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句话,让三位大将军神色各异。
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确需要借助朝廷的名头,来扩张自己的势力,将来也很可能需要以朝廷的名义,来征讨那些割据地方的地方势力,或者是地方上的其他藩镇。
但不是现在。
现在,这三位大将军都是想要尽快带着皇帝,回到京城里,把皇帝陛下做成一个泥塑的神像,然后把整个京城都控制在他们手里,等到京城这里完全稳定下来,皇帝陛下再也蹦哒不出他们手心的时候,他们才会开始以京城为政治中心,开始清理地方上的势力。
而皇帝陛下,刚一见面,便说出这种话,看起来是顺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有理由有借口,名正言顺的开始对外扩张,但是实际上,就是想要这些藩镇节度使之间内耗,让自己从中寻到机会。
怎么说呢?
想法没有问题,但是太急,也太刻意。
韦大将军想了想,然后低声道:“陛下,国贼自然要讨,只不过那些叛军所到之处,烧杀劫掠,弄得民不聊生,现在关中各州,也都是一片狼藉。”
“臣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陛下与朝廷各位大臣,先回到京城里,然后整顿朝廷,重塑禁军。”
“等关中安稳下来,恢复平静之后,臣愿为陛下先驱,讨伐各地心怀不轨的那些国贼!”
说到这里,韦大将军扭头看了看另外两个大将军,萧宪也是抬头看向李仝,李仝大将军犹豫了一下之后,默默上前,与萧宪一起低头道:“陛下,韦大将军说的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稳定下来,休养生息,等朝廷安定下来,再去除那些国贼不迟。”
皇帝陛下看了看三个人,略微思考了一番,便点头道:“既然三位大将军都这么说,那朕似乎的确不能太心急。”
他看了一眼身后,淡淡的说道:“朕随行,还有四万左右的禁军,韦大将军刚才说,要重塑禁军,不知道怎么个重塑法?”
韦全忠想了想,低头道:“陛下,这件事,这段时间臣已经跟萧大将军还有李大将军商议过了。”
他看向萧宪。
萧宪略做犹豫,便低头道:“陛下,王均平之流,不过是乡野匹夫,聚众闹事尔,然则这些几乎全无战力的民夫,却可以在潼关之外大破禁军,甚至攻破潼关,进入了关中,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就潼关那种关隘,臣带五千人,只要粮草充足,哪怕面对十万大军,臣也有信心可以守住,禁军之孱弱,可见一斑。”
“国朝至今,二百余年了,想我大周太宗皇帝之时,关中男儿是何等雄武,几乎横推天下,如今孱弱至此,此等禁军,已经完全无法担任,拱卫朝廷,拱卫京城的职业了。”
萧大将军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扭头看着李仝,李大将军神色变幻,许久之后,才低头道:“陛下,臣等三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如今王均平之乱虽然暂时消弭,叛贼人数众多,这关中内外,说不定就有叛军的残党。”
“韦大将军的意思是,如果继续让这样的禁军守卫关中,很有可能再一次败在那些叛军残部手中,到时候陛下将面临第二回危难。”
话到这里,韦全忠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李仝的话。
李大将军,还是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对皇帝太客气,说话也太软。
只听韦大将军沉声道:“陛下,我三人的意思是,解散现在的禁军,由我们三路节度使,各自派一部分兵力在关中,拱卫京城,同时在边军之中择将官过来,在关中重新征募青壮,组建新的禁军。”
“等两三年之后,新禁军练成,关中以及中原,至少自保无虞。”
“到时候,臣等三人,便可以退出关中,功成身退了。”
皇帝陛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韦大将军抬头看了看他的表情。
如果是老皇帝在这里,韦全忠这会儿,心里说不定会怵上一怵,但是面对这个新皇帝,他这个丘八出身的大将军,心里已经没有半点畏惧。
如果不是理智压着,他这会儿都准备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了。
见皇帝僵住,不说话了,韦大将军沉声道:“陛下,禁军的战力太不像话了,臣等三人见了,个个生气,大周的禁军,如何能弱成这个样子!”
