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天际渐白。
孤悬于东方的彗星渐渐隐去庞大星体。
它还会变得更大,变得更亮,甚至很可能在白天也可以看见。
老道士独自伫立山顶,沐浴着席席凉风,徐徐放下手中满是孔洞的占星板,嘴里一声叹息。
这是他的最新发现。
要说以往其实他也是起这么早。
登高望远,青峰山再找不出第二处比得上这地方。那唯一比此处更高的山峰在他身后,此刻正隐身雾中,只露出锋锐的,舰首一样的尖角。
本来以他这把年纪,即便是为修行,也不宜起这么早了。
而他因为不宜待在阴冷环境,也的确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早跑到山顶来等着迎接日出。这已不是他这岁数该有的举动。尽管躺在床上其实也睡不着。
但他十分需要得到启示。
就像道师祖当年一样。
师尊曾亲口告诉他,道师祖当年就是站在自己脚下这方山石上感受到上天意旨,下定了救万千黎民于水火的决心。只是那时这岩坪四周还没有雕饰鸟兽的石头栏杆,地上新铺的石板也没有因终年日久雾气笼罩而生成的斑墨苔痕。
三百年。
道师祖他老人家早已成仙,如今应该就在头顶某处俯瞰这大地,俯瞰着自己。
所以,仰望或有好处。
还有聆听。
他需要聆听。
但他耳朵里却隐约听见号角铮鸣。
对他这年龄的人来说,上一次战事时隔不远,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许多声音和画面。而那时师尊尚在,能以其洞见的目光勘透时局。师尊顾延就像一名沉稳老练的舵手,曾在波诡云谲的乱世中操控青峰山这艘大船,不仅避免了触礁搁浅,而且成功靠岸,余泽至今。
想到这里,老道士忍不住转头望向那艘大船。
即便云开雾散之时,灵台顶所在山峰也像是一艘大船。
只是不知这艘船如今将航向何方。
自师弟当年辞官归来,青峰山这艘大船就似已迷失方向。尽管他魏嵯身为大师兄,当今青峰山之元老首座,面对残酷现实却无能为力。
他也给不了教首任何好的建议。
为此他深感惭愧。
如今异星已现,天意难测,他更是心下惶惶,夜不能眠。
也许是我老了,不中用了。三年前,当“无尘仙师”的大名首次传入他耳朵里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不过,感慨之后,那次留下的却是愉悦,是欣慰。
他与李昧名为师兄弟,实为师徒之分啊。
小师弟习的是尘修,就该在红尘历练中去贯通三境,提升修为,这没什么好说。
但魏嵯难免会替他担心。
他本是那样一个聪明乖巧,心地纯良的少年呐。而说起来,尘修算是本门最为残酷,也最为艰辛的修行之法,想要由此悟道,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这孩子当年甘愿承受奚落和嘲笑,毅然放弃清修,选择尘修,像鱼儿游入大海。到如今整整八年,早已令人刮目相看。
他还那么年轻,可谓前途无量。
每每想到这孩子竟是由自己一手教出来的,魏嵯心里就会莫名感慨。
莫非果如师尊当年所言,此子道玄乃天命所选?
师尊顾延当年超越教规指腹收徒之举,在青峰山并非人人都能理解。如今来看,老人家似乎早有预见,竟让这孩子由此得以避过那场可怕的灾祸。而据师尊交代,他这么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动机,无非是秉承天意。
也就是说,对这孩子,上天或有安排。
天意亦不可违。
只是,这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长师公,掌教请您去灵台顶,说有要事相商。”
身后,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
这该死的称呼。
他魏嵯倒不在意如此称呼易致辈分混乱,而是不喜欢那个“长”字。
不过青峰山东西南北四宫,徒子徒孙众多,如何称呼也是麻烦。
总不能直呼其名。
他知道,师弟要讨论的是战祸初露端倪,青峰山将何以自处的话题。
我该不该将彗星的事告诉他呢?虽然过不了几天他自己也会知道。算了,还是暂时别提。魏嵯心里清楚,这种时候,谁也不知道各有所需的人会拿它作何解释。
“知道了。”他回头对那位年轻弟子应了一声。
他没看清那张年轻的脸,所以也没看出是谁。
自己半生传道,光嫡传弟子就不下二十,谁知道眼前这孩子是哪位弟子门下。
或是门下的门下。
