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弥漫。
李昧和丙儿起程赶路,出了镇头没多远,便见一辆乌顶青罩,四角悬铃的马车停在路边。
紧挨车旁,一名个子不及车高,身披紫红斗篷的小丫头不时抬眼眺望。
见二人过来,小丫头立马趋前一步,躬身行礼。
李昧缓缓走到丫头跟前。
“你为何在此?”
“青伶在此等候公子。”
“等我?何事?”
“青伶要跟着公子,侍候公子。”
小姑娘抬头瞄了一眼,显得惴惴不安。
“是你家主人的意思?”
“是。”
但小姑娘随即又使劲摇头,“从今往后,公子你才是我的主人。”
“我?”
见李昧态度存疑,小姑娘又急忙解释道:“卓公子说,既然他答应帮你去办那件事,那么也请你能帮他一个忙。”
“他要我帮什么忙?”
“请公子收留青伶,不使流落。”
“你家公子虽然外出,但府邸尚在,何况还有宋伯在家,你何至流落?”
“公子说,青伶身份特殊,易招灾祸。他若在时,尚可勉力顾全。他既不在身边,宋伯可照顾不了我。而李公子乃上仙高足,当世俊杰,将青伶托付公子,安稳更胜于他。”
“他这么说的?”
“卓公子还说,青伶若能得个好归宿,正该跟着你才是。”
李昧摇摇头,“他倒是会安排。”
其实昨天他就已从卓坚那里大略得知了青伶的身世来历,知道她不仅是个小鬼,而且是个无处容身的鬼中极品“鬼灵”。
“鬼灵”一词,初见于《孽妖录》。据那上面描述,是指生命体在死亡瞬间撞上特殊机缘,魂魄游离,偶然寄居于其它生命体所形成。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
因为游魂要达成寄居,须满足诸多条件。其中一条,便是好巧不巧,得两条命同时遇难,一个当场死得妥妥的,另一个魂魄离散,身体尚无大碍。
即便如此,寄居过程能够顺遂也属侥幸。
因那将死未死之躯,自身记忆多少还有些留存,被外来魂魄鸠占鹊巢,彼此排斥,结果也会是鸡飞蛋打。
总之殊为不易。
青伶死的时候已经十七岁,而她寄居的身体年方十四。
从此,她的身体便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成了一名罕见的鬼灵。
鬼灵是介于人和鬼之间的特殊存在,有着活人一般的身躯,却不受空间限制,能够在可见范围内任意穿梭,行动自如,来去如风。
故其虽名为鬼,其实为妖。
见李昧并未开口答应,小姑娘有些慌神,眼神一阵闪烁,忽然开口祈求道:“公子,请千万别不要青伶啊。如果公子不肯收留,青伶就无处可去了。”
说到这里,她竟伸手擦起了眼泪。
李昧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卓公子还交代了什么?”他问。
青伶连连摇头,“没了,没了。他就让青伶好好侍从公子。”
说着,小姑娘又转身一指,“这辆马车也是卓公子雇的,说是方便公子路上饮食起居。车上已经备下途中所需一应用度,吃的喝的,青伶也都准备妥当了。为了在路上打发时间,我还准备了些熏煎过的肉干,以及各式糕点和干果蜜饯。对了,还酿了些甘甜的梅子酒。”
李昧还没答话,一旁的丙儿脸上早已露出笑意。
有车坐,当然比走路好。
何况还有好吃的。
李昧无奈,只好对这乖巧的小丫头道:“来,把你一只手伸给我。”
小姑娘欣喜地挽起左手衣袖,递了过来。
李昧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枚水晶形状的小石头,捏在指尖默念一句咒语,然后指头松开。只见那枚透明石子瞬间气化,犹如一层薄雾凝聚指尖,随后缓缓覆盖在青伶细嫩的手腕上。
片刻,那团色彩斑斓的薄雾消散,而青莲手腕上却多了一颗宝石形粉色印记。
“谢谢公子,不,谢谢主人。”青伶望着自己手腕上多出的印记,激动得语不成声。
“往后别主人、主人的叫,还就叫公子好。”
“是,主——公子。”
“此符虽不能隐藏你的身份,但至少修行之人见了便会知你已有所属,不至为难于你。”
“公子,青伶为何需要隐藏身份?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一旁的丙儿看得新鲜,忍不住好奇地问,“还有,为何丙儿没得过这东西?”
