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出藐苍山,有个金山镇。这地方人杰地灵,出了许多大人物。
这日晌午,金山镇李记包子铺。
堂口灶头上,热气腾腾的蒸笼揭开,又一屉包子出笼。顾客提着竹篮而来,买了包子又提着竹篮离去。店家擦了擦手,将布巾甩搭于肩上,朝着街外喊了一嗓:“包子。”
随后,他有意无意扭头看向街边槐树下拴着的一头毛色淡黄,“老态龙钟”的驴。那驴嘴四周突兀地生着长长的白毛,看上去像是长了圈蓬松的白胡子。
更绝的是,那驴四蹄往上三寸处也各有一圈白毛。而且四圈白毛生得更为蓬松,也更长。
那是两位堂食客人的驴。
堂子里,总共三张坐席上只有一张有人用餐。这张席正靠临街窗户,此时日头正高,一束阳光穿过挑起的布帘,洒在木色斑驳的案桌上。两名客人一大一小,盘腿席上,相对而坐。
名唤丙儿的小童一口一个,已连吃三个皮薄馅儿流的酱肉包。
他手上又抓起了第四个。
看样子,在大山里钻了十来天,着实把他馋坏了。
而小童对面的青年公子却没怎么吃。他面前只得半碗醪酒,一碟青兰花豆还没怎么动。
此时他英俊的面庞上双眉紧锁,眼中似有无尽惆怅。
“公子,还在想猎户村的事?”吞下第五个肉包的丙儿抹了抹嘴上的油,“你看,咱们大老远将那疯妇的遗骸送上山,而那倒霉猎户的尸骨咱们也找到了,如今这对苦命夫妻终得团聚,同葬在了山神庙后的林子里。该做的你都做了,还有什么好烦心的呢?”
听了这话,青年公子只勉强笑了笑。
但并未在那片林子里挖到同村其它失踪者尸骸。他心里说。
一具也没有。
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过,他还没打算告诉小童此事真相。“你说的没错。自从三年前路过山北偶然了解到猎户村的遭遇,我便答应他们会让翠英与亡夫团聚,如今这承诺也算兑现了。”他只说。
“那你还想什么呢?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是在想,照你这吃法,只怕咱俩这趟带的盘缠都怕不够啊。”
“不是吧?公子。”丙儿表情大愕,“你还会缺钱?”
“我为何不会缺钱?”公子一本正经反问。
“公子是一名仙师啊!仙师就是神仙。那神仙麽,自然要什么有什么,不是吗?”
见丙儿说得理直气壮,青年公子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小童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家公子脸上尴尬。他吮了吮手指,继续道:“丙儿早就听说,下山作法是肥缺,能捞不少好处。所以那些师兄每次下山回来都是大包小包,赚得盆满钵满。”
“那是供奉和香火钱。”青年公子道,“此行我可没那差事,别想了。”
“这我就要说说公子你了。”丙儿停止嗦他的手指,一本正经道,“别以为丙儿笨,师兄们每次争着下山到底图什么?莫非天生喜欢收妖捉怪?还不是为了捞油水。哪有人跟钱过不去的。”
“难怪你天天缠着要下山,也是为了钱?”
“当然不是。丙儿是喜欢钱,可那是因为从小挨饿受冻,穷怕了。但丙儿有自知之明,别说捉妖领赏,就是碰上一两名劫匪,以丙儿这身手,也未必打得过。丙儿虽在一念馆学了两年,可天天不是念书打坐,就是扫地砍柴,啥本领也没学会,哪敢有别的念头。”
“既然知道没学好,那你为何不留在山上好好学本领,而非要跟我下山?”
“这不明摆着吗,公子是尘修者,那丙儿当然也是。因为丙儿将来的师傅就是公子你呐。其实馆里的公孙夫子也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诸般开悟,皆在红尘。那意思就是说,最好的修行方式,其实就是在红尘中历练,在江湖上行走。”
“说的是没错。不过,在红尘中历练,在江湖上行走,却要在尘修者手里有剑的时候。而你现在三窍未开,气脉未健,这样的历练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些。”
“公子,道理丙儿何尝不知。丙儿跟在公子身边不仅帮不上忙,还是个累赘。可公子在山上虽说有些受冷落,但毕竟辈分在那摆着,怎么说也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小道士强吧。出去办个事,身边哪能没个人伺候着。别的不说,端茶倒水,跑前跑后,总得有人代劳吧。”
“所以你想替我端茶倒水,跑前跑后?”