也许是我活得太久了。魏嵯有些颓丧的想。
自从知道自己此生已难达如意之境后,他就不再期望得道成仙,羽化飞升那一天了。
他已是耄耋之年,只想图个清净。不过,就连这点要求,如今也难以如愿。
魏嵯离开山顶平台,回到东阳宫西侧自己居住的小院。
这所小院属于他一个人,平日里也只住了他一个人。院里没有道童,也没有仆从,只有一头青牛与他作伴。
青牛是他的坐骑。
应他的要求,负责照顾日常起居的两名童子住在隔壁院里,除了送饭打扫,一般不过来。
收拾完毕,又换了身衣服,魏嵯感觉腹中鼓鼓,没有用早餐的必要,便来到牛栏,给他的伙伴投喂了一捆干草,又喂它喝够水。
之后,他才解开缰绳,牵出青牛。
青牛十分温顺,一出栏便四蹄跪地伏倒,以便魏嵯能骑上去。
这青牛是李昧十五岁那年首次单独下山归来后赠与他的礼物,产自南蛮苗地,能行山路,据说是这世上除了大象之外最稳健的坐骑。
“这家伙跋山涉水都没问题,只是走得慢。”李昧当时专门跟他介绍说。
“走得慢有什么关系。我这把岁数,争取时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自从患上哮喘之症,上山下坡原本行走如飞的他,如今已渐感体力不支,行动迟缓。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礼物。
从此,这大青牛便成了他的坐骑,他的伙伴。
他骑着青牛出门,穿过弟子成群,熙熙攘攘的东阳宫,沿着盘山小道慢慢下山,跨过深谷再慢慢上山。灵台顶于东阳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到了那里已近午时。
大青牛轻车熟路,载着老道士径直奔向大殿。
那里是议事的地方。
魏嵯骑至殿前下马桩处,立即便上来两名年轻道士为他牵住青牛。
他俩其中一个还十分体贴地扶他下牛。
魏嵯看了看四周,与往日人头攒动的景象相比,今日大殿广场显得有些冷清。
进了大门,又有一名十来岁的清秀小童上前相迎,将他引着往里走。
此时,空荡荡的大殿里虽点着几只火盆,却依然难掩森森寒意。
无论什么季节,这灵台顶总有几分阴冷,所以魏嵯向来不喜欢到这里来。
尤其是在他患上哮喘之后。
当他随着小童穿过正殿,迈过中门,嘴里呼呼喘气来到殿后临崖画廊,教首顾淹及三师弟廖社早已在此商讨多时。
所谓画廊,其实是一座可供观景的大房间,就在大殿后面。
因临崖而建,这里视野开阔,俯瞰群峰,所以开了一整面墙作为窗户。依靠在起防护作用的栏杆边,风吹云涌,甚至会让人有种正驾舟起航,劈波斩浪的错觉。
整个灵台顶,这里大概是魏嵯唯一有些喜欢的地方了。
房间另一面,正对窗户的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除了师尊顾延的《锦绣山川图》,还有几幅前朝大家的水墨花鸟,以及一幅卫瓘的《州民帖》。
魏嵯很喜欢这些字画,每到这里都会欣赏半天。
不过,今天他毫无心情。
作为一处休息场所,这里自然也摆设了可供小憩的竹榻几案,香炉火盆一应不缺。两名身穿青袍,生得白白净净的圆髻小童动作轻灵,不断拨弄铜炉里的炭火。
烧水,沏茶。
带路小童将魏嵯引入此间,便自行退了出去。
魏嵯与两位师弟相互行礼,然后脱掉芒鞋,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榻上坐下。
看来,参与这次议事的就他们三人。
不过往常人也不多。
除了几位师兄弟——通常不包括年龄和顺序都排在最末那名——是这里的常客,还有就是两名早已过了管事年纪,几乎不再过问教务的长辈。
真正重大的事情会在大殿进行讨论,而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会有许多人参加。
但那已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场景了。
魏嵯入座的是进入房间一侧的席位,面相憨厚,身体微胖的三师弟廖社则坐在他对面。
左右两侧竹榻本可分别容纳三人入座,而且几案的摆设也是如此,但此刻只得他们两个,所以显得格外宽敞。
室内主位自然是设在面对窗户,也是面对无边风景那一方,且只有一席。此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身穿宽松道袍,像魏嵯一样绾了发髻,头上插了根银光闪亮的簪子。
待魏嵯落座,他便开口道:“师兄许久没过来了吧,最近身体如何?”