“因为她跟你不一样。”李昧瞅他一眼,轻描淡写的说。
不就是个小侍女,也不讲个先来后到。丙儿不满地嘟起嘴,小声嘀咕两句。
但没一会儿,也许是想到从此再也饿不着肚子,莫名又高兴起来,自己一蹦一跳爬上车去了。
李昧来到车前,想跟车夫交流两句。
但他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一脸茫然,于是颇有几分尴尬地转头朝向青伶,好像在问:这什么情况?
青伶仿佛仍处在获得新身份的喜悦中,眉目间已没了刚才的局促和小心,此刻莞尔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地对李昧道:“公子要去何方,只管吩咐便是,青伶自会跟哑巴交代。”
“哑巴?”
“对,哑巴虽不会说话,但他却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车夫。”
“那么,他能听懂你的话?”李昧好奇的问。
“当然了,青伶说什么,哑巴都懂。”
“好。那就靠你了。”
“敢问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玄都山。”
“玄都山?”青伶显得有些吃惊,“公子要去无明殿?”
玄都山无明殿,那可是镇压妖邪鬼魅的地方。
李昧似乎知道青伶在担心什么。他嘴角露出浅笑,目光看向青伶左手手腕,然后像是大人正悄悄告诉小孩一个秘密那样压低声音对这小鬼丫头道:“忘了你刚得了枚符印?它不仅是你我间的一份契约,也是你从此归属青峰门下的凭证。既已为同道,那些影子人又怎会为难于你。”
“青伶是因曾受术士欺负,心有余悸。”青伶连忙解释道。
李昧听得心里不忍,忽然想起已给卓坚吞掉那枚丹丸。
可惜他就那一颗。
“对了,公子,”青伶忽然仰头望着李昧,“这头驴该如何安置?”她眨巴着大眼问。
“不用管它,丢不了。”
上车后,李昧才发现这辆马车车厢十分宽敞,三个人坐进去绰绰有余。
待车门关好,就听那车夫嘴里发出奇怪的一声吆喝:“嘎呀。”
随即车轱辘吱吱作响,马车徐徐启动。
这车厢里不仅宽敞,而且布置得也很适合长途旅行,炭炉暖壶,起居物什一应俱全。除了归置整齐的餐饮器皿,一角还摆了上上下下三层木屉,里面美食酒浆应有尽有。
丙儿对青伶甚有好感,一上车就问东问西。
青伶对丙儿则是有问必答,还热情地拿出糖果蜜饯给他吃。
一来二去,两个小家伙很快就熟悉起来。
李昧看在眼里,心中颇感欣慰。
至少这一路,他再也不用被那好吃包纠缠着要吃的了。
想到这里,他轻松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丙儿仍在说个不停,还主动给青伶介绍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日常习惯和爱好。
小胖子告诉青伶,若见公子端坐不动,而且还闭着眼,那么一定不能打扰。因为他家公子若是闭着眼睛,那多半是在修行。
“就像现在,咱们就不能去打扰公子了。”他压低声音对青伶说。
“知道了。”青伶小声答应。
李昧听了,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他在想昨夜那个年轻人。
邢平自称青峰山北宫弟子。李昧此前没见过他,但却听过这名字。
颍川邢家,可是天下闻名的世家豪门。
而这邢平便是邢家子弟。
邢家门第显赫,门生遍布华夏,即便迁入戎州这一支,影响力也不可小觑。
据说这邢平投入青峰山,自恃儒家正统的邢家人曾是极力反对的。不过这孩子是个犟驴,认定的事绝不回头。邢家人无奈,也只得听之任之。
青峰山衔国教之尊,位极道家之冠。灵台顶下,有东西南北四宫,人丁兴旺。说起来,好多年轻道士,李昧还真不认识。但对邢平这名字,他还是有所耳闻。
邢平既为北宫二代弟子,便是拂云子吴瑛的徒孙。论辈分,得管李昧叫声“师公”。
李昧昨夜带走邢平,既是化解一场已下不了台的争斗,也是想当面问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既已被逐出山门,出于礼貌,还叫你声师公,可你今天却管不了我。也不该管我。”到了僻静处,当李昧将邢平放下时,这头犟驴立马冲李昧大吼。
“我是在帮你。”
“帮我?你是在害我!”
李昧笑了笑,耐心跟他解释,说那蓬发壮汉跟他身边不断挑唆的小个子本是一伙,在劝他喝酒的时候,已偷偷往他酒里下了药。
“难怪我每次端酒都感觉手腕一麻,杯子也拿不稳,原来是你在捣鬼。”
“他俩很不喜欢你的出身,想让你当众出丑。”
“闹成现在这样,我就不出丑了?”邢平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我说李大仙师,有些事该你管才管,不该你管的,还是少管为好。”
“譬如你跟南蛮私通茶叶买卖的事?”