皇帝陛下,脸色直接黑了。
韦全忠这话,跟指着鼻子骂人无异。
哪怕心里知道这么个情况,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直接说出来。
真的说出来了,不是没情商,就是故意这么说,想要打皇帝的脸面。
而韦全忠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显然不可能一点情商都没有,他这么说,就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下马威,为了呛一呛皇帝。
皇帝武元承,宽大袍服下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了。
他默不作声,扭头回到了自己的车驾上,默不作声。
韦大将军抬头,目视着皇帝上了车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即低下了头:“恳请陛下允准!”
龙辇里,传来了武元承听不出感情的声音:“三位大将军都这么说了,朕又能说什么呢?”
“起驾入关。”
龙辇再一次动了起来。
韦大将军笑呵呵的看着龙辇从自己面前路过,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不屑,又带了几分不可一世。
你老子活着,老子说不定还给他几分面子,你一个跑路皇帝,装什么装!
李仝与萧宪都靠了上来,李大将军皱眉道:“全忠,这么多人,你说的话。”
“太不给陛下留面子了。”
萧大将军也忍不住低声道:“似乎的确应该私下里说。”
韦全忠浑不在意,淡淡的说道:“二位,天子名份在一天,这个名头就能唬得住许多人,这个时候不削一削他的面子。”
“后面,就还会有许多人,悄悄站在陛下那一边。”
“为了以后少流血。”
韦全忠淡淡的说道:“此时心软不得。”
最初的权力,都来自于暴力。
但是两百年的惯性下来,君君父父的思想代代传承,许多人天生就觉得,皇帝生来应该掌控所有权力。
哪怕他手里没有兵,也会有人围绕在他周围。
这个时候,落一落皇帝的脸面,有助于韦大将军,建立自己的威权。
也让京城,以及朝廷里的某些人,认清局面,认清现实。
……
又过了十余天,皇帝陛下的车驾,终于回到来到了京城的南门。
他从西城门离开,却不愿意从西城门进去了。
天子车驾进城,道路两边,自然围了许许多多的百姓。
尽管这位皇帝陛下,在叛贼将近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京城的百姓,但是此时,道路两边,还是跪了不少百姓,给皇帝磕头行礼。
仿佛给皇帝磕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皇帝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龙辇里的皇帝陛下,偷偷掀开帘子,瞄了一眼外面。
哪怕距离叛军溃败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此时的京城,依旧是一片破败景象,到处可以见到残砖断瓦。
唯一热闹的地方,就是皇帝车辇走过的道路,两边跪满了百姓。
皇帝只看了一眼外面,便仿佛被阳光刺伤了的阴物一般,赶忙缩了回来,然后低着头,几乎将头藏进了自己怀里。
“陛下,陛下…”
裴璜与天子同乘,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京城总是回来了,回到了京城,一切就都大有可为。”
“三郎,三郎…”
天子低头,声音带了些呜咽:“你瞧见外面了么?”
“这还是京城吗?”
裴璜默然,随即叹了口气道:“那些叛军,俱是刁民出身,他们骤然占了京城,自然到处打砸劫掠,不至京城如此,恐怕洛阳也是如此…”
“陛下莫要伤心。”
“慢慢恢复,一两年怎么也能恢复过来了。”
皇帝陛下依旧很是伤心,情绪异常低落。
裴璜情绪,也有些不好了。
他再如何志气昂扬,再如何踌躇满志。
现在,也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现实击溃。
现实就是,只有皇帝把他瞧在眼里,那些个大人物,没人把他瞧在眼里。
现在,他们连皇帝,也不瞧在眼里了。
裴三郎低头,长叹了一口气:“陛下,事在人为,总有出路的,实在不行…”
“几位殿下还在西川。”
“大周,大周…”
裴三郎握拳,右手微微颤抖,咬牙低声道。
“总是还有些希望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