“那是必须的。”丙儿眼珠滴溜溜转,“当然,也是因为在山里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嗯,还算诚实。”
青年公子瞄了眼小家伙,接着嘴角一掀,露出一丝苦笑。
他端起醪酒喝了一口。
对他来说,这酒实在太甜了些。甜得腻人。
“店家,给俺来五十个包子。”
此时门口方向传来一声吆喝,中气十足,声震屋宇。
青年公子放下酒碗,朝一张口就是五十个包子的买主看去。
只见那人身穿一件虎皮短卦,身高约有九尺九,膀大腰圆,环须豹眼,单手抓着一柄精铁双刃开山巨斧扛在肩上。往门口一站,脑袋几乎顶住屋檐。
声如其人,还真是个十分罕见的大块头。
“客官,拿好。”店家满面笑容,以一大张纱布包好五十个包子,扎得好好的递过去。
那人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串铜钱,吧啦吧啦往案上一扔,拎上包子,转身就走。
他这一走,街上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小孩,竟也跟在身后朝长街一头跑去。一边跑,小孩们嘴里还一边欢呼:“巨人,巨人。”“打擂台咯,打擂台咯。”
原来这镇上还设了擂台。
却不知是比武招亲,还是宗门选魁。青年公子心想。
恰在此时,却又有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
“听说,昨天有名应征者生生把自己脑袋给砍了下来,却啥事也没有,人还好端端的,简直就跟变戏法一样。”有人正一边走,一边以异常兴奋的语气在说。
青年公子扭头看向窗外。原来,此时正有一群人从窗前经过。这群人皆为男儿,年纪大的已胡子花白,年纪小的却不过十二三岁。
这些人个个脸上兴致勃勃,一边走着,嘴里说个不歇。
“对,我也听说了。”人群里又有一个说,“怪不怪,随后他竟自个儿又把头接了回去。”
“听说现场可是洒了不少血的。”
“是啊,看那一地鲜血着实吓人,不过他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不会是骗子吧?”
尽管声音不大,但青年公子还是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
不仅是他,这番乍听之下差不多能让人惊掉下巴的街头议论,就连只顾埋头吃包子的小童也听见了。小胖子此刻正偏着脑袋,恨不得两只耳朵都能竖起来。
“所以今天咱们一定要去看看热闹。”又有人说。
“对对对,说不定今天又有……”
这群人渐渐走远。
丙儿转过头,咬了口包子。
“我们还不急着走吧,公子?”他像是随口问了句。
青年公子看了看这孩子。
“不急着走。”他想了想说,“等下先找间客栈安顿下来,歇一歇,明天再赶路。”
“真的吗?”胖小子咧嘴笑了。
青年公子也笑了,却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二人结了餐费,便出门牵上驴,准备去找间客栈。
不想刚没走多远,他俩便被路边一摆摊算卦的给叫住了。
“这位官人,这位官人请留步。我看令郎骨骼清奇,有贵人之相,要不让我替他算一卦,测测前程,如何?”
青年公子扭过头,还没搭嘴,一旁小童已忍不住了。
“就你这眼力劲儿,也好意思给人看相算卦?我家公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连家都没成,哪来我这般大孩儿?”这孩子满脸不悦的质问。
“你俩不是父子?”卦师一脸诧异,一只手捻捏着指头,“不对啊,明明是父子之相嘛。”
“明明?明什么明?”小童斥道,“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我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被个半大小童狠怼一通,卦师也来了劲,“我‘偷天算’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相面无数,从未走眼,还能让你小看了?”他不甘示弱的说。
“就你这水平还从未走眼,可知我家公子乃……”刚要冲口而出的小童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看青年公子,随即放缓语气,“我家公子乃修行之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他说。
卦师抽紧眉头,再次认真打量眼前这模样俊俏的青年公子,想看看他像不像是修行之人。这两天镇上确是来了不少修行之人,都是冲着那件事而来,若真有来路,倒也不奇怪。
青年公子面带微笑,只管让他看。
这卦师对着青年公子上下一番打量,随后眉头深锁,连连摇头,显然没看出什么名堂。
那公子却也不跟他计较,见他不再有话说,便叫了小童就走。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这卦师还在一边掐着手指,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不应该啊。”
说罢,又朝两人已经走远的背影看了看。
