己勾起色心,她王熙凤的姓氏就倒过来写。
王熙凤见平儿脸色红晕未退,默默无语,指挥院子里的婆子丫鬟,清理满院子狼藉。
平儿常年跟着王熙凤管家,早已熏陶出不俗的才干,忙碌了好一会儿,就把院子给归置干净,像是从没经过方才那番动荡一般。
王熙凤见她忙完事情,并没像往日那样,进里屋给自己端茶送水,而是想往自己屋子钻,倒像有意躲着自己。
王熙凤对着门口说道:“平儿,你这小蹄子,我又不是吃老鼠的猫,你这和我装什么耗子,过来说话。”
平儿见王熙凤发话,才磨磨蹭蹭进了里屋。
王熙凤看着平儿的俏脸,依旧红晕未退,冷笑道:“今天听了我这话,你心里是不是乐开花了,还在我面前装蒜。”
平儿眉毛一挑,眼眶微微发红,说道:“奶奶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乐开花了,好没意思的话。
今天无缘无故,当着琮三爷的面,要把我送人,我就算是个丫头,平时服侍奶奶也算用心。
也没这么低贱,让奶奶当个物件一样,送来送去,这话头传了出去,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王熙凤说道:“琮兄弟这般能为样貌,府上多少丫鬟骚呼呼的想往上贴,还找不到门路呢,你倒不愿意起来。
那行,你既不愿意,明儿我回了三弟就是。”
平儿一听这话,俏脸涨的通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顺手倒了一杯热茶给王熙凤,然后坐到一旁,偏过头不知想什么。
王熙凤哼了一声,说道:“这几年但凡我提到琮兄弟,你总是有意无意,明里暗里说些好话,看你那小样儿,我还看不出来吗。
你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对三弟长过心思!”
平儿一听这话浑身一震,贾琮小时候窝在东路院,谁也不会注意到,但自从那年来了西府,日常来往见面也就多了。
贾琮更是一年比一年出色,不要说无双得意的样貌,那满腹文章韬略,还有在外头的本领能为,神京八房贾家子弟无人可及。
自来少女多怀春,要说不动心是假话,只是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按常理到了岁数,不是陪房就是妾,早就被定了命数。
王熙凤又是个厉害的,平儿虽心中有些遐思,却不敢当真,更不敢透露半点口风。
但日常王熙凤说到贾琮,她总会不知觉的维护几句,虽然不着痕迹,但王熙凤是鬼精之人,哪里能看不出来。
平儿只是不肯承认,开口辩解道:“奶奶偏拿话编排我,三爷本来就出挑,人人都说好,我跟着说了几句,怎么就成了不是了……。”
王熙凤叹了口气:“三弟生了这般得意模样儿,还这么有本事,天生就是个桃花命,不是他勾搭女人,就是女人勾搭他。
你就是看上他,也没有什么好害臊的,咱们女人这一辈子,钱财体面虽都很要紧,但最要紧是找个顶得住的男人做靠山。
你二爷是不成了,这次就算保住性命,左右也是逃不过流配的命数,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呢。
这院子我是得好好守着,可你今年才十六,却没这个必要,好在这几年我看得紧,没让二爷沾过你,不然还真送不出手……。”
……
平儿这几年光忙着进出端大铜盆,自然懂得王熙凤的意思,听她说得如此露骨,俏脸通红如火。
王熙凤讽刺道:“以往你心里必定埋怨我是个醋娘子,防贼一样防着你,如今可知道我的好处了,不然你也有今天!”
