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轻轻推开门,先探头朝里看了看,然后才小心翼翼将一只脚跨进去。
可别自己吓唬自己。
他轻轻拍着胸脯,深吸一口气。
供桌上,前后两排蜡烛一根也还没燃尽。但朵朵烛焰却似绣在主殿道幡上的圣火图案,空有烁烁燃烧的样子,却实难驱除沉沉阴霾。
这大概是所有法堂这种地方的通病。昏沉沉,阴森森,无论点上多少蜡烛都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躺在这里的人已用不着光亮。
这两天,五儿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回想起从前跟管生交往的点点滴滴。
他想,至少他跟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兄相处还算融洽。
多么不幸,这位平日里最爱讲闺阁故事,一讲起红袖添香便手舞足蹈的朋友如今已四肢冰凉。
管生的尸体是在通往后山的峡谷中被一位山民发现的。
峡谷很深。摔得很惨。
死了人,自然会惊动官府。
但酆城衙门随后来了两名差役,只匆匆勘查了一下现场便给出结论:意外坠崖,自行善后。
所以这哥们是摔死的。
而且是因为自己不小心。
至于他如何会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如何不小心摔了下去,差役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恐怕再也没人知道。
最后,观里出钱雇了两个擅于攀爬的乡民,好不容易才从谷底把这可怜的孩子弄上来。
最近这些日子,住持道长十分忙碌,经常外出不归。但发生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该让他知晓。所以秋一道长已派人去寻住持,通知他速速回观。
秋一道长还提议闭观三日,不接受香客登门,以便替这孩子料理后事。
他好心的提议获得了全观道友一致认可。
于是,观里大张旗鼓为管生举行了一场法会,以便他能早日投胎,并能投个好人家。
这也是他们为这孩子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道士们在齐云殿后面一处平时没什么特别用途的偏殿设了法堂,按照规范,法堂四壁挂上了书写有红色符文的长幅经幡。供桌上,二十四支又高又粗的蜡烛昼夜点亮。
尽管有些简陋,也算像模像样。
法会结束后,法堂里便再没人来,所以也没安排有人值守。
当然,谁要愿意,也可自行前来凭吊,上上香什么的。
不过这孩子在观里似乎没什么朋友。
五儿走到供桌前,先上了香,然后便开始清点供盘里的苹果。
最后一晚,绝不能弄错。
他想,郑冲师兄也可能是对的。
尽管他想这么做,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
他说过今晚会来。
他说过,要给五儿看看真相。
可惜他不知道,其实五儿对真相并不感兴趣。
不管真相如何,五儿也不愿再做任何无谓的猜想。
因为即便郑冲师兄是对的,即便真有那样的事,死者也没多大过错。
人死为大。
不过就是丢了几只水果。
说起来,还不是要怪自己多嘴。五儿心想。
如果第一次发现苹果少了,自己不是那么呱噪,跑去老老实实告诉大家,许就没后来的事。
这一来倒好,不仅把麻烦扯到了自己身上,事情还愈演愈烈,最后死者也难得安宁。
真是荒唐。
他不明白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
苹果明明就是他摆上去的,他又怎会偷吃。
当然,也有人坚持认为苹果是被摔得稀烂,面目全非的管生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吃掉了。
好在秋一道长虽然一把年纪,双眼昏花,但脑子并不糊涂。
观里闹出这种事,怎么说都是个丑闻。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道长并不相信诈尸偷食那套鬼话。所以,他坚持要对此事进行调查。
而他的调查主要针对苹果数量——包括摆上供盘之前和之后。
老道长认为,要么有人虚报,要么就是被人偷吃了。
不管哪个结论,看起来对五儿都很不利。
因为苹果是五儿和另一位师弟一起摆放的,其后除了几个轮流负责更换蜡烛的小道童,便再没别人进过法堂。
由于那位幸运儿后来没被抽到夜间轮值,所以跟五儿相比,他只有一半的嫌疑。
但五儿对此表示抗议:难道是我偷吃了我自己摆放在供桌上的苹果?