稍后,卦师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抹古怪笑意,竟收起卦摊,扛着卦招往另一方向去了。
不一会儿,卦师穿街过巷,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这条僻静小街两侧房屋不多,却有长长的围墙,俨然是夹在几座大院之间的背街后巷。巷子尽头,一所围墙高耸的大院幽然显现。此院占地虽阔,却显得十分陈旧,门前两株月桂,少说也有百年树龄。而那院墙年久失修,墙头早已掉落不少砖瓦,且上下爬满杂草。
这像是座被遗弃的大户旧宅,又像是一所废弃古庙。
卦师远远冲此古宅望了望,随即加快脚步,来到跟前。他熟练地上前敲门,然后等待。
“吱呀”一声,古宅大门打开。卦师回头往身后看了两眼,随即钻进大门。
就在大门复又关上之后不久,小巷中不知从何处又姗姗而来两位行人。这两人正是刚才的青年公子和青衣小童。他俩牵着驴缓缓而行,也径直到了这宅子跟前。
不过,公子却没上前敲门。他抬头朝古宅高高的围墙看了一圈,便牵着驴,带着小童走到一旁街角。接着,这位青年公子将小童拉到身前,道:“看,你这鞋如何穿成这样。给你弄弄。”
说罢,公子蹲下身,开始整理小童脚上的系带。
他慢慢解开虎头芒鞋长长的系带,同时却闭上了眼。
“卓公子,今天镇上又来了五名想要投军的修行者。”墙后面,是刚才那卦师的声音,“其中有位碧眼褐发的巨人,身高不下十尺,壮如犍牛,武器是一柄双刃短斧,看着必能入选。只可惜未能问得名姓,却不知是何来路。”
“身壮如牛,褐发碧眼,使双刃短柄斧,那是西域人孟生。”一个显得很阴柔的声音应道,“这人少时学过几年道法,没成器,后来不知如何流落到了戎州地界,在汉定一家镖局里混着。明明住在汉定,去涪城选场岂不更近便些?竟跑这么远,来东陵参选。”
“果然没什么是公子所不知道的。”卦师巴结了一句,“或许正如传言所说,此次招募,上面更为看重南方诸郡,尤其是咱们东陵。否则安惇大人也不会亲至酉城坐镇。”
“官方的事,那可说不准。”
“对了,”卦师似乎猛地想起什么,“方才在街上,我还碰见一位长相俊俏的外地客,起初明明觉得他看上去很有几分不俗,便上前搭讪。可经我仔细观之,却又察觉不出此人身上有丝毫灵力波动的迹象,感觉又不像是有多么高明。此刻想来,仍觉有些奇怪。”
“也是来参选的?”
“听此人随行小童所言,应该也是位修行者,估计多半是来参选。不过,经我观察,此人并不像是出自道家宗派,即便修炼过一些入门道法,料也不是什么有货的人物。”
“哼,真正有货的人物,你是看不出的。”另外那人冷冷说了句。
“是是是,对这个人,我就是看着有些别扭。”
“既然看不出来头,就不管他也罢。今日选场粗选还有会儿才开始,但我想你早点去,去多看看多听听,有什么发现再来告诉我。来,这些你先拿着。”
“是,谢谢卓公子。小的这就去。”
墙外,低头摆弄鞋带的青年公子忽然睁开了眼。他起身拍拍小童肩膀,“走了。”
两个人,一头驴,很快便消失在巷子一头。
※※※
半个时辰后,青年公子好不容易在一家不当道的客栈要到了房间,先上楼休息。小童丙儿则在小厮带领下去侧厢牲口棚安顿那头驴。他给它喂了草料和水,稍后才回到大堂。
大堂里摆着七八张木桌,每桌都坐了客人。
这些人三五成群,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所谈之事全跟那什么“擂台比武”有关。
丙儿早就心痒,便跟店家打听众人嘴里的“擂台比武”究竟为何事,是在什么地方进行。
店家告诉他,擂台比武就在镇子东头。他说那里搭了木台,木台四周插了旗帜,当中有面高高竖立的长幡,上书“天厍军新兵招募”字样,一去就能看到。
原来是招兵。
“招兵有什么可看。”丙儿不禁有些失望。
店家是位中年大叔,显然见过些世面,一听这话,马上鼓起眼睛对丙儿说:“小客官,这你可就不懂了。天厍军乃禁宫御卫,待遇好啊,一般人想进都进不了呢。方圆百里众多能人异士最近齐聚咱金山镇,还不都是奔着这个来的。当然,我们这些商家也是沾了光了。这两天,邻近郡县,十里八乡的观摩者纷至沓来,咱们金山镇好久也没这么热闹过了。”
“这么说还有点意思。”丙儿一听,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可军中干嘛要招会法术的呢?”
“嘿,你这小兄弟还真没见识。当今大盛国师不就是法术大师嘛。他想招些懂法术的人充实军营也不稀奇啊。何况天厍军本就是国师一手创建,听说这次入选之人还有机会拜入其门下,这是何等荣耀?哈哈,我也是没那资质,要不早报名去了。”
噢,不是吧。连你都想去?
回到客房,丙儿便将这消息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家公子。
青年公子听后,只是微笑不语。
诚然,修行者自视甚高,多不屑投军入伍,但若能成为国师弟子,自又另当别论。因为这不光是求真问道之捷径,也是平步青云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公子对小童丙儿说:“要不,你就去看看热闹吧。”
“真的?”丙儿大喜,“那公子呢?”
“我去见个朋友。”
“好。”
丙儿满口答应,出了客栈,高高兴兴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