“你……”邢平一时语塞,“没错,我就是因为私下跟那些南蛮子搞了几趟茶叶买卖才受到山门责罚,可此事与你何干?”
“对,这事跟我是没什么关系。”李昧不理他,自顾接着道,“不过,青峰山无人不知,私涉茶叶买卖,这些年跟那些南蛮子走得最近的人,其实是我。”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罪名我已背负了好些年,自个儿背着就行,何必又拖一个你进来。”
“以你的身份,这不算罪名。”邢平语气软了下来。
“是吗?所以到你这里,就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来你没听明白。我说了,跟南蛮人打交道的,是我。”
“所以,你知道我的事并非……”
没等邢平将那话说出口,李昧已点了点头。
“你……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邢平有些心虚的说,“反正你听好了,虽然今晚帮了我,可我绝不会感激你。而你若想阻止我,那就等着山门受责吧。”
李昧显出为难之情,“你认为我该眼看着山门弟子行叛道之举?”
“既然你已知我并非私自下山,也并未背叛山门,那你……”邢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难说。一码归一码。也许你真想去投那春藏国师门下,求个富贵?”
“胡说。”邢平一脸正义的吼道,“我道家弟子,岂能做那等事。”
“这么说,你是奉命行事?”
“这个,你就别管了。”
“好,我不管。不过,我有句忠告。”李昧看了看对方,“既要投军,还须放下身段,与同僚友好相处才是。就你今晚这一副瞧不上人的样子,在军营里可待不下去。”
“记住了。谢师公指点。”邢平勉强拱了拱手。
“还有,方才跟你交手的妇人虽然实力在你之上,但她对你却也有所忌惮,否则也不会让其同伙暗中相助了。”
“有人助她?”
“雌虎公豹,你可是以一敌二了。”
“师公认得那妇人?”
李昧笑了笑,便跟邢平简单介绍了黑风双煞的来历。
“两只千年老妖联手欺负一名小道,却又不敢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只能靠掩人耳目的江湖把戏偷施暗手。你只把这话说给对方听,那对妖人此后定没脸再为难你。当然了,此番回去,你也大可不必担心如何跟人交代我把你带走之事。她既有帮手,你自然也可以有。”
“若人家问起是何人出手相助,我该如何回答?”
“你乃邢家后人,便称是邢家之人即可。”
邢平一听,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李昧不敢耽误太久,了解情况后,便跟邢平作别,令其返回山庄。
但这件事,他一直觉得,总还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先师五大弟子中,四师兄吴瑛虽然只排在李昧前面一席,年龄却大他两倍不止。而且这拂云子吴瑛一向为人谨慎,老成持重,深受同门信任。
这邢平若果真是他派下山的,那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只是……
李昧轻轻甩了甩头。
山门事务,他本不该多管。
青峰山虽为道庭,但自有部曲不下千户,山门管理多有官衙之风。连丙儿都知道,他南宁宫之所以门庭冷落,无非是因为先师遗命所定,自己终身不得参决教务。
少管闲事。
就像丙儿经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
李昧睁开眼,却见小胖子居然又在贪吃。
这孩子为啥就那么好胃口呢。
无忧无虑。
这时,背对李昧的青伶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对丙儿说:“时间仓促,这些蜜饯是我赶着做了路上吃的。”说着拣起一颗杏脯,“尝尝这个,恐怕还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
“好吃啊。”丙儿接过杏脯,囫囵吞下,“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脯。”
接着他自己又往果盒里抓起一颗,吞了下去。
“这么多好吃的,都是你做的?”
“是啊,都是我亲手做的。”
“你跟公子认识很久了?”
“怎么?”
“这么多东西,可得准备很久吧。”
“我,我做得快。”青伶忽然结结巴巴的说。
“多快?这些是你什么时候做的?”丙儿好奇的问。
“昨晚做的。”
“昨晚?”
“对,鲜果现瓤的。”
听到这里,就连李昧心里也不禁感到疑惑。
昨儿那桌大餐就不说了。蜜饯干果,加工可不比河鲜野味。这不仅需要时令鲜果,制作过程也相当繁琐,得几经风吹日晒、火焙腌瓤诸多工序,相当费时费力。
怕也只有丙儿这样的吃货才不管这么多。
两只杏饼刚下肚,小胖子又抓起一条糖化挂霜的桃干,吭哧吭哧嚼了起来。他只管吃,青伶则不停地从她的百宝盒里往外拿。
这不,她又拿出了几个小巧的罐子。
“看,这还有……”
一扭头,她看见公子不知啥时候已睁开眼睛,正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