是啊,供盘里的苹果少了,还是他最先发现的呢。
哪有自个儿给自个儿挖坑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五儿接受了执法道长对他的处罚:今夜法堂更换蜡烛的任务由他一人承担。
一个人就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
虽然并不认同观里对他进行处罚的理由,但五儿憋着一口气,也不争辩。
他倒要看看今天夜里供盘里的苹果还会不会减少。
当然,他这么做也是答应了朋友。
最近碰上倒霉事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郑冲比五儿大一岁,刚满十六。
他也比五儿早入观两年,如今已是一名扎了发髻的见习道士。
只是尚未取得佩剑。
这老兄生得浓眉大眼,还有一副好体格,比五儿整整高出半个头。
接到驱赶野猫的任务后,郑冲跟同为见习道士的穆贵已连着蹲守数个晚上,却只闻其声,难觅其踪,连野猫的影子也没瞅见。
这可不行啊。
三真观虽只是座普法堂,没什么真正的大能修士。但偌大道观,如果传出去这里的人连只捣蛋猫都抓不住,日后还怎会有人肯供奉香油灯烛,肯请你去抓妖捉鬼。
好胜心一贯很强的郑冲咽不下这口气。
可无论他和穆贵如何想尽办法,什么捕鸟器,套狗索,甚至连渔网都用上了,神奇的是,就算感觉已十拿九稳,到头来无一例外也会扑空,连根猫毛都没薅上。
于是,观里开始有了关于这只猫的一种骇人说法。
有人认为那是只“幽灵猫”。
但郑冲不信邪,更不甘心。
最后他跟穆贵总算想了个绝妙点子,决定抓只老鼠来试试。
这办法果然有效。
可以说,差一点就成功了。
就在观里为管生搭起法堂这天夜里,两个年轻人做好准备,根据以往最常听闻猫叫的方位,将装有老鼠的特制子母套笼安放在齐云殿通往后苑的过道上,打算一举将其捕获。
到了半夜,差不多也是往常野猫开始出没的时间,熟悉的叫声如约而至。
但没一会儿,那叫声却又忽然终止。
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时,那只铁笼里作为诱饵的老鼠却忽然发出绝望的“吱吱”惨叫。
叫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连正去法堂续烛的五儿也听见了。当时他还想呢,师兄这招果然好使,看来夜里再也不用受那野猫骚扰了。
不过,第二天大家并没在笼子里发现野猫,而作为诱饵的老鼠却死了。
老鼠被撕扯得稀烂,死状凄惨。
很显然,“幽灵猫”的确来过,也攻击了老鼠。
但套笼的锁扣机关似乎没能发挥作用。
由于子母笼的独特设计,不进入外层笼子,猫是根本够不着那只老鼠的。而外层笼子的机关完好如初,显示根本未被触发。
这两天大伙都在分析那只老鼠的死因,分析野猫攻击它的手段,但考虑到猫总不至于像人一样会摆弄机关,所以最后并没有一个说法令人信服。
对这件事,就连抓猫二人组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他俩选择了避而不谈。
两人以连日熬夜,需要休息为由,第二天开始便没怎么露面,只在宿舍里闭门睡觉。被有些好奇心强的人实在追问得烦,他俩便干脆说什么都不知道。
五儿本来对此也有些好奇,但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抓猫这件事,所以也懒得关心他们因何失手。
毕竟他自己惹上的麻烦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如果最后找不到苹果减少的原因,那么他便有虚报数量中饱私囊的嫌疑。
虽说几只苹果值不了几个钱。
真是没地方说理。
正在这时,郑冲找上了他。
大概是因为接连熬夜,郑冲显得很疲惫,脸上毫无血色,白得像一张纸。
“我知道你没有虚报供果数量,也相信供盘里的苹果不是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偷吃的。”他一见面就对五儿说。
五儿顿时一脸委屈,“我就知道,总有人信我。谢谢师兄。”
“啊不,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郑冲连忙纠正,“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只根据事实说话,无论咱俩交情多好。供奉的苹果的确被人吃掉了,但算不算偷吃则不好说。”
五儿听得一头雾水,“师兄此话怎讲?”
郑冲似乎根本没在意五儿的反应。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我知道,这样说或许会让你感到不舒服。那,那就算是偷吃的吧。”郑冲纠结着措辞,显得心神不宁,“我也知道,目前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洗脱嫌疑。当然了,我说过,这事不是你干的。”
五儿渐渐平静下来,他抬抬下巴,示意师兄接着讲。
“这么说吧,”郑冲像是忽然下定决心,以一副十分严肃的表情对五儿说,“如果你答应不告诉别人,我就帮你抓住那个偷吃苹果的家伙。”
“我答应。”五儿毫不犹豫地表示,“但我要跟你一起去抓。”
“你确定要参加?”
“我确定。”
“要想清楚哦,毕竟你还不是一名道士。”
郑冲像是在好意提醒。
但他忘了,他自己也还不是。
他只是一名还没有取得佩剑的见习道士。
“这跟是不是道士有什么关系?”五儿表示不解。
“当然有关系。这两天观里传遍了那件事,你难道没听说?”
“噢,你是说,传闻管生自己爬起来吃掉了供果?如果是指这个,那我可不信。”
“你不信?”郑冲冷冷地问了句。
五儿点点头,不为所动。
郑冲眼里忽然流露出既凶狠又害怕的复杂神情。他一字一句道:“你最好先听我给你讲讲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再说信不信的话。”
“好,那你就讲吧。”五儿将信将疑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郑冲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他亲眼所见,苹果就是被管生吃掉的。
本以为会听到抓猫二人组最为尴尬的失败真相,不料却听到这么一句,五儿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他迟疑着,又十分惊讶地问,“你亲眼所见?”
这可真是让他万万个没想到。