平儿一脸羞恼,说道:“我可从来没想过那事,便是你挑唆着,我也是不愿意,今儿反来拿这些浪话调戏,我才不要听。”
王熙凤说道:“平儿,别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但是三弟这人心术深,我却猜不到他是怎么想的。
我方才仔细想过,就算他这次帮不上二爷,我也要把你送给他。”
平儿虽心中狂跳,但忍不住有些心酸,说道:“我就这么不好,让奶奶这么嫌我,巴不得早些推我出门子。”
王熙凤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伸手摸了摸平儿鬓角的秀发,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哪里就能一辈子一起胡混着。
我不过是给自己积点福报罢了,以前觉得琮兄弟年纪轻轻,就靠着自己本事挣来爵位,是一桩极体面的事,如今看起来反倒是不好的。”
平儿听了王熙凤的话,美眸闪动,心中一阵迷惑,奶奶说什么积福报,又说三爷自己挣来爵位反倒是不好的,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
今天锦衣卫上门拿了贾琏,王熙凤哭闹折腾一通,又绞尽脑汁的想着救贾琏脱困,还兼带丢了爵位诰命的苦痛,多重煎熬,早有些心力憔悴。
她挣扎着叫来兴儿,让他在外面盯着贾琏的消息,便靠着炕上休息,虽然已疲倦欲死,可脑子里却像在跑马车,乱哄哄一片,怎么都睡不着。
刚才王熙凤虽和平儿说了不少话,但有些话却是存在她心里,并没有对平儿说。
她要把平儿送给贾琮,表面上是为了让贾琮出力救出贾琏,其实她的心思并不止于此。
王熙凤一贯精明多变,善于算计,便是十个男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虽然丈夫贾琏面临大祸,王熙凤虽也慌乱,却并没完全糊涂掉。
刚才在荣庆堂上,贾母和王夫人的言行表情,她更是一下子看清往后的形势。
自己丈夫一辈子算是毁了,再和荣国爵位无缘,本来长房败了贾琏,还有贾琮可以袭爵,爵位只要还在长房,就会对王熙凤夫妇有利。
可贾琮偏偏能为过于出众,所以王熙凤才会对平儿说,贾琮自己挣来爵位,如今反而不是好事。
因为在常理看来,贾琮总不能自己封了爵位,还能再占了家里世传的爵位。
所以,荣国爵位必定要落在二房头上,到那个时候,自己姑母王夫人便得了势,只怕老太太都会让她三分,甚至不会再反对金玉良缘的亲事。
只要宝钗成了荣国二房的媳妇,便会毋庸置疑成了荣国府的当家奶奶。
到时自己一个败了丈夫,失了地位的女人,在这逢高踩低的国公府邸,还能算个什么东西,一辈子都要苟延残喘的活着。
以王熙凤这样要强的性子,她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局面,更何况丈夫贾琏还是生死难料。
……
所以王熙凤算计长远之下,同为大房子嗣的贾琮,就成了她以后立足荣国府的关键。
王熙凤心中算定,即便将来二房承袭了荣国爵位,以二老爷和宝玉的德行,除了爵位贵重,其他地方根本没什么大出息。
以贾琮的在官场的地位本事,在贾家依旧是难于忽视和撼动的存在,双方又有亲兄弟这层关系,正是王熙凤名正言顺的靠山。
只是贾琮贾琏两兄弟的关系,实在说不上多么深厚,以后又如何让人家出力,王熙凤送平儿给贾琮,便是要补上这个缺口。
平儿从小服侍自己,对自己忠心耿耿,这份情义非比寻常。
况且平儿不仅生得娇俏美貌,荣国府丫鬟中一等人物,而且性子温良和善,人缘极好,这样的女子最能得男人怜爱。
王熙凤对自己的丫头很有信心,只要让平儿入了贾琮的房头,她必定能讨得贾琮的宠爱和欢心。
将来自己的心腹丫鬟成了贾琮的床榻香软,这枕头风长年累月的吹,自己这靠山还能不稳妥。
所以,王熙凤想的非常清楚,贾琮能出力保住贾琏的性命,那便是最好。
万一贾琏最终还是不幸,王熙凤还会把平儿送到贾琮房中,不仅讨了长嫂的好名声,也给自己下半辈子做长远打算。
……
神京,安奉坊。