青峰山教首顾淹容貌清隽,眉宇间隐约有其父风采。虽已年过七十,但他仍是腰板笔直,神采奕奕,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态。
“身体还好,就是越来越不愿出门。”魏嵯说。
“师兄啊,今日把你叫来,是因为青峰山又到了需要做出艰难选择的十字路口。”青峰山掌教眉头深锁,略微有些发白的脸颊紧绷着,“我也知道师兄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劳烦师兄拨冗前来共商大计。”
“不妨事。”魏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四周,“四师弟今天为何没来?”
“事态紧急,不能耽搁,他已下山去了。”
是啊,四师弟吴瑛是青峰山首席剑修,也是道士武装青衣卫统领。
魏嵯心烦意乱,脑子里各种念头搅作一团。
难道这就开始着手军事准备了吗?
魏嵯心里还在唏嘘,师弟已经开始跟他讲述当前形势。说是刚收到内幕消息,赵使早已秘密抵达盛都,并已受到国君召见。“此后,那赵使又连夜带着随同而来的参军副使前往江州,准备去与镇东将军罗衡会面。师兄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魏嵯回答,顾淹自顾往下说道:“这意味着盛赵结盟已成定局,大战一触即发啊。”
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师弟,魏嵯一时竟有些迷茫。
他一直认为,尽管早已辞官归山,但师弟仍更像是一名朝臣,而非道士。
他很想劝师弟放弃那些曾经尝试施展,但终究未能实现的抱负,将心思用在青峰山,或是自身的修炼上。可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过于保守,甚至有些幼稚。
毕竟青峰山跟大盛朝庭早已紧紧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根本撇不开。
或许正因如此,关于盛赵结盟如此重要的决定,朝廷竟未事先征求青峰山的意见,就连派人知会一声也没有,才令他青峰教首如此忧心。
当然,当初师尊顾延也是在大盛开国天子的事业遇到困难之时才果断出手,以力挽狂澜之势助盛武皇帝鼎定江山。说不定,我的好师弟正准备效仿其父?
如果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
“不过,也有迹象表明,对于是否应当联赵伐晋,目前朝中意见尚有分歧,国君也还未做出最后决定。据最新收到的消息说,赵使在前往江州途中遭刺客拦截。有人称此举乃晋人所为,但依我之见,这却正是朝中两种不同意见相互较劲的结果。”
他听见师弟还在继续说。
“可惜消息真真假假,有称赵使和随行副使皆已遇害,也有说那辆马车根本就是空的,人家早有防备,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如今人已抵达江州什么的。”
听到这里,魏嵯忍不住问:“就不知,掌教何以断定行刺赵使之事非晋人所为?”
顾淹暧昧地笑了笑,反问:“以师兄之见,赵使遇刺,应是晋人所为?”
“情理之中。此刻出手者,晋人嫌疑最大。”
“是啊,通常情况下,谁都会这么看。这也是此事最为隐蔽之处。不过,师兄难道就忘了本朝另一场刺案的原委了吗?当今天子当初驻守北原,对于是否举兵起事犹在举棋不定,若非一场寝殿刺案,又如何能让他下定决心,问鼎九五。”
“掌教认为,旧事又在重演?”魏嵯试着问。
“我只是心有所疑,却无实证。所以,我想青峰山该查清此事。”
你还是放不下啊。
魏嵯心里一声叹息,随即又问:“教首准备如何去查?”
顾淹目光闪烁,颌下银须飘动,忽然却道:“小师弟这次外出,虽说是出于你的提议,想让他远离是非,而我基本上也没反对。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时候,他不该置身事外。”
魏嵯听得一惊,“你想让李昧去查此事?”
“一来,他近日正好途经该地,算是凑巧。二来嘛,”说到这里,顾淹停下来看了看自己这位心地善良的好师兄,才又接着道,“事非寻常,我们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教首可想好了?”
“嗯,是这样。”对面半天没说一句话的三师弟这时忽然清了清嗓子,“小师弟这次本要去往无明殿,因要去了猎户村那桩旧缘,所以绕道藐苍山,算时间,此时刚好在那附近。教首之意,与其另外派人前往,不如让他就近查实情况。这种事,想要洞察玄机,毕竟越快越好。所以我已令人飞鸽传信慈云观,让他们设法转告李昧,让他就地查明此事真相。”
唉,那你们还叫我来商量什么。魏嵯心想。
顾淹似乎猜到师兄心中所想,此时捋了捋胡须,道:“没错,家父当年再三叮嘱,不让小师弟牵涉任何与朝廷有关之事。所以这次我也只是让他顺道查明事由,而并未赋予其处理之责。我们要尽快掌握实情,而他刚好在那附近。事急从权嘛。”
“既然教首已做决定,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魏嵯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