这里聚集很多神京的瓦肆、酒馆、花楼,日常人群繁杂,日夜喧嚣,品流混乱。
贾琮根据书信上的地址,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进了二楼的雅间。
便看到有一人早等在那里,贾琮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刘兄竟然从金陵到了神京,怎么也不早些叫我出来一聚。”
方才让人给贾府传递书信,约贾琮见面的,正是金陵锦衣卫千户刘海。
刘海苦笑道:“贾大人要是知道我是为何到神京,只怕就不会这么说了,说不得还要对我避之不及。
我也不瞒贾大人,我此次到神京是奉了金陵葛千户的令谕,来锦衣卫指挥使司办差。”
贾琮微笑道:“我猜刘兄此次入京,定是受葛千户之命,来传递关于家父涉事的信报。”
刘海神情吃惊,贾琮又神情庄重的对刘海抱拳,说道:“贾琮多谢刘兄深情厚谊,提前向金陵鑫春号传信,让小弟有了进退之地。”
刘海微微一愣,笑道:“贾大人一向足智多谋,刘海早已多番领教,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贾琮笑道:“其实这并不难猜,当日我和刘兄一起查抄金陵城外火器私造工坊,我们都亲眼见过那两个宏椿皮货木箱。
我在金陵锦衣卫之中,只有刘兄一位好友,再无其他熟人,向我传递信息之人,除了刘兄不会再有他人,此番高义,贾琮必定会铭记于心。”
贾琮这番话可不是客套,而是对刘海的确心存感激。
正是刘海提前向他传递信息,才让贾琮可以提前做出谋划,在火器工坊展示那副惊艳当下的后膛枪图纸,加重自己在嘉昭帝心中的份量。
从而让嘉昭帝处置夺情赐婚、贾赦所犯罪愆等关键事情上,最大限度顾忌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今天他可能不会安然坐在刘海面前。
很多事情会比当下要更加棘手,他也可能会陷入更危险的困境。
所以刘海提前送出信息,对贾琮今日之局面,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刘海说道:“我这次来神京办差之事,因和贾大人密切相关,所以不敢登门拜访,以免给大人带来麻烦,所以才会送信相约。”
贾琮听了点了点头,刘海身在锦衣卫,如何隐秘防范,自然十分清楚,这样的谨慎对他们两人都是必要的。
刘海说道:“神京事了,我今日就要返回金陵,这些日子我和指挥佥事何大人多有接触,凑巧听到一些消息,或许对贾大人有些用处。”
贾琮眼睛一亮,今日指挥佥事何宏辉上门捉拿贾琏,其言行不同寻常,贾琮多少能猜出些意思,却又不能一窥全貌。
或许刘海带来的信息,能让他看清事情完整的根底。
刘海说道:“昨日锦衣卫便收到宫中口谕,要拿问令兄归案,当时我去指挥使司衙门交割手续,顺便向何大人辞行。
我刚到何大人官廨门口,凑巧吏目向何大人咨询缉捕文书之事,何大人似乎在修改文书,还交代吏目,贾赦已死,罪在其子贾琏。
后面还说了一些话,但是正好有人经过,我便不敢再听,顺势进去和何大人辞行。
今日即将启程离京,想来这消息对贾大人会有些用处,这才过来相告。”
贾琮听了刘海一番话,心中猛然一震。
贾赦已死,罪在其子贾琏。
虽只是简单几个字,但听在贾琮耳中,却如洪钟大吕,他想起今日何宏辉的古怪举动,本让贾琮没有想通之处,一下便霍然贯通。
锦衣卫必定得了嘉昭帝的授意,何宏辉才会在修订缉捕文书之时,对吏目说出这样的话。
贾琮只是略微思索,就清楚了嘉昭帝的用意。
皇帝为了使自己因父丧而夺情赐婚,变得更加无懈可击,冠冕堂皇,对内向太上皇,对外向朝野舆论,都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这才隐匿贾赦身后罪名,但却对贾赦所犯之事,皇帝不会轻易就此揭过,涉及其中的贾琏,就成了替罪羔羊。
而以贾琮对嘉昭帝心性的了解,因贾赦之罪而衍生出的对荣国府的打压,绝不会因贾琏的入